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煜回了御書房。
他原是想去接阿妤回宮,但沒想到會聽見那番談話。
他先如今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阿妤。
封煜暗沉的視線落在案桌的奏折上,半晌,煩悶得捏了捏眉心。
他在想,江妤遇見他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若非他,她不會從千金之軀淪落至一介宮婢,任人可欺。
縱使如今,封煜依舊記得,他對她第一次生了憐惜,非是在瑜景宮,而是在乾玉宮時,她身前的容嬪挺直脊背,而她卻埋首于地,跪得卑微。
他也記得,她被打了三十大板,卻無人醫治,獨自一人險些喪命的事。
現如今,他又讓她處于危險之中。
他能保證,獨寵她多久呢?
若這份喜歡終有一日散去,她又該如何自處?
封煜攏著眉心,緩緩靠向位置。
他生平第一次嘗到這般滋味。
澀得他格外難受。
他僅有地這般喜歡一個人,但卻連說都不敢說,怕她生了期望,怕她生了歡喜,最后卻落得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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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綻放間迎來除夕。
不知怎得,阿妤覺得自那日和賢修容談話后,皇上好似越發少來后宮了。
如今不用旁人訴苦,她都能自發感覺到。
皇上在避著她。
明明皇上只是少來后宮,也常來嫻韻宮陪著她用膳,但她就是有了這般感覺,莫名其妙卻又無法忽視。
阿妤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但他不說,阿妤就沒問。
這日,皇后留下她,語重心長和她說:“貴妃,你伺候皇上也有了段時日,該是知曉皇上是個心高氣傲的。”
阿妤聽得一心茫然。
皇后頓了下,只好直白了些:“皇上素來寵愛貴妃,縱有天大的事,貴妃服個軟,皇上也總能消氣的。”
倏然,阿妤臉頰一紅。
聽到這兒,她哪里還不知曉皇后這是誤會了去。
如今近年關,按理說,皇上該是閑了下來才對,可偏偏近段時間,皇上進后宮的次數屈指可數。
皇后這話明顯是以為,皇上生了她的氣,才會不進后宮。
可她都不知曉皇上究竟是為何,又該怎么服軟?但這話,阿妤沒說,她苦笑了聲,輕輕斂眸:
“妾身知曉了,多謝娘娘提點。”
皇后含笑點頭:“這般就好,你慣愛吃這宮中的點心,本宮讓謹玉裝些給你帶回去。”
出了坤和宮,寒意頓時襲來,阿妤攏了攏斗篷的狐絨,巴掌大的臉縮在帽子里,她側頭看向周琪手中提著的食盒。
那是從皇后宮中帶出來的點心。
阿妤輕抿了唇,上了儀仗,卻在宮人抬起聲,說:“去乾坤宮。”
話音落下,連同周琪都松了口氣,近些時日,宮中氣氛太壓抑,她們這些當奴才的,心底也都跟著焦急。
離得遠遠的,小劉子就瞧見她的儀仗,眼睛一亮,忙忙進了殿內。
待阿妤儀仗落地時,小劉子恰好從乾坤宮內走出,躬身恭敬地迎上去:“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
他態度恭敬卻帶著分急切,小劉子的確有些著急,卻更多地松了口氣,盼了這么久,終于將貴妃娘娘盼來了。
他偏頭看了眼殿內,小聲地朝阿妤說:“娘娘,皇上都快一日未用膳了。”
如今是午時,他話中的一日,是含著昨日的膳食一同算的。
阿妤聽他說罷,直接自己從周琪手中拎著食盒踏進了宮殿,待看見埋首于御案上的人時,常氣得封煜頭疼的她,第一次也覺得頭疼起來。
她剛走上臺階,就聽見男人冷冷地一句:“上茶。”
阿妤氣笑了:“皇上是要喝茶充饑嗎?”
脆生生毫不掩飾帶著淺怒的聲音驟然響起,封煜頓了下,才抬起頭看向她,微許不自然后,擰起眉:
“你怎么過來了?”
阿妤緊緊看著他:“如今皇上連乾坤宮都不許妾身來了?”
封煜撂下筆,聽她幾句胡攪蠻纏,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朕沒這個意思。”
楊德帶人退下,封煜剛欲說什么,就猝不及防地看著眼前女子毫無預兆地紅了眼,幾滴淚又狠又急地掉落,她偏開頭,不管不顧地抹了把眼淚。
她輕抽著聲,壓著那抹哭腔,說:“皇上若不想見妾身,妾身又不會為難皇上,您作甚這般糟踐身子?”
封煜本就是心疼她,才會生了糾結。
若非如此,但凡他想要的東西,何需這般猶豫。
如今見她哭成這般,封煜心底再多思量也散了去,拉過她,指腹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珠,沉聲說:
“你慣愛用這招……”
她那句話頂多三分真,他若真不想見她,恐最先不滿的就是她。
但誰叫他見不得她哭,哪怕明知曉她是裝的委曲求全,依舊還是生了分心疼。
阿妤才不管他如何想,若這招無用,她自然就不用了。
她剛想讓他用午膳,殿外就傳來楊德的聲音:“皇上,陳大人到了。”
阿妤愣了下,陳大人?
