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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牽念

    四郎與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許家。
    這一對寶貝金孫已經(jīng)有十九個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經(jīng)快有三歲了。兩個孩子都很健壯,已經(jīng)可以在大人的看護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于五郎還能小小地跑動上幾步,口中的說話,也已經(jīng)相當清晰完整。
    一進府就被抱進了樂山居見倪太夫人,七娘子沒有過去摻和,而是在清平苑里陪許夫人說話,沒過多久,平國公也從夢華軒進來:“免得孫子們冒著這么冷的天氣,還要走一長段路出外院見我。”
    他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孫輩,平時請安,也不見得對大郎、二郎、三郎多么慈和。但此時此刻,面上的笑卻是盡顯慈藹,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嘆了一口氣。
    看來在平國公眼里,他的疼愛,也是要按職稱給的。
    這當然不能說錯,許鳳佳畢竟是嫡子,四郎、五郎里肯定有一個是承嗣孫,平國公額外多給疼愛,乃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把感情稱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無情了一些。
    沒過多久,一眾衣裳錦繡的下人便擁著養(yǎng)娘懷里兩個粉嫩嫩的雪團子進了清平苑正屋,許夫人頓時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面上因久病而來的焦黃,在這一刻,似乎都已經(jīng)被喜悅給襯得褪了色。
    兩個一式一樣都被綾羅綢緞包裹的小寶貝,反應卻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見到一屋子的生人,頓時扭過臉去,怯怯地將頭埋到了養(yǎng)娘肩上。五郎卻是左顧右盼,一臉好奇的笑,養(yǎng)娘不過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這幾個詞想必是被養(yǎng)娘教了無數(shù)遍,是以五郎說起來相當流利清晰,他除了唇邊多了一點小痣。
    長相同哥哥四郎幾乎是沒有一點分別。但這兩人的性格氣質(zhì),卻是這么小就已經(jīng)涇渭分明。
    這兩個雪白雪白的小軟團子,叫許夫人一見就愛不釋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養(yǎng)娘的動作?!斑@樣小的孩子,就不要強著他跪拜了,骨頭都沒有長全,那么難的動作哪里做得來!一人做一個揖也就算是見過啦!”
    養(yǎng)娘就笑,“太夫人也是這樣說的?!庇谑潜阋I著兩個孩子,歪歪倒倒地沖祖父母作揖,又向七娘子行禮。
    七娘子見四郎雖然怕羞,但倒也知道跟著養(yǎng)娘的吩咐手舞足蹈,心里倒是先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看來智力還不至于因為那一場燒出現(xiàn)太大的問題。
    “母親!”見過了平國公與許夫人,五郎的養(yǎng)娘就教他來拜七娘子。
    身穿金線錦繡小袍的五郎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七娘子,驀地哈哈一笑?!捌咭?!”
    他們并不是第一次見面,大太太也曾帶著七娘子到秦家探望過這對外孫。當時五郎已經(jīng)會說幾句話了,眾人便開玩笑似地教他稱呼了大太太并七娘子。
