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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解元

    大太太已經被氣到了床上。
    幾姐弟進門的時候, 立冬正緩緩地為她揉蹭著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邊一個就撲了上去。
    七娘子卻是先踮起腳仔細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還好還好,大太太雖然被氣得不輕, 但還是中氣十足,沒有真個氣出病來。
    費盡心機鬧了這么大的風波, 要是最后把大太太氣出病來,七娘子還真覺得有些得不償失。
    她就細聲細氣地關心,“娘,是不是如鯁在喉?呼吸不暢?”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緒一激動就容易喘不上氣來。
    大太太無力地點了點頭。
    她只是看了看幾個兒女,就又閉上雙眼, 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
    “還是要請良醫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卻又著急地擺了擺手。
    “別、別鬧騰了!”她的話聲微弱, 伴著嗽喘,“還、還嫌……不夠丟人么?”
    這短短一句話,是被大太太說得肝腸寸斷,每一個音節似乎都擰得出血淚。
    幾個孩子就都靜了下來。
    七娘子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娘, 您就別想太多了。”她上前柔聲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過了立冬, 緩緩地為大太太揉起了心窩。“這事兒,父親心里自然有數的,也不是咱們內苑女眷可以隨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寬心……”
    大太太又費力地喘息了幾聲,才苦笑了起來。
    這笑聲也像哭。
    “倒是怎么都沒想到是你二嬸!”
    話里的傷心也很有幾分貨真價實。
    畢竟是這么多年的妯娌,又是親生的表妹,眼下鬧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別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數落大太太,“二嬸做錯了事,又干著您什么?倒是累得您白氣壞了身子。”
    幾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接連勸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頭漸漸地好了起來,漸漸的,也把氣喘勻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讓七娘子服侍自己緩緩地喝著立冬端來的藥茶。
    “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看著九哥的眼底滿是欣慰,“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又打發九哥,“你父親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來,九哥絲毫猶豫都沒有,就進了正院探望大太太,還是讓老人家心底多了幾分寬慰的。
    九哥大為躊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說,叫了王媽媽,“你親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讓他陪老爺說說話。唉……我知道老爺心里也不會好受的!”
    王媽媽低眉順眼地應了是,就把九哥帶出了東稍間。
    九哥雖然頻頻回顧,卻也聽話地跟在了王媽媽身后。
    大太太又啜飲了幾口溫熱的藥茶,就示意七娘子拿開甜白瓷沉口杯。
    “我沒事兒。”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兩個女兒,“就是一時氣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問白日里的事兒,“難道二嬸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沒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人證、物證齊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齒起來,“還有什么好說的,你二嬸真是個蛇蝎婦人!我是真沒想到她居然狠毒到這個地步!居然暗中供養小鬼……多年來,一直私下魘鎮我們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說,二嬸只是有找通光大師施法的意思?”
    一個只是意圖犯罪,一個卻是犯罪多年,這里面的差別自然不小。
    大太太連聲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險惡。
    “你大姐早就覺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遠在余杭的初娘子,“這些年來,家里的子嗣竟是沒有太平過!不是出這事,就是出那事……還有九哥接二連三的出岔子……”
    “不是說,是三姨娘——”五娘子就驚訝地問。
    大太太眉宇間一片陰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經年累月地給她念經超度,她就算怨氣再大,也不至于逗留人間這樣久吧?”
    人就是這樣,一旦接受了一種說法,就會為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反復論證,越想越真……
    “多半還是你二嬸,聽說我們對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裝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頭上!”大太太是越說越生氣,“她一向信奉梅花觀的久壽道長,今年年初我們家做法事,還極力想把久壽撮弄進來,讓他進到百芳園里,真是其心可誅!”
    當時對魘鎮的看法,普遍認為是距離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會把符咒塞到目標床下,就好像《紅樓夢》里,趙姨娘在鳳姐和寶玉床上動的手腳。
    《金玉兒女傳》里也有類似的情節。
    大太太儼然是自己想象出了一個全須全尾的故事,連高潮帶轉折,一并起因都設想好了。
    就連二太太簡簡單單的獻殷勤,都被安上了這樣的動機。
    七娘子自然不會為二太太辯解。
    “怎么會!”她是一臉的驚訝和后怕。
    “還好當時想著園子里的僧道夠多了,不差梅花觀一個。”大太太語調森冷,“就回絕了她,沒多久,我就發了痘子——這小鬼可真的是睚眥必報啊!”
