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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有教無類

    俗話說:書生鬧事,十年不成。嬌嬌弱弱的翰林小姐請大家回書院去,書生們也不好意思再在王翰林家大門口罰站,大家走到一個茶館歇腳吃茶,商量了大半日也商量不出個結果來,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聽說書院的先生和學生們去二叔家門口請愿,心里實是有些兒慌了,自騎了個驢到梅里鎮,遠遠看著。英華出來說已是分了家,二叔不會管富春書院等語,他心里一塊大石落了地,掉頭又回書院。
    富春書院在縣城外五六里的云臺山上,當年在王老太爺手里,不過是有十來間草屋的私塾,王家兩年代嘔心瀝血五六十年,把私塾變成了占地近百畝的大書院,旁的不論,光五間藏,在東南諸省里如果要排第二,就沒有書院敢排第一。本來這近百畝的宅院也不值甚錢,偏偏官家要遷都,遷都也罷了,偏偏要遷到幾十里之外的清涼山。清涼山一帶建了新京城,云臺山恰恰就在京郊。這么一個有山有水的好所在,居然就叫富春書院占下了。
    耀芬覺得這是老天要補償老王家。他跟隨父親管理書院也有二三年,心里早有謀劃,想要趁著遷都的東風大干一場,把富春書院辦成全天下第一等的書院。父親年紀雖然大了可是還很硬朗,還有一個二叔,也是三十年貼錢眼都不眨的主兒。有這兩尊泰山石敢當鎮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頭,談何大展宏圖?
    是以聽說父親中風,耀芬便說服了母親,拼著事后挨父親責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從書院里擠出去。誰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鬧出個田寡婦認親的鬧劇來,不只父親名譽掃地,還連累到書院要散伙。
    耀宗也曾懷疑此事是二叔弄的手腳,可是一來分家二叔沒有要書院,二來自那日分家之后,二叔家大門緊閉,也沒有什么動作。三者那田寡婦鎮日坐在城東小酒店里,除去哭又不發一言,便是使了人去問也問不出個屁來。耀宗尋思半日無計可施,在空蕩蕩的書院里轉了一圈,在大門口吩咐守門的老仆鎖門。
    就見兩個華服少年帶著十幾個從人過來,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生得極是英俊,面如敷粉,唇似涂朱,劍眉入鬢,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時似笑非笑。他騎在高頭大馬上,手握馬鞭,側著頭和同伴講話,風度翩翩的讓人妒忌。便是他的同伴,生得濃眉大眼粗壯的很,打扮的也甚是俊俏,青紗帽兒上簪著一朵紅玫瑰,簇新的紫羅衫兒,勒護腰的腰帶居然還是犀角的。
    耀芬不好男風,但看得此人這般美貌,也覺得世上既有這等美男子,也難怪會有許多人放著如花似玉的妹子不要,寧肯斷袖了。
    老仆眼里沒有美男子,上前攔道:“此處是富春書院,客人何來?”
    那美少年敲著馬鞭兒,笑道:“既然是書院,怎么沒有學生?”
    耀芬漲紅了臉,咳了一聲道:“今日放假。”
    “哦,原來今日放假。”美少年笑著調轉馬頭,揚鞭道:“咱們走罷。”從頭到尾就沒有把耀芬放在眼里。他的同伴倒是回頭看了耀芬一眼,不曉得說了些什么,一群人哄笑不已,跑馬下山。
    耀芬覺得受了恥辱,捏緊拳頭,恨道:“可惡。”
    且說少年們從云臺山下來,沿著官道到縣城繞了一圈,徑到梅里鎮王翰林家門首敲門。雖說富春縣這個把月人來人往,但似這般鮮衣怒馬的美少年實是少見,不過片刻又聚了一堆人看熱鬧。
    王翰林家的大門敲了半日無動靜,美少年笑道:“楊小八,你嗓門兒大,喊罷。”
    楊小八爬回馬上直立,真個大聲喊:“老師,趙十二和楊小八來看您來了,柳師母,開門吶。”
    喊老師還罷了,連柳師母都喊出來了,守門的不敢假裝聽不見,頂著還不曾養好的五道紅杠開門出來,道:“這里不是私塾,是楓葉村王翰林家,兩位公子可是找錯了人家。”
    “哎呀,就是楓葉村王家!”趙十二公子歡喜道:“我們尋了大半日,總算尋到老師家了。”隨手甩出一個金豆子與守門的,道:“煩進去稟聲,就說你們老爺在京城里的學生趙十二和楊小八來了。”
    守門的驚到了,金豆子都不曉得藏到袖子里,使三個指頭舉著那枚比黃豆還要大的金豆子飛奔進梧桐院,就在階下喊:“老爺,夫人,不好了,有個有錢的人說是你學生,尋來了。”
    王翰林被守門的搞糊涂了。柳氏要過金豆子看了會,道:“敢隨手就賞個金豆子的學生,守門的又不認得,還能是誰家?”
