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弱水胳膊上微微一痛,睜開眼,見外面天陰沉沉的。卓寒山蹲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只玻璃針管。已經(jīng)到了要用強心針來吊命的程度么?她輕輕嘆口氣,被肺癆折磨近一年,想到即將要見母親的面,也不怎么傷心。她閉上眼。
然而病入膏肓的林弱水并沒死去。卓寒山每日給她注射針劑,十幾天后,病情竟然漸漸好轉(zhuǎn)起來,胸口雖然還是痛,但咳血卻止住了。
她終于忍不住問:“你給我打得什么針?”
“抗生素?!?br/>
弱水一驚,心中有了預(yù)料:“就是陳教授說的那種新藥?你從哪里弄來?”
“黑市上買的?!彼豢贤嘎陡?,把針管拆開放進一只飯盒里,下樓燒水消毒。
好友楊啟南和蘇文沁來探病,見她精神好轉(zhuǎn),忍不住露出笑顏:“弱水,有好消息!日本人在廣東駐扎的一個兵營,讓人一把火給燒了!”
林弱水精神為之一振:“是誰做得?”
楊啟南搖頭:“這件事當真邪門。who、why、how,我們的正規(guī)軍一頭霧水,鬼子更摸不著頭腦。那營里有軍火庫和野戰(zhàn)醫(yī)院,沒聽見一槍一炮,半個人都沒跑出來!你說怪不怪?”
林弱水心里咯噔一下。想到這些天卓寒山都沒有拿報紙給她看,不知怎么便心神不寧起來。
“那兵營里……可曾少什么東西?”
“那誰知道?報紙說因為軍火庫爆炸,小鬼子全燒成灰,別的東西就更別提了?!?br/>
朋友們走后,林弱水披上衣服,從窗口往外看,卓寒山正在后院收拾蔬菜。她輕手輕腳下樓,翻箱倒柜找東西。許多日子不曾下床,廚房里連炊具都換了。那只笨拙的黑鐵鍋換成了軍用制式,旁邊一疊鐵飯盒,里面有大把光亮的勺子,墻上還掛著幾個軍用水壺。洗刷的雖然非常干凈,仔細看去,卻都是使用過的。市場上偶爾也能見到美軍裝備,但都是厚實沉重,從未見過這種小而薄的款式。柜子里成箱的罐頭、壓縮餅干……越翻心越冷。
最終,在一個錫制方形藥箱里,她找到了寫滿日文的瓶裝針劑。
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樣!
林弱水站立不住,廚房里哐啷啷一陣響,卓寒山搶進廚房,見妻子倒在地上,臉白如紙。他抱起她,掐人中,灌冷水,好半天林弱水才緩過氣:“這都是哪里來的?黑市里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你去燒了鬼子的兵營?”
卓寒山微一遲疑,見她淚光中閃爍著驚懼疑惑,立刻搖頭否認:“我……我沒有?!?br/>
他撒謊的本事比廚藝差遠了。想到昆明和廣東之間遙遠的一千五百公里,林弱水渾身顫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卓寒山?!?br/>
他像被點名的新生一般回答。結(jié)婚這些年,林弱水突然發(fā)覺,她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
她漸漸痊愈了。那針劑確實難得,為保存藥性,卓寒山搞來一臺美國產(chǎn)的北極牌冰箱。這重達半噸多的罕見電器,別說鄉(xiāng)親們不認識,林弱水也只在戰(zhàn)前的上海百樂門見過一次。它就這樣憑空出現(xiàn)在陋居之中,卓寒山依然說是“黑市上買的”。
林弱水變得沉默了。她不再摘下他的黑框眼鏡來玩耍,不再問他習(xí)題的做法,也很少再攜手看電影、游翠湖。一道無形的裂痕出現(xiàn)在兩人之間,拉深,變寬。
是卓寒山變了嗎?不,他什么都沒有變。照舊夜夜求歡,仿佛婚姻的隔膜、妻子的疑懼根本不會影響心情。除將她喂得豐潤可供享用外,生活對于卓寒山?jīng)]有別的意義。
林弱水覺得他越來越遠。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卻無法觸摸,難以捉摸。每次鼓起勇氣伸出手,敞開心,他卻只知索歡。
又是一年。她刻苦補習(xí),拿到聯(lián)大畢業(yè)證,簡歷投中了重慶一所高校。沒有留戀,卓寒山立刻收拾行李,將昆明的一切隨手拋在腦后,隨妻子去了重慶。
戰(zhàn)爭勝利的曙光就前方,林弱水卻覺得生活走到了盡頭。壓抑的家庭,痛苦的義務(wù),欺騙和謊言……一日三餐,同床共枕,兩個人竟可以一句話不說,形同陌路。往日里的朋友再見,都驚訝于她的變化。
一個對感情充滿夢想的花季少女,幾年時光竟然變得黯淡消沉,顯出枯木般的神色。曾經(jīng)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怎會變成如此怨偶?