她所知曉的陳大人只有一位,阿妤側頭看向皇上,見他臉色冷沉下來,就知殿外那位就是她所知曉的那位。
阿妤偏頭擦凈了臉,低聲悶悶地說:“皇上公務繁忙,妾身先行告退。”
不待封煜說話,她又連忙添上一句:“妾身會讓小劉子給皇上備膳的!”
說罷,她不敢耽誤朝務,轉身就想走,但不想手腕處卻被男人緊緊握住,阿妤茫然回頭,就見封煜擰眉說:
“你去偏殿等著。”
這般出去,兩人必然會撞上。
自有了玉簪事件后,封煜一想到陳定康可能覬覦她,煩躁地想將其眼珠子都挖出來。
阿妤想著待會親自盯著他用膳,根本沒拒絕,轉身就進了內殿。
她態度這般自然從容,倒叫封煜輕揚起眉,心底的那分不虞稍稍散了些去。
阿妤在偏殿等了大約兩炷香的時間,她不知曉兩人說了什么,但隱約察覺到正殿的氣氛不會好到哪里去。
她走出偏殿時,乾坤宮已經沒了陳定康的身影,封煜漠然地坐在位置上,叫旁人看不出他一分情緒,卻威嚴自若,似刻進骨子般的尊貴。
自從封煜和陳定康見面后,就好似想通了般,沒有再刻意避著阿妤。
時光匆匆,進了來年二月。
皇長子的生辰,便是在二月,宮中上上下下早就因此忙了起來。
佑兒生辰前夕,封煜踏進嫻韻宮時,阿妤正和周琪為其挑著明日要穿的衣裳,只稍頓,封煜就沉聲打斷了她們:
“不必,朕已經命人備著了。”
阿妤驚訝:“佑兒抓周時都不見得皇上這般鄭重。”
按理說,抓周禮是要比甚子兩周歲生辰要重要的,佑兒抓周禮時的衣裳都是阿妤挑的,沒成想,不過一個生辰禮,皇上竟然早早就讓人備下了。
阿妤有些好奇:“妾身怎得沒聽尚衣局的人提起過?”
她給佑兒準備的衣裳就是尚衣局所做,皇上何時也下了吩咐?她怎得半點風聲沒聽到。
封煜卻沒回答她,只說:“明日朕會叫人送過來。”
一側的楊德偷偷看了眼坐在榻上的小皇子,稍頓,低低埋下頭。
翌日,阿妤終于知曉,封煜口中備好的衣裳是何意。
她怔愣地看著眼前的托盤,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楊公公,你確定皇上叫您送來的是這……”
楊德恭敬地低頭:“娘娘放心,奴才不會送錯的。”
他身后領著多個宮人,都是端著托盤,抬至頭頂,弁帽、袍服、玉帶……皆由禮部定氏,上面的圖騰,乍看下,還以為是皇上龍袍的縮小版。
但細看,就會發現,蛟龍只是四爪。
本朝歷來,龍袍為明黃色,太子禮袍為玄黑色,絕不會叫人認錯。
阿妤久久回不過神來,象征太子的禮袍都送了過來,皇上是何意,不言而喻。
等到在太和殿上親耳聽見楊德宣讀圣旨聲,阿妤依舊是愣在了原地。
殿內似起了喧嘩,身后妃嬪似嫉似妒的視線盯在她,阿妤卻沒什么都察覺到,只一動不動地看著上方站著的男人。
阿妤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回了嫻韻宮,封煜神色平靜地坐在她身邊。
她攥著他衣袖的手有些輕顫:“皇上……”
封煜將她臉側細碎的發絲別到她耳后,垂眸看她:“朕封佑兒為太子,你不高興?”ωωω.ΧしεωēN.CoM
阿妤搖頭:“妾身自是高興,可——”
他幾乎將這世間女子最尊貴的位置捧在了她眼前,她怎會不高興?
可這驚喜來得猝不及防,甚至砸得她心尖冒起了些酸澀。
澀得她眸子微紅,緊攥著他的衣袖,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封煜打斷了她的話,他低頭,吻住了她。
他想了許久,他的確保證不了,能像這般寵她多久。
只好將能給她的榮寵和尊貴,在現在盡數給她。
他從未這般費心費力地喜歡一個人,一次就夠了。
情濃時,阿妤似乎聽見他在她耳畔說了句話。
沉沉浮浮間,阿妤拼盡全力去聽,她以為他總該將他的心意告訴她了,可是沒有。
封煜說的是:“江妤,你就這般……”
他記得母后說過,對帝王動心的女子總沒好下場的。
所以,江妤,你就一直這般就好。
封煜低頭親吻她,細細密密的吻,從上至下,極盡纏綿,燭火搖曳,直至天際曉亮。
天方的一縷光照進殿內,阿妤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眼尾微紅,是被他逼出的淚珠。
封煜抬手輕輕拭去,才俯身在她耳畔低語。
熟睡的人聽不見,不過短短的一句話,他卻說得甚是青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