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黃昏,富麗宮墻外。徐徐的涼風,還有護城河上的幾聲蛙叫與蟬鳴。算不上一派蕭瑟之景,奈何人心早是寒蟬凄切凄風冷雨。徐墨卿和燕歸晚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了皇城。這一日,他們妻郎倆總算安然地挺過來。
九鶯秋生等默默地跟隨在他們身后,大官兒手中牽著一輛空蕩蕩的馬車。徐墨卿沒有坐上去,燕歸晚亦沒有走上車。他們仿佛就是要沉浸在這炊煙裊裊的市井里,以此證明自己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并沒有死去,他們都還頑強地活著。
出宮之前,燕歸晚已隨徐墨卿去見過楊太妃。他的身體已無大礙,正在漸漸恢復當中。李韻和行動的速度也很快,御前侍衛們并著掌管后宮的女史男官兒們合力清查了楊太妃的宮殿。宮中的嫌疑人犯也被押解起來,等待審問發落。
徐墨卿與養父互訴清腸,一個擔心著兒子受傷的手掌,一個擔心著父親的身體。好在經歷了今日之后,楊太妃再不可能有性命之憂,而徐墨卿妻郎也將開啟絕地反擊的道路。
“你們自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我在后宮里反而安全的很,這次的事發生以后,若我再出意外,上面那位推脫不掉干系,已經有人借她的手害過我一次,她不能再讓歷史重演。否則君威何在?”楊太妃寬慰起徐墨卿妻郎。
“今日兒臣未能及時趕來,還望楊主原諒。”燕歸晚向他愧疚請罪。
楊太妃故作生氣狀,道:“晚兒與我還是這般客套?這一日的事我們才剛剛復盤清楚,你趕到御林軍去何錯之有?滿腹的肺腑之言算是白說了!”
“楊主,我……未能照顧好殿下,歸晚心中有愧。”
徐墨卿皺起眉心,楊太妃也跟著搖頭。他照舊像回鸞那次初識燕歸晚一樣,把他們妻郎各一只手緊握在自己手中。
“你們是一體,你們要相互扶持。父親還有私心,父親懇求你們能答應我。”
自不用楊太妃說明,徐墨卿也明白,他是想讓自己保全楊家。但養父還是鄭重其事地說出來,又道:“祖郎與嵐兒的婚期在即,燕楊兩家就拜托給你們一并照拂了。無論是面對年家還是以后更加險惡的勢力,墨兒、晚兒,為父都希望你們能堅守下去。”
“我們會的。”徐墨卿承諾道,“父親放心,燕楊兩家絕沒有稱霸狂妄之心,但也不會任人宰割。”見養父欣慰地笑起來,他繼續說道:“您的御用太醫要換一換,那幾個怕是都被年家給收買了。李韻和正帶人細細查明,她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們倆此番離宮,一則休養生息,”他舉著自己受傷的手掌向養父示意,“二則我們布網這么久,也該慢慢收網了。”
“墨兒不要輕舉妄動,要沉穩一些,楊家人到任何時候都隨你差遣。”
提到楊家人,燕歸晚不由得想起楊秀,遂說道:“楊秀今日在殿上……可真是……”
“秀兒也好,湘兒柳兒還有祖郎,他們都是我楊家的好兒女,跟墨兒和晚兒一樣,都是我的好孩子。”
楊太妃的言語舉動,令他們妻郎心中生起一片暖意,楊太妃值得他們傾囊相助。
妻郎二人走在京都豐城的街巷里,燕歸晚的發髻經過這么一日的折騰早是散落開來,臉上也是黏黏的臟臟的,衣衫鞋履也是如此。徐墨卿好不到哪里去,更要命的是他寬大的衣袂里還藏著一只受傷很重的手。
“哥哥還在想楊主嗎?”燕歸晚打破這沉寂的氣場。
自在馬背上懇求他之后,在無人之際燕歸晚便沒改過對他的稱呼,因為她知道他最喜歡自己稱他一聲“哥哥。”好像只有這么做,才能減輕她心里的負罪感。她始終認為,一切皆由她而起。
“養父的話還在耳邊縈繞,雖暫且不用再顧及他,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不能常常在他膝下盡孝,心中到底覺得有愧。”他驀然地轉過頭,“晚兒,你還覺得帝王之家很令人欽羨嗎?莫不要說帝王家,就連公侯王府,我也覺得是糞土一般了。”
燕歸晚的臉上劃過一絲苦笑,“哥哥,也只有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這么說。不知有多少人還在羨慕這高墻里的生活。就比如從前的我,一心想成為‘萬戶侯’。”
“你現在還想嗎?”
“想。”
“為何?”
