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層太高,又隔著雨簾,看不真切。</br> 但只要想到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裴芷就覺得心悸。</br> 最早進來的信息是八點半以前,如果真是他,就算去除路程上的時間,起碼在外面也已經待了兩個小時。</br> 兩小時的冷風、兩小時的凍雨、兩小時漫無目的的等待。</br> 披上外套等電梯的空隙,她又覺得自己心急火燎下樓的樣子好笑。</br> 怎么可能是謝行。</br> 他那么耐不住的性子,又不是不認識她家,怎么會在樓下白白挨著風吹雨打一聲未吭。萬一她今晚睡得早,萬一她明早才看見手機,萬一小吳壓根沒傳達到呢。</br> 有那么多未知因素,他怎么就篤定自己總能被請上樓。</br> 這場賭局怎么看都是輸。</br> 直到邁出電梯間,站在拱形門廊前,裴芷才發現夜雨來得比想象中急驟,傾斜連成一片雨幕。</br> 風見縫插針鉆進衣角,貼著肌膚灌了滿身濕冷。</br> 她撐開傘循著花園小路往路邊長條木椅方向尋去,眼看著被雨淋出輪廓的模糊身影愈發清晰。</br> 黑影聞聲看過來,眼底墨如夜,皮膚卻白得發透。連那兩片薄唇也慘淡得看不出生機。</br> 或許是被雨淋了個透,發梢在滴水、長睫也掛著水珠。明明一身狼狽,裴芷卻只看得到褪去往日凌厲后沾染上水汽的眸色。</br> 她幾乎被氣笑,傘面斜過半邊遮到對方頭頂才冷聲開口:“大半夜跑到我家樓下淋雨好玩嗎?你到底想怎么樣?”</br> “我想——”他緩緩開口,嗓音干澀嘶啞:“用封面當借口來找你。”</br> 出乎意料地,直接撕破了幌子。</br> 裴芷愣了一下,斜著傘一點點觀察起他的神色。</br> 想到剛才下樓的功夫,她在電梯里思考過萬一是謝行的可能性。那就免不了一番裝模作樣借工作由頭掰扯的局面。</br> 而現在,竟然格外坦誠,不需要你來我往假公濟私。</br> 沒琢磨透對方的意圖,她以退為進:“那現在呢?”</br> “現在,我該走了。”</br> 他忽得牽出笑,起身,帶動一片濕漉漉的滴水聲,“想見你。見到就開心了。”</br> “……”</br> 裴芷垂眸掃了一眼長凳,從這頭到那頭,再轉圜目光。他坐了那么許久,身下連一處干燥的地方都沒有。整條長凳木紋都被雨浸深了一度。</br> “你等等。”她突然泄氣般出聲,“上去擦干再走。”</br> 明晃晃從對方眼底捕捉到一絲不知所措,開完口又開始后悔,煩躁一點點滋生。</br> “不去就算。”她道。</br> “去。”</br> 身邊驀地籠下一片帶著濕氣的陰影,傘柄被接過,撐得更高一些更穩一些,也更是往她的方向多偏了一些。</br>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門廊進電梯。</br> 不過在外面待了幾分鐘,回到電梯時,裴芷就覺得手腳被風吹得麻木冰涼。</br> 她把手兜在口袋里,握拳揉搓幾回。借著看層數跳躍,眼皮子一抬,從電梯金屬面打量身邊被雨淋成落湯狗的那位。</br> 明明都如此狼狽了,嘴角抿出的弧線還能彰顯出骨子里自帶的傲氣。</br> 她收回目光,語氣無波無瀾:“你又不是沒到過我家,在樓下裝什么可憐。”</br> “我出來時還沒下雨。”</br> 謝行動了動唇,怕身上濕氣沾染到她身上,自從進電梯后與剛才同撐一把傘的親密相反,一直貼邊而站。</br> 停頓半刻才繼續道:“到樓下淋了場雨,才想明白自己是一時沖動。”</br> 裴芷冷不防打斷:“知道沖動就趕緊回家。”</br> 她也不知道自己跟誰在生氣,前一秒還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后一秒對對方腦子有病這件事深以為然。說完便不再開口。</br> 電梯門打開,她率先跨出電梯,頭也不回把鞋一只只從腳上踢下來。</br> 鞋跟著地,啪嗒兩聲落在玄關口。