八年抗戰(zhàn)結(jié)束。鮮花和煙火,淚水與歡呼,侵略者被趕出了祖國浸滿鮮血的領(lǐng)土。
林弱水終于接到了父親確切的死訊。結(jié)婚多年,卓寒山日日耕耘,她也沒能生育一子半女。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和她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也不在了。林弱水伏在沙發(fā)上,哭得幾次昏過去。卓寒山拎著菜籃推門進來,愣了一愣,問:“怎么了?”
“……爸……我爸沒有了……”
卓寒山?jīng)]吭聲。他有條不絮地換鞋、放下菜籃、掛上外套,然后問道:“晚上想吃什么?”
林弱水不可置信的望向丈夫――他臉上沒有意外,也沒有悲傷。林弱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爆發(fā)了。她大哭,怒吼,抓著他的領(lǐng)口責(zé)問,但除了摔碎一只瓶子,沒有換來任何結(jié)果。卓寒山呆若木雞,始終不明白她為什么傷心,似乎死了一個父親,還能再換個新的一般。他就是這樣絕情,完全不懂人世間的愛恨!
林弱水幾乎絕望了。她抱著最后一點善意,心想或許都是因為他從小被寄養(yǎng),與父母緣淺,才會如此寡淡薄情。她想到公婆一直惦記著兒子,多年來卓寒山從沒提過去見面,而他們?nèi)圆粩嗉膩碇薄?br/>
林弱水偷偷買了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她已經(jīng)沒了父母,但他還有,他們依然可以組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不是嗎?林弱水拼命想著寒山的優(yōu)點,他的體貼和溫柔,坐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然而,這趟旅程打碎了最后的幻想。
按照卓寒山說的地址和姓名,她得到了到一個冷徹心扉的消息:卓家在二十多年前就沒有活人了。一場急性傳染病殺死了全家,叫做卓寒山的男子早已入土。
林弱水在墓園見到了刻著丈夫姓名的墓碑。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上,熟悉的清俊臉容。
她在墓園中坐了一整天。
他沒有變,從來沒有。變的是她。
曾經(jīng)缺衣少食時,她對這份婚姻很滿足。然而等她全身心投入,期望得到精神上的依戀時,他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倘若沒有愛,那么一生也便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伤龕鬯?,也希望他有所回復(fù)。然而她飽含信任和熱情的愛意,只獨自消磨在漫長的時光之中,像石子投入深淵,沒有泛起一圈漣漪。
林弱水依著冷硬的石碑悲泣。他就是這墓碑下的人,觸手可及,卻遠在天邊。這么多年過去,她依然沒能把他暖化。
回到重慶時,天罕有的下了大雪。這里和昆明不同,沒有湛藍的天,也沒有溫柔的風(fēng)、清澈的湖。
林弱水從車站出來,鵝毛大的雪片從陰沉的天空中紛紛揚揚灑下來,每一片都寫著噩耗。她沒有叫他來接。但同往常一樣,卓寒山夾著一把黑色大傘,站在出口等她。
行人匆匆。林弱水遠遠看著丈夫。黑色的長風(fēng)衣,灰色羊絨圍巾,冰雕一般英俊的臉,不食人間煙火。雪花落在眉梢,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甚至連他的呼吸都沒有白色水霧。