“不夠強大,就保護不了你,也保護不了燕楊兩族。”
徐墨卿看到街邊一家即將收攤的面館,“我們坐下來吃碗陽春面如何?我好餓的。”
“好。”
燕歸晚自走上前,與了那家小二銀兩。連著九鶯秋生等也在旁桌坐下來,一起吃面。
一碗碗熱騰騰的面端了上來,徐墨卿卻不伸手動箸。他把那只受傷的手橫在木桌上,“我動不了的。”
燕歸晚看了看周遭,雖然非常難為情,但還是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當著眾目睽睽之下,挑起面條一點點喂到他的口中。仿佛只隔須臾,周圍就開始發出竊竊私語,有些來往的行人也會朝著他們看上兩眼,連店家妻郎也躲在面攤后身偷笑。
“你不在乎那些了?”徐墨卿故意問道。
燕歸晚紅著臉,“我只在乎你,你若喜歡,我不會拒絕。”
旁桌的大官兒們似乎已把腦袋掉在面碗里,低著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面。他們妻郎一旦忘我的談情說愛,那簡直……
“那我這手傷的是值了!”徐墨卿邪邪一笑,后又低聲道:“我們的身有人在盯梢,至少我已發現二人。但不管是誰,都別急,我們一個一個慢慢地收拾。”
燕歸晚又挑了幾根面送到他的口中,“哥哥要吃飽了,也要把傷養好了。不然沒有力氣,我不想自己孤軍奮戰。”
“好,我會陪著你一起強大起來。但晚兒也要記得對我的承諾。”
“在馬背上是時說的承諾?”她自己吃下一口面,“我會含垢忍辱,哥哥放心。”
“晚兒以后都會這么喚我嗎?喚得我這心里暖洋洋的。”徐墨卿話鋒一轉,用那只未受傷的手肘拄在木桌上,托起自己的下巴,癡癡地望向燕歸晚。
“會,但是得在無人之際,就像現在。”燕歸晚堅定道,“在人前,你是殿下。”
徐墨卿本以為燕歸晚會說,在人前他得尊重她是自己的妻主大人,卻不曾想她是在為自己著想。她的變化是潤物細無聲的,但足夠使他欣喜若狂。
“九鶯。”燕歸晚忽然叫起旁桌的大官兒。
九鶯忙放下碗箸,欠身走到燕歸晚面前,叉手道:“晚主。”
燕歸晚詢問道:“家里可還安好?主母他們都知道消息了吧?”
“從御林軍里追出來,童生便隨著嵐主回燕家報信兒去了。我和秋生打探您與殿下又折回宮中,這才跟著一路追過來。”九鶯一一回稟道。
“這一路可發現什么異常?”
秋生也已走到他們身邊,說道:“這一路都未有異常,倒是琉璃樓那邊派人在皇宮附近放了放哨。哦,對了,殿下,段氏生藥鋪那邊傳來密信。”
“從哪里傳來的,你從何人手中得來?”徐墨卿心頭一緊,急迫道。
秋生剛想從衣袖里掏出密信呈給徐墨卿,他立刻阻斷道:“不要拿出來,處處都有眼耳,你怎還大意了?”
秋生慌得收了手,“殿下,小的疏忽。以為險境已解,這才……”
“無事,一會兒回馬車上再呈過來。”
徐墨卿隱約有種感覺,那密函多半是周未發出來的警告。但因為時間的原因,到底是錯過了,這才釀成今日的局面。否則他們妻郎也不會被打得這么措手不及。就算僥幸贏了這一局,吃相也可以說非常的丑。
“是楊柳的手下給送來的,他們一直尋在宮墻之外,瞧見我們二人,才急急忙忙地遞上來。小的想若不是非常緊急,他們也不會冒這么大的風險。”
主仆在面攤上小憩片時,面攤上除了他們已經沒有其他吃客。夕陽斜下,遠處是一片紅霞。但店家妻郎倆卻沒有走上來催促,仿佛知道他們這一行人很疲憊,需要歇歇腳一樣。
燕歸晚不大好意思的起身,去拜謝了店家妻郎二人,然后才并著徐墨卿上了馬車。離回燕公府的路還有很長一段,但天色仿佛是在瞬間就降了下來。
馬車上也分不清楚是燕歸晚依偎著徐墨卿,還是徐墨卿在倚靠著燕歸晚。總之二人不分你我的坐在一起。他的手中拿著那封密信,攤開了細細閱讀。她的手里卻是小心翼翼地捧著他那只血跡斑斑的手。
“信上都說了些寫什么?”
燕歸晚靜靜地問他,仿佛再嚴峻地事情也不能讓她慌張起來。這樣很好,但代價好像有點巨大。
“年家的巨財是送給太醫院的那個太醫和養父身邊的男官兒的。之前周未一直不確定,所以不敢輕易告訴我們。但今早那巨財卻忽然離開年家,他私下打聽了拉車的人,才曉得那兩筆巨財分別送到兩個府院里。周未不清楚他們的身份,信中只說應與楊主有關。”
“只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年家這盤棋實在是太陰損。”
“若不是這樣,上面那位怎么會正中下懷,順水推舟將這個連環計做成?”徐墨卿把密信小心收好,“回到府上要記得提醒我,將它燒掉。”
燕歸晚點了點頭,“好。”她心潮起伏了半日,“我騙了荼姐姐和韻妹妹,還把她們牽連的夠嗆,我這心里有愧。”
“總有一天,她們會明白你的苦衷。”
“會有那么一天嗎?”
徐墨卿撩起簾子望了望外面的夜色,“明日的朝陽還有升起,它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你說過,你信我。晚兒,我說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這條路雖不平坦,但我們除了前行并無他法。”
“你總是給我信心。你本不該遭受這一切。你本可以向你的姐姐哥哥們一樣,只想榮華不問世事。你甚至可以摒棄紅塵,去追你心中的美夢。可你為我……”
徐墨卿揚揚手,不耐煩道:“又來!又來!我最討厭你這苦大仇深的樣子。你對我,永遠都不要有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