    小半年前的事了,也難為五郎居然還記得,看來,這孩子是真聰明。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見一樣粉雕玉琢,與五娘子很有幾分神似的小臉蛋上卻是一派茫然,似乎對七娘子的長相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的心,就又有了些向上提的意思。
    唉,偏偏又是哥哥。
    她一邊思忖,一邊沖五郎笑了笑,伸出手逗了逗他的臉頰?!班牛謇烧媛斆??!?br/>     五郎的養(yǎng)娘頓時面有得色,卻又還要教五郎,“是母親,來,五郎,母親?!?br/>     五郎雖然聰明,但到底只是孩子,聽養(yǎng)娘這樣一說,面上也顯出了少許迷惘,似乎并不大肯定自己的記憶。七娘子索性沖養(yǎng)娘擺了擺手,笑道,“怎么稱呼不過是小事,私底下叫幾聲七姨,也不算是叫錯嘛。”
    平國公看在眼里,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從來只聽說續(xù)弦強著繼子叫娘的,還沒有見過楊棋這樣,把送上門的‘母親’往外推的繼室。
    許夫人卻是滿心滿眼里只有兩個孫子,見四郎五郎給七娘子見過禮了,便示意老媽媽將兩個孩子抱到身側(cè),先逗了逗四郎,笑道,“四郎,還認得祖母么?”她雖然也前去秦家探望過幾次孫子,但到底身體不好,似乎只是見過兩個孩子幾次。
    屋內(nèi)的幾雙眼睛,一時都不由得黏到了四郎身上。
    四郎便側(cè)著頭認認真真地看著許夫人,半晌,才搖了搖頭,卻是抿著唇,始終不曾說話。
    他的養(yǎng)娘不免有幾分訕訕,“夫人,您也知道,四郎他那場高燒……”
    七娘子頓時眉頭一皺,掃了兩個養(yǎng)娘一眼。
    人真是到哪里都有爭斗,就連兩個帶孩子的媽媽之間,都是明爭暗斗,這么早就有別苗頭的心思。
    “孩子開口早晚,是說不清的事,四五歲才開口說話的孩子,長大后建功立業(yè)的也不在少數(shù)?!彼驍嗔宋幢M的話語?!拔铱此睦缮裆謇?,聽大人的話也聽得明白,就是一時還不會說話,又和那場高燒有什么關(guān)系么?”
    兩個養(yǎng)娘頓時一窒,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倒是又結(jié)起了同盟,一律面露委屈。
    七娘子心底自然有數(shù):貴族人家看得孩子金貴,從小帶到大的奶媽,沒有什么大錯是不會輕易換人的。這兩個養(yǎng)娘都是當年許夫人和五娘子親手挑出來的,又自恃帶著侯府金孫,心里未必看得起她這個繼室。恐怕覺得自己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要吃幾次她們給的悶虧了。——刁奴欺主,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許夫人望了七娘子一眼,目光連閃,卻是也附和著沖平國公笑,“我看小七說得沒錯,四郎雖然嘴上不大愛說,但心里可精明著呢!”
    就隨手抓了一把桂花松子糖來逗四郎,“想不想吃呀?”
    四郎回頭看了看養(yǎng)娘,又怯生生地咬著唇點了點頭。五郎卻更直接,一邊咯咯地笑,一邊伸手來奪許夫人手中的糖果,嚷道,“想吃,想吃!想吃!”
    見許夫人一時沒有松手的意思,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五郎的養(yǎng)娘忙上前抱過他輕聲安撫,“咱們回頭吃一大把,好不好?小郎君且先別叫……”
    到底是生長環(huán)境特殊,在秦家秦大舅雖然看護得好,可畢竟不是家里。這兩個孩子對養(yǎng)娘的依賴程度,倒要比別人更甚。養(yǎng)娘這一哄,五郎也就安靜下來,只是眼眶邊上已經(jīng)掛上了少許淚珠,抽抽噎噎地要求,“想吃?!?br/>     許夫人看得心都化了,連忙將糖果一人給了一片,四郎接過糖片,放到口中,便回身要抱。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更放心得多了。
    只要智商沒有太大的問題,學說話學得遲一點,也不是什么大事。最怕是從小就樹立起“因為高燒,所以處處不如人也是常理”的念頭,潛移默化,叫四郎自己都把自己看得小了,或者叫五郎把自己看得太高……都是將來爭斗的隱患。
    “還是在四郎身邊安排幾個素日里就愛說愛笑的丫頭?!闭猿錾瘢S夫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過來吩咐七娘子,她神色間也帶了隱隱的欣慰,“我看這孩子不笨,就是不愛說話,又怕生了些,心里可什么都清楚。”
