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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心魔

    既然已經定下了基調,要讓于翹‘水痘去世’,接下來的事該怎么辦,府里的上層們,心里也都是有數的。
    就在第二天夜里,小湯山來人報信,內堂云板四響:于翹就在當天向晚時分,因為水痘發作高燒不退,在小湯山別莊咽了氣。
    “都說這第二次發作是最兇險的。”許夫人的眼圈就沒有干過,眼看著要沒了淚水,拿手絹揩揩,眼圈兒就又紅了。“我想我是出過水痘的人,就由我來看護是最好的了——免得這家里的老老小小,哪一個是沒有得過的,萬一傳染上,豈不是更難辦?沒想到就去得這樣快,早上去看還只是高熱,到了傍晚就咽了氣……”
    來奔喪的族內人連忙就上前勸慰,“這就是命,沒有過人已經是最好的了,眼看著府里的孩子們,還都沒有發過豆子呢……”
    以大秦的醫療條件,一個女兒家出痘夭折,簡直是太正常不過,許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沒有養大不說,就是七娘子掌家這半年以來,親朋好友家里也有過幾次喪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兒們夭折。有的年紀更小的,根本連親朋好友都不會告訴,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蓋因沒有養大,本來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屬是唯恐再大事張揚,損傷死者福氣,使得靈魂來世都無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紀小,喪事的規模也就越小——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因為當時幼兒夭折乃是司空見慣之事,如果當作一件事張揚起來,則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來過于頻密,實在是麻煩罷了。
    以于翹的年紀,雖然說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絕對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為悲傷過度,‘病’了,許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養胎,也不能勞動。許家幾個男丁,許鳳佳又陪皇上出門去了,四少爺和五少爺都是有司職的人,因此于翹的喪事就辦得很簡略,只是在家停靈七日,為她擇了一塊上好的風水寶地,便匆匆歸葬城外,只是幾個親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輩來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禮。
    雖說辦是辦得簡略了,但因為事發突然,什么都沒有來得及準備,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實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個月。
    因為五少夫人將小柳江三人鎖在城外于翹墳前之后,便再沒有就此事發言,七娘子也懶得和平國公再繞圈圈,索性直接出夢華軒,問平國公該如何處理。
    她開門見山,倒使老人家很滿意,只是負手沉吟了一陣子,就斷然道,“這幾個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會有這樣的判斷,是一點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這幾個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們身邊服侍,當然是不管放到哪里,都不可能讓平國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時又是識字的,即使下了啞藥,也沒辦法完全隔絕她泄密的可能,再說,于翹的死,本來就有些疑點,藥啞了放到莊子上去,反而透著心虛,對于平國公來說,自然是全滅了口更干凈。
    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對許家的名聲會有怎樣的影響,眾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證明于翹本人品德極其低下,更說明許家對子女的教育有嚴重的缺失,一般守禮的大戶人家,是絕不會和這樣教導不慎的家庭結親的。
    要不是秦家現在威風不倒,楊家又是如此顯赫,許夫人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失去平國公的歡心,還是兩說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門未久,在這件事上頂多沾一個‘看管不嚴致使于翹成功脫逃’的罪名,就是這個罪名,在那天晚上也被許鳳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圇了過去,平國公要將這件事怪罪到她頭上,實在也是師出無名。
    七娘子心潮一陣翻涌,見平國公說了這一句話,便頗有深意地望著自己,心下便有了些無奈:這位軍中出身殺伐果決的老國公并不把人命太當一回事,她卻是怎么也沒有辦法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將幾個丫鬟安排去送死。
    這十多年來,她也就是因為和許鳳佳在小院子里的偶遇,連累了那么兩戶人家,以及親自建言,導致張賬房全家一輩子都沒有了聲音……就是這兩件事,七娘子偶爾想起來,也都覺得心里堵了一塊大石頭。張賬房家她還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點,就要輪到自己被踩。可當年的那兩個婆子一家,的確是平白無故,就因為自己的疏忽,許鳳佳的不謹慎,以及董媽媽的托大……
    偏偏平國公此時不說話,只怕是有逼她表態接過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斷送下人的性命,也關乎到她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應,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題發揮,也決不會介意用幾條人命,來鍛煉一下自己。畢竟那一日晚上,對自己的軟弱表現,平國公就已經展現了自己的不滿。
    這千般的思緒,只是一閃而過,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決定。
    “的確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動聲色地附和著平國公,“不過,于翹生病,沒有請鐘先生上門診治,本來就已經很惹人疑竇……”
    平國公的眼神頓時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來。
    雖然并無只言片語,但不滿,卻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靈慧,怎么聽不懂他的潛臺詞?這是裝著聽不懂,還要轉移話題,為小柳江幾個丫頭婉轉地求情。
    鐘先生如果不謹慎,又怎么能在眾位達官貴人家中進退自如,多年來不招惹一點麻煩?于翹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禮,一句不該問的話都沒有問。小柳江幾個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藥一夜暴斃,或是搡到井里去,說是悲慟過度跳井自盡,或是逼她自縊觸柱……難道還有誰會這么不識趣,因為兩三個下人的死,和許家作對?