    王翰林想了一想,問:“是姓趙還是姓楊?”
    “一個姓趙一個姓楊。名字怪的很,一個叫什么十二,一個叫什么小八。”守門的低下頭,老老實實道:“小人叫金子閃花了狗眼,混忘了。”
    柳氏笑著把金豆子擲到守門的懷里,罵道:“真是混人,去把人請到大廳上罷。老爺,貴客來了,咱們家的廚子見不得人,還要請個廚子來才使得。”
    王翰林跺腳恨道:“他們怎么尋來了,真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柳氏已是走到門口,聽見王翰林這等服軟之語,回身笑道:“你敢大棍子把人趕出去嗎?”
    “老子不敢,”王翰林怒道:“老子的閨女敢。”
    看見老師,趙十二和楊小八鎮定自若,看見師母,趙二十和楊小八客氣有加。
    看見英華師妹,趙十二還罷了,楊小八已是陪著笑湊到英華身邊,笑道:“有小半年不曾見英華妹子了,八哥哥從京城帶了好玩的東西給你哦。”
    英華冷冷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看向趙十二,問:“你來干什么?”
    趙十二從懷里緩緩地摸出一封信,慢慢展開,轉身雙手遞到王翰林和柳氏面前,笑道:“父親說學生可以下場了,叫學生在老師這里看半年文。”
    楊小八也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雙手遞到王翰林面前,笑道:“祖母請先生管教小八。”
    王翰林把兩封信收下,板著臉兒一言不發進里間看信。柳氏笑嘻嘻道:“休說半年,住個三五年都使得。你們兩個可是又闖了什么禍,被趕出來的?”
    趙十二微笑不語。楊小八笑嘻嘻道:“師母一猜就中。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師的小女兒打了一架,我們不該去助拳。”
    聽得潘太師的小女兒像是吃了虧,英華臉上就有笑意。趙十二抽出折扇搖了幾下,微笑道:“小八使壞,把潘曉霜的頭發剪了半截。”
    英華慢慢站起來,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著小八道:“在我家住也使得,不許翻墻出入,不許招蜂引蝶。最要緊,不許逗我家梨蕊。不然我二哥不揍你們,我也不放過你們。”
    趙十二一邊用力扇扇子擋著柳氏,一邊張著嘴,無聲的說:“王耀宗不在家。”眼神囂張又得意,分明就是在挑釁。
    英華冷冷的哼了一聲,道:“母親,安排兩位世兄住在哪里?”
    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進通夾道的墻打通,那個大院子給他們住。重在里頭小夾道砌道墻。你去安排罷。”
    英華答應一聲,經過趙十二身邊,用力地,迅速地,在趙十二腳背上踩了一腳。
    趙十二疼的待叫,英華已是挑釁的又送來一個白眼。他就閉了嘴吸氣,搖扇子加倍用力。
    楊小八知機,早把兩只腳縮到半空,陪著笑看著英華,就差搖著尾巴說:“師妹,別踩我。”
    柳氏裝做看不見這些小動作,微笑著問候趙十二的父母親和兄長嫂嫂,問完趙家,又問楊小八的祖母近來可好,幾位嬸嬸如何,又問及他的堂姐妹們。
    說了小半個時辰,王翰林板著臉出來,將兩大張滿是字的紙丟與他兩個,道:“既然來了,總要學點東西,這是你們兩個每日的功課。你們先歇一歇,晚飯后到前面書房去,我要查考你們的功課。”說罷抄著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會,英華使小海棠來說住處已收拾好了。柳氏便陪著他兩個到第三進去,指著第四進道:“第四進是耀宗的大哥的住處,他們走親戚去了,改日再見罷。你們短什么,要用什么,要吃什么,使個人來說就使得。我看你們帶的人很不少,可住得下?”