林弱水并不覺得害怕,只是刻骨傷心。她慢慢走了過去,閉上眼,讓雪落在臉上。
“我已經(jīng)……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了……求你放過我吧……”
怨憎會苦,求不得苦。她深陷于這可怕的感情漩渦之中,無法自救,只有他能讓她解脫。
卓寒山?jīng)]怎么挽留。令人意外的,他竟然輕易就放手了。
兩個人領(lǐng)到離婚證,卓寒山做了一桌分手菜。
如同過往千百次的,他舉筷,先把魚眼下的蒜瓣肉剔下來,放在她碗里。
“多吃一點。”他說。
一滴淚倏然落入碗中。林弱水無聲哽咽。這是她一生之中,最后一次嘗到他的菜。她的小鐵盒中,再也無人添補奶糖。
家中的一切幾乎都是卓寒山“父母”置辦,林弱水只拿了母親留下的戒指,幾件隨身穿的衣服便離開了。學(xué)校為單身職工提供宿舍,和當年那個凄苦無助的少女不同,二十五歲的林弱水,已可以自力更生。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本以為此生再不會相遇,可不想隔日便在校園中見到“新”同事。卓寒山拿著西南聯(lián)大土木工程的學(xué)位證,很容易就在同一所學(xué)校覓到教職。雖然已經(jīng)離婚,可他似乎無意退出她的人生。
每次看到他,林弱水的心中有個地方便會隱隱作痛。如果重蹈覆轍,她的痛永遠都不會痊愈。林弱水的追求者一直不少。兩年后,她再婚了。
新丈夫是外院的同事,長得不高也不帥,還高度近視,但為人隨和開朗,是個好人。林弱水第二年便順利產(chǎn)下第一個孩子,此后又陸續(xù)生下三個兒女。她學(xué)會了做飯,清洗縫補,照顧丈夫和孩子,成為一個稱職的主婦。他們一起聽廣播、看報紙,生活既有瑣碎煩惱,也有歡聲笑語。
卓寒山?jīng)]有再婚。他能力出眾,很快便從講師評到教授,如果不是為人孤僻,早就任了院長。許多著名建筑出自他的設(shè)計,許多成功的工程師為師從于他感到驕傲。
他不遠不近地站著,望著,等著,漸漸地老了。
林弱水也老了?!酢?、□□、反右、□□、十年浩劫。因為父親的國民黨資歷,她每次都會倒霉。但不知為什么,每次卻也有驚無險,從沒吃過真正的苦頭。
丈夫是忠誠的,沒跟她劃清界限。孩子們很孝順,一家人和睦團結(jié)。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幸福家庭。
林弱水再也沒有回到過昆明。只偶爾在夢中,會出現(xiàn)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湛藍的天,溫暖的風(fēng),清澈的湖,單車在青石板路上咔噠作響……
白駒過隙,歲月如梭。大半個世紀后,花季少女變成了滿頭銀發(fā)、溫和慈祥的老太太。
一九九一年夏天,七十一歲的林弱水躺在醫(yī)院中,身邊圍繞著丈夫兒女、孫輩和學(xué)生。四世同堂,桃李天下,她坎坷的一生即將圓滿結(jié)束。有幾個學(xué)生注意到,那個等了老師一輩子的卓老先生,并沒有出現(xiàn)在病房。
彌留時刻,林弱水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明朗的湖光山色。一個身影遠遠走來,黑衣長衫,擎著傘……
她永遠的閉上了眼。
就在此時,突然起了一陣異風(fēng),病房中人人閉眼。一條黑色巨蛇倏而掠過,含住溢出的光華魂碎,消失在窗外。
同日,同院,一個名叫江珧的女嬰呱呱墜地。
【民國篇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