    一邊說,一邊就看平國公。
    平國公也正望著兩個孩子出神,聽了許夫人的話,才笑,“孩子還小,急什么,媳婦說得對,還是再過幾年才看得清楚。”
    七娘子頓時知道在四郎和五郎的繼承權(quán)上,許家的當家人,是有準備要做些文章的。
    從前在秦大舅府上,家里人接觸得少,又都還小,聰明不聰明也說不上來??涩F(xiàn)在都一歲多快兩周歲了,兩個孩子之間的差別的確明顯,從公府的未來著眼,這一對雙胞胎誰有資格繼承爵位,想必已經(jīng)成了平國公的一樁心事了。
    她也不過略略一想,就將此事放開,任許夫人又逗了逗兩個孩子,也就起身告辭:“天色晚了,明兒又是娘的生日,雖然不鋪張,但到底也有些禮儀要行。還是先帶孩子們回去認一認屋子,免得回去鬧得太晚,明天反而沒有精神?!?br/>     許夫人雖然依依不舍,但也就點頭放行,又囑咐七娘子,“孩子還小,犯不著每天抱進抱出晨昏定省的,以后我想他們了再派人來接,平時沒事,就別抱出明德堂,天氣冷,萬一感冒受寒,不是鬧著玩的?!?br/>     七娘子不由就掃了平國公一眼,才斂容應是,告辭出了屋子。
    平國公也不由似笑非笑,待得這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了清平苑,才親自給許夫人掖了掖被角,“這個媳婦,的確是有些意思。”
    許夫人面上就露出了一點模糊的微笑?!坝幸馑??有意思又能怎么樣,當時說了多少次,鳳佳做事有他的用意。你只是不信,現(xiàn)在人家進門是進門了,卻是一臉的事不關(guān)己……連帶我對著她都有些訕訕的,不好擺婆婆威風!”
    “人都進門了,”平國公卻很有些不以為然,“還能鬧出什么幺蛾子?若是個真有意思的,便好生安心過日子,將來自然有她的下場。要不是先提了她五姐,明德堂的位置,她也坐不穩(wěn)!”
    許夫人欲言又止,又沉思了半日,才問平國公,“你說娘娘心底到底是怎么個意思,也不是我這個做嫂子的說小姑不是。單只是鳳佳的親事,被她借題發(fā)揮弄出了多大的動靜,先是達家、再是那什么韓家、謝家,到末了說定了由我做主,卻還要越俎代庖請閩越王妃出面提親,這還好是媳婦當年曉得事情,不然兩邊一對證,鬧出來就是丑事……”
    一提到許太妃,平國公平白就添了幾分煩躁。“娘娘在宮里也難,陳年舊事,就不要再翻出來了。你只看著媳婦好,那再過幾個月,就讓她把家事接過來。娘那里,我自然會去說的?!?br/>     許夫人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逼迫丈夫,她打了個呵欠,露出了少許倦意,又惦記,“也不知道鳳佳現(xiàn)在哪里,差事……辦得順當不順當?!?br/>     提到嫡子,這位面目清雋,和許鳳佳頗有相似之處的中年人也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差事辦得慢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還是平安。”
    許夫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件事過后,還是盡量讓鳳佳在京里呆幾年吧?家里亂成這個樣子,也實在是有幾分不像話了?!?br/>     她雖然用的是詢問的語氣,但語調(diào)卻相當肯定。平國公露出一個微弱的苦笑,低聲道,“那下南洋的事,皇上不是透過口風……”
    許夫人便也跟著嘆了口氣,“也只有見步行步了!”
    七娘子拉了一支大部隊,浩浩蕩蕩地回了明德堂,便讓兩個養(yǎng)娘將四郎、五郎抱到了東翼最里頭的小神龕跟前,當著梁媽媽的面吩咐兩個養(yǎng)娘,“以后每天早起,帶著兩個孫少爺進來拜一拜五姐,也讓他們記住生母的樣子……這件事,不要怠慢了?!?br/>     她畢竟是少夫人,雖說兩個養(yǎng)娘心中未必沒有別的看法,當著面卻是不敢有分毫不敬,俱都低眉順眼地應下了。七娘子才又道,“屋子是收拾好了,兩個孩子各自有四個丫鬟兩個婆子服侍,春分與谷雨——你們也是認識的,一人帶一個,和你們輪流值宿,任何時候屋里不能少于兩個人。你們有事要出去,先來問我?!?br/>     她頓了頓,又問,“都識字嗎?”