    “住得下。”趙十二恭敬道:“讓師母費心。”
    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媽去廚房叫人燒幾鍋熱水送來,便回梧桐院。翰林老爺在學生面前甚是威嚴,在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臉,見夫人回來,忙把那兩封信送上,苦惱道:“你看看你看看,這是賴上我了呀。”
    柳氏看完信,嘆了口氣,道:“圣人曰:有教無類。你就從了圣人罷。”
    梨蕊聽說楊八公子和趙十二公子來了,大驚失色,在院子里怕的團團轉。
    英華本來滿肚子悶氣,倒叫梨蕊鬧出笑來,啐道:“你怕什么。趙十二向來是動嘴不動手,楊小八那個人雖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抽冷子給他幾棍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頭半日,怯怯的說:“我怕二少爺生氣。”
    “無事。”英華笑道:“你行動處只跟著我,二哥才不會多心呢。”轉念一想,這些天梨蕊緊跟著自己,她都沒得法子打聽李知遠的消息,英華不禁黯然。
    英華這陣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梨蕊雖然曉得二小姐的心事,聽說李家在曲池府替李公子尋親事之后,卻不敢再勸解,看小姐又對花長嘆,梨蕊就默默的退到一邊繡那永遠繡不完的花。
    王家添了兩個看文的富貴學生,第二日中午李家就曉得了。李知府尋思半日,王翰林肯讓人家住在家里,富不見得,貴簡直是一定。遷都在即,天子腳下結識兩個貴人總沒有壞處,何況兒子對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兒子認王翰林為老師,看看可有機會做個親家。是以午后他照舊例來看王翰林,開玩笑似的請王翰林給兒子看文。王翰林因女兒像是對李知遠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的性情兒,也就一口答應。
    是以,第三日,李知遠就厚著臉皮帶著一篇文章,拉著小青陽的手到西邊來。那小青陽走到梧桐院門口就不肯到前頭去,扭來扭去,道:“大姐叫我問英華姐姐借書呢,大哥,你陪我過去。”
    小弟這等配合,李知遠心花怒放,咳了一聲正色道:“那是內宅,哪能說進就進。聽話,陪哥哥到前頭去。”
    楊小八從后頭走來,笑嘻嘻摸小青陽的頭,道:“你也是找來我們老師看文的?”
    “不是我,是我哥。”青陽撥開他的手,挪到一邊,沒好氣道:“好好說話,動手動腳做甚?”
    趙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東京趙十二。”
    李知遠回禮,笑道:“富春李知遠。”
    楊小八見他兩個客氣講話,只逗小青陽,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華姐姐,你跟不跟我走?”
    小青陽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楊小八的衣袖,喝道:“騙我是小狗。”
    “騙你我全家都是小狗。”楊小八提起小青陽架到脖上,回頭到他們住的那院門口,指著石灰還未干的新墻道:“那邊就是你英華姐姐的住處,你自家看。”
    小青陽原是進過英華的院子,騎在楊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邊夾道里幾個小丫頭在玩耍,英華姐姐那個美貌的待婢就站在院門口。小青陽就從懷里摸出一個紙團兒。楊小八變出一把彈弓來,笑嘻嘻道:“看你彈多遠。”
    小青陽就瞄著梨蕊用力彈過去。梨蕊吃了一驚,再看是個紙團從隔壁過來,忙撿起來進屋交給英華,抱怨道:“昨日丟了許多字紙與我們煮夜宵,今日又來了。”
    英華展開來看時,卻是陌生字跡,寫著芳歌要借某書,落款一個小小的“遠”字的草書。
    英華心里慌的要死,轉過身把那團紙捏在手心,笑道:“再有紙團丟過來,積在一處咱們晚上再煮什么吃。橫豎咱們只在這院里,他們不敢進來的。”一轉身進了里間,歪在榻上尋思:這是他罷。若是芳歌,正經使個人來借,何必這般。他都要曲池府娶親了,為何又來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舍,待要理會,又無從理會。
    英華一會兒爬起,一會兒睡倒,那張紙團兒也陪著臥榻遭殃,一會兒被搓成一團丟到地下踩了幾腳,一會兒又被展開撫壓在枕下。紙團若是能言語,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遠那廝,踩我做甚?”天幸紙團不能言語,是以英華的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在前頭和學生們一處吃飯。英華就在梧桐院陪母親吃飯,有一下沒一下的揪著飲餅,不思飲食。
    柳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語,吃罷飯,才道:“你爹明日要帶學生們出去走走,你陪著你爹一起去罷。吃罷飯去后邊廚房料理明日要帶的食盒去。”英華沒精打彩到廚房看家人收拾食盒,聽說李知遠現在也跟著爹爹看文,卻是又驚又喜又慌又惱。驚的是此事母親并沒有告訴她,不曉得母親是什么意思,喜的是明日或者能見一見李知遠,慌的是當著父親的面不曉得如何和李知遠講話,惱的是李知遠明明要娶別人了,怎么還敢大搖大擺到她家來。
    這般兒胡思亂想到夜深,那張紙團被英華又從書架腳底下挪出來,再一次被搓圓,按扁,折塊,諸般酷刑之后還不得好死,被梨蕊搶過來看了一眼,投到燈中化成灰燼。
    英華惱了,背對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華搖了一會兒扇子,輕聲道:“婢子記得,當年大小姐在老爺的學生里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兩年多呢。李公子若是小姐的良人,必能經得起老爺和夫人的查考。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沒福。”
    英華不動。梨蕊放下紗帳,把帳子塞在席子底下,輕輕出去了。
    英華聽見沒聲音,爬起來坐了一會,握緊了拳頭道:“這般猜來猜去實是沒意思,就明日尋他問個明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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