    連發痘疹的事都編進去了。
    七娘子雙目圓瞪,“世上竟也有這樣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還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臉的不可置信,“平時只覺得二嬸為人很沒意思,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噓了一番。
    “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對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連感慨,“咱們家這些年的不順,也終于是找到了來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動。
    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與其相信自己的厄運來自于命運,倒更寧愿相信是有人在后頭算計。
    畢竟運氣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并不像敵人,是無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后咱們家也就越來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點心。
    這一回就讓五娘子喂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腳,不是調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灑落到褥子上。
    連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連聲道歉。
    大太太一開始還忍耐著沒有數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開口。
    七娘子連忙出言緩頰,“五姐今天也累著了!還沒睡午覺……”
    時辰到底也已經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緩,反而催五娘子,“你去睡吧,讓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學學就會了!”五娘子卻很堅持。
    已漸漸長開的嬌艷容顏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堅持。
    大太太也就望著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無奈地應和。
    七娘子慢慢地轉開了眼。
    到底是親生母女,個中情分,的確與眾不同。
    第二日早上,幾個堂少爺聯袂進了總督府。
    大老爺把他們招進外偏院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又吩咐張總管妥妥當當地把幾個少爺送回山塘書院老實讀書。
    據說達哥和弘哥是流著淚上車的。
    敏哥臉上卻帶了深深的失望與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當然也只是聽人講述。
    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來打探消息,可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卻都是如常行事,連大太太都沒有露出一星半點的不對。
    一大早起來就又開了堂屋的門,讓眾兒女進來請安,歇過午覺起來,繼續處理家中的大小事務。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大太太還是那個安安閑閑的貴婦,大老爺也還是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中流砥柱,姨娘們還是姨娘,小姐們還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經不是二太太,而是階下囚了。
    卻自然是外松內緊。
    七娘子沒有去上學,一直在大太太身邊侍奉。
    要不是就快過年了,大太太還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這幾封信都不大好寫。”她凝眉叮囑七娘子,“尤其是給秦家大舅寫的這封信……最好是把事兒解釋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塊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釋。
    “你大舅畢竟是二嬸的親表哥。”她眉宇間有淡淡的陰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這樣,連親兄弟都有互相算計的時候,不要說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釋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會誤會是大太太找了緣由要和二太太翻臉,栽贓嫁禍,借題發揮……畢竟鬼神這事,是最說不清的。
    她就一邊聽著大太太斷斷續續的口述,一邊在信紙上奮筆疾書。
    “……慧慶寺方丈通光上門告訴原委,并拿出欠條、手印為證……王氏閃爍其詞,卻無法辨認。”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后果都敘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無法挽回,分家一事,勢在必行……”
    七娘子的筆鋒不由就是一頓。
    終于說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并不稀奇。
    說起來,小四房的財產早在二老爺娶親的時候就已經做過分割了。
    不過這些年來,兄弟倆是分產不分家,對外還是一房的兄弟,連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塊。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這樣傷風敗俗的丑事,兩房是怎么都要分家的了。
    這也是最溫和的處理辦法。
    否則,不論怎么做都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內。
    “已是嚴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著添了幾句話,“兩房分家后,王氏想必會隨著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慮,即可當面詢問王氏……”
    看來秦家大舅和王家的關系還真的很緊密。
    大太太又就著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紙上娟秀的字跡。
    “我們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沒有吝惜夸獎。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說話。
    “不過。”大太太卻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曉得不曉得,張家來說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爺,而是嫡出的二少爺?”
    “什么?”七娘子一臉的驚訝。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辯解。
    畢竟,當時她轉達四姨娘意思的時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爺。一下又變成了二少爺……鬧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誤會了。
    大太太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
    “聽老爺說,當時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爺來求配的。李太太去問,也是問的三少爺。”她笑著摸了摸七娘子的頭,“不過,是咱們家得了左柱國的勛官后,張家覺得門第有些不相配,就換了以嫡子來求。正好二少爺這一科下場,想來功名也是十拿九穩的事……你父親已是做主應下了。”
    大老爺只要不是傻的,當然不會介意張家提高求配層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來。
    大太太又嘆了一口氣。
    “這是前幾天的事了,要不然,我還真想借著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就要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還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曉得輕重的!”
    是啊,現在的頭等大事,畢竟是和二房分家。
    該怎么體體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丑外揚,才是眼下的最大課題。
    七娘子就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小女兒的嬌態,“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以后就不說話了,只管寫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從二太太又坐實了一次養小鬼魘鎮的罪名,她對七娘子、九哥的最后一絲猜疑,好像也隨之而去了。
    “還要給你三姨寫,給你二舅寫,你父親也在寫給二叔的信……到時候一總送到京城分別投遞。”她就仔仔細細地算給七娘子聽,“剛好快過年了,一開春立刻派人到族里為二房新登出一冊來。以后他們家的事,就再也煩不了我們家了!”
    七娘子埋頭寫了一天的字,掌燈時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頓時就迎了上來。
    為七娘子寬去了緙絲蓮荷銀線斗篷。
    “榜已是發出來了。”一邊為七娘子寬衣,一邊說,“李家的大少爺和三少爺、四少爺都中了舉,還有張家的二少爺,也低低地中了,不過解元呢,卻是當年的銀花案首封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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