    這兩位養(yǎng)娘對視一眼,都打點起小心,都搖頭道,“大字不識幾個?!?br/>     七娘子略略皺眉,面上就帶起了些不悅,嘆道,“唉,字都不識。”
    順勢就吩咐下元,“你是識字的,以后兩位小世子每頓吃了什么,吃了幾口,都告訴她,她自然會安排記下來。有什么忌口的也只管說——現(xiàn)在都斷奶了吧?”
    她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問題,還都問得古怪,安排得更古怪,倒叫兩個養(yǎng)娘沒了主意,暈乎乎地搖頭道,“都是斷奶了的。”
    七娘子方才略微一笑,淡淡地道,“好,那就先把孩子們抱下去休息吧。梁媽媽帶著養(yǎng)娘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再回來見我。”
    梁媽媽一路旁觀過來,雖然不敢多說什么,但心底是早叫了千百聲厲害。聽見七娘子吩咐,自然是打疊起十二分的恭謹,將兩個養(yǎng)娘帶出了西次間。
    七娘子方才換衣洗漱,笑著和立夏議論?!暗降撞蛔R字就是粗了些,在秦家住久了,還真當自己是個客?!?br/>     立夏也很有幾分看不上那兩個養(yǎng)娘,撇撇嘴,卻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依了七娘子的吩咐,又開了小箱子,從她的私房里取了二十兩銀子的花票出來,裝了小小的紅包。笑道,“這回梁媽媽回去,親家太太可以放心了吧?”
    聽到立夏口中將大太太改換了稱呼,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笑了笑,才又道,“把箱子底下壓著的那卷畫也找出來,明兒送出去著人重新裝裱一番,也找個地兒掛起來?!?br/>     立夏手底下微微一頓,才笑著應,“好?!?br/>     又道,“也是時候了?!?br/>     七娘子與她相視一笑,兩人都沒有多說什么。
    待得梁媽媽帶著幾個婆子,將新來的這一群人安頓妥當,天色已經(jīng)眼看著黑了下來。她匆匆吃了幾口飯,就趕來向七娘子回報,“到底是少夫人想得周到……這一番安排,誰都挑不出毛病,我退出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
    又抹眼淚,“太太知道了,也就能放心了!”
    梁媽媽話里的玄機,七娘子哪里聽不出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一笑,就沖梁媽媽招了招手?!皨寢屪抡f話?!?br/>     梁媽媽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七娘子身側(cè)的小圓凳上安頓了下來。
    “來明德堂這兩個月,辛苦梁媽媽了?!逼吣镒酉群土簨寢尶蜌?,又笑著把小紅包取出來,塞給梁媽媽,“雖說太太是肯定要賞的,但也不能讓媽媽白忙這幾個月。九哥要成親,家里事情多……我已經(jīng)和太太說了,后天就讓媽媽回家忙活去吧?!?br/>     不論是七娘子還是大太太,要自己來許家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也是該回楊家的時候了,梁媽媽心里有數(shù)。她只隱約透過燈光,瞧見紅包里頭的銀票花色,便是一陣心花怒放,笑著推辭了幾句,卻不過七娘子的堅持,也就收了下來。猶自謙讓,“其實不過是給七娘子添亂……”
    七娘子和梁媽媽閑話幾句,又問,“五姐的那幅小像,我畫得好不好?”
    “好,好?!绷簨寢屪匀皇菦]口子地贊,“從前七娘子閑來無事畫的花草,我們看了都覺得好,就是不知道好在哪里。今兒看了五娘子的音容圖,才曉得是好在生動二字!”
    七娘子就笑,“嗯,我這里還有一幅小像,媽媽看,我畫得好不好?”
    她于是就將小立柜上的畫軸拿了過來,隨手在八仙桌上鋪展了開來。
    梁媽媽細看時,只見畫里一個少婦,面目清秀中帶了憔悴,身披麻外衫,手中拿著針線,正抬頭沖著觀畫人盈盈淺笑,只是眉宇間似乎又有愁容……不是九姨娘是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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