    楊氏這是敞開口袋舀米湯——擺明了要裝糊涂。一個當家主母,手軟成這個樣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國公心念電轉間,已經有了決定。
    他就盯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道,“這還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湯山,不然看到你這樣葳蕤軟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覺了。”
    七娘子卻是平靜逾恒,一點都沒有因為平國公的不滿而驚惶。
    既然作出決定,當然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氣。
    “人命關天。”她也沒有繼續裝糊涂的意思,而是淡淡地敘說著自己的理由。“在該狠的時候,的確不能手軟,但能少一條人命,就是少一條人命——善衡婦人之仁,讓父親見笑了。”
    平國公并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聲,“婦人之仁,說的好,可不是婦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并沒有讓步屈從的意思,平國公又到底只是公公,這番對話再進行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平國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搖了搖頭,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七娘子,“這幾個人呢,還是不能留!”
    這句話說出來,他其實已經是讓了步:這幾個人的死,畢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決定,而是要平國公抬出了大家長的身份,來壓兒媳婦。
    七娘子眼神一暗,卻也沒有再和平國公爭辯下去。
    說到底,許家做主的還是平國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許鳳佳都沒有說話的余地。要不是平國公對他也算另眼相看,孝道兩個字再壓下來,許鳳佳根本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更別說自己這個外姓繼室了。
    歸根到底,她也還是自私的,為了小柳江等人觸怒平國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極限了。
    “小七知道該怎么辦的。”她垂下眼,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父親就放心吧。”
    平國公終于稍微滿意,他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大家大族,很多時候,有些骯臟的事,你這個做主母的不做,誰做?總要有一個人臟了手,你不上,難道還要你婆婆這么大把年紀,再為家族操心?爹的這番話,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國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嘗不懂得平國公的意思?像他這樣軍旅出身,在政壇中打滾的人物,一舉一動牽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么會把幾條人命放在心上?
    她無奈地吐出了一口氣,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國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里一時還有些不忍得。”
    她肯變相認錯,平國公自然也就不為己甚,他又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務必要辦得隱秘一點。”又想起來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點,你四嫂現在一心養胎,對于平恐怕就沒有那么關心了。等有空你問問她,若是她不情愿,于安也不愿意,我看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親事,對許家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多一門不多少一門不少,平國公在于翹之后,就懂得照顧女兒們的情緒。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父親了——在大秦的社會風氣里,他甚至已經有點太開明了。
    就是因為他也并不是一個壞人,七娘子才會感到絕望:封建制度之滅絕人性處,錯非浸淫其中十數年,斷斷是察覺不出的。
    因為牛淑妃添丁,六娘子有喜的消息傳出后不久,封錦的病也跟著痊愈——他這半年來雖然只是稱病,但有些不要緊的公務也隨之耽擱,這一向忙得腳不沾地。又有些廣州的事,需要許鳳佳在一邊參贊商量,這一對關系有些尷尬的表親,最近倒是時常聚在一起。許鳳佳自從忙完了于翹的喪事,便日日里到燕云衛衙門去,協助他們收集南邊送來的南洋海圖并諸國情報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進了明德堂時,便覺得屋內靜悄悄的。
    她就笑著向立夏說了一句,“平時兩個孩子在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他們去了學堂,就覺得屋內很安靜了。”
    立夏也勉強笑著回答,“不要緊,就快放堂了。現在四郎竟是比五郎還多話些——一會兒回來,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見她雖然笑著,但眼神情態,無不顯示出一股深深的憂慮,不禁就在心底嘆了口氣:雖然自己已經含糊提起過,她們決不會受此事牽連。但立夏和上元誰都不笨,爭執當晚,兩人也都隨侍在側,對于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沖突,不可能毫無所覺。
    “你們就放心吧。”她略帶疲憊地保證,“這件事,從于翹起,也就止于于翹屋里,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個丫頭,平國公親自發話,是再保不住的了。你們呢,只要能小心說話,是不會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對視了一眼,面上都現出了不忍之色。
    楊家的斗爭雖然殘酷,但是最大的落敗者二太太犯了那么大的罪過,也不過是被迫遷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們,得罪了主子,有轉賣的,有攆出去的,有送到莊子上做活的,卻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么不明白她們沒有出口的潛臺詞?
    “到底是戎馬世家,”她嘆了口氣,“這件事,就……立夏去辦吧,配一副好藥,能讓她們在睡夢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這三個丫鬟還在于翹墳前為她守靈,并沒有回府,乘著幾個人還在外頭,悄悄地辦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煩,也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立夏先是一驚,她跳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話吞進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并不是件苦差。再難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對,從不曾推卸責任,指望著誰來幫她一把。什么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時此刻的七娘子,臉上卻難得地現出了軟弱,而那雙水一樣的明眸,也罕見地暗淡了下來,透著若有若無的驚惶。她幾乎是懇求地望著立夏,就像是一個要溺死的人,望著身邊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軟得都要化開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為了保住當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繼續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違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沉地道,“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權當國公爺直接交待給奴婢去辦,和您是一點關系都沒有……”
    上元這才會過意來,她趕忙跪到七娘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這輩子是再不會把人往死地里逼的,咱們底下人心里都明白,您也是無奈,您也是無奈……”
    七娘子就閉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無數的面孔在她心里打著旋兒,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她的快樂一點一點地吞吃了進去。
    就算她不肯親自建言,將三個丫鬟滅口,其實到了最后,還不是要由她來交待著,將她們送上絕路?
    更可慮者,以平國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瞞不過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輕舉妄動,反而會把自己陷于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還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她出錯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惡,似乎都找到了一個缺口,爭先恐后地涌向了那張精致的臉。
    要不是因為她,這三人的性命……本來或許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沸騰的心情,緩緩地壓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沒有辦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辦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錦里走一趟,把五姑娘請來,就說我找她有事。”
    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戀,徒亂人意。現在還是要把能安排妥當的事,盡量安排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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