</br> 謝行跟著她進門,換完鞋的工夫,她已經踩著大理石光腳上樓又光腳下樓,只不過下來時,手里還抱著兩條干浴巾。</br> 這會兒正站在樓梯口看他,眉眼間情緒淡淡的。</br> “把外衣脫了。”她說。</br> 謝行默不作聲,聽話地褪去早已濕透了的外套,怕弄濕地板退后兩步掛到玄關處的空衣帽架上。</br> 里邊不再是下午拍攝時穿的襯衣,而是換了一件衛衣,顯然也濕透了,兜帽黏黏糊糊貼在背上,把布料暈出一片水色。</br> 他背過身掛外衣時,伸手抖了下帽邊。背部肌理拉伸,貼著單薄布料,裹出一節節脊骨的形狀。</br> 裴芷兀自舒了口氣,仿佛與自己妥協。</br> 多走幾步站定到他身后,抬手用浴巾把他從頭兜住:“先擦頭發吧,我去找件老裴的T恤給你。”</br> 背影微頓,他轉圜之余,也不知道擔心什么,直接出手扼住了她的手腕。</br> 動作迅猛,又極其精準。一節節冰涼的手指在她腕子上扣得死緊。</br> 裴芷沒料到他突然發難,力量拉扯間身形不穩,猛地撞到了一片濕漉漉的胸膛。像被按了個暫停鍵,鼻尖滿是雨水的濕氣,聲音和畫面驟然停歇。</br> 一恍神,第一反應卻是瘦了。</br> 對男女之間力量懸殊的怨懟頃刻消散在了剛才所見、硌著皮膚的脊骨上。</br> 她還在出神,謝行卻收攏手指,指腹蹭在她手腕上一握,隨即放開。</br> “不用了。我擦一下就走。”</br> 裴芷會錯意,以為他怕大半夜鬧這么一出把裴忠南折騰起來,抿唇向后退開兩步:“老裴不在家。”</br> 沒再管他的反應,她徑直上樓,面色平靜,心臟卻在胸腔里跳得砰砰作響。</br> 裴忠南衣柜里有不少品牌方送的衣服,有些看起來太年輕,一次都沒好意思穿過。還有些尺寸不合,也沒機會穿。</br> 裴芷心不在焉,隨手扯了件新的,走到樓道口才發現剛剛好拿的是謝行的尺碼,免不了垂下眼眸自嘲一笑。</br> “手欠。”</br> 她罵了一句自己,聽著樓下客廳的窸窣聲,到底還是沒進去再換一件。</br> 遞到他面前時,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捕捉到了對方眼里的抗拒,剛才的脾氣一瞬上頭:“你要是大半夜怕麻煩別人,早該趁雨沒下大趕緊回家。現在還假惺惺做什么,換上。”</br> 見他遲遲不接,她感到煩躁:“新的。”</br> “我沒有嫌棄的意思。”</br> 本該少爺氣十足的人在說出這句話時竟然還有幾分哄著人相信的味道,雙手搭在上衣下擺上,有些猶豫:“在這換?”</br> 裴芷不知是氣還是笑,冷颼颼回敬:“哪兒還沒見過。”</br> 她轉過身,也壓根沒打算看。</br> 身后響起衣料摩擦聲,慢吞吞的,鬼知道他換個衣服怎么會用那么久。</br> 過了好一會兒,他道:“好了。”</br> 換個衣服再磨蹭能用多久時間,裴芷竟然覺得自己像是渡過了一個世紀。聽著耳邊近在咫尺的窸窣聲,情難自控想起那些骨肉肌理間漂亮的線條。</br> 白玉般的肌膚,會在撫過之后沁出薄汗,也會在紅唇游走過后留下印記。</br> 彼此又不是未嘗人事,成年男女間的曖昧或許只要同在一室,或許只要眼神交換,或許光是撩撥心神的細微聲響就夠了,足夠它肆意爬滿心頭,悄然綻放。</br> 那一聲好了宣告漫長的折磨到此結束。</br> 她吐氣,回身,手掌向上攤在他面前:“濕衣服。”</br> 像個傻子,換上干凈衣服還死死環著那身濕透了的衛衣,眼看著身前又要被沁出水印子,她看不下去直接揪了過來。</br> 懷里一落空,謝行下意識去撿落在沙發上的浴巾。</br> 還未來得及遮掩,身后又一聲“等等”止住了他的動作。</br> 裴芷目光下移,停頓得格外明顯。好像前一秒還在盡力避免著的接觸和刻意疏遠的關系全在這一眼拋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條件反射似的,動作先于大腦,掐著他的手腕便硬生生拉了過來。</br> 手指一點點往上撫,停在臂彎處。</br> 再往上,似乎就不敢了。</br> 在那塊硬幣般模糊的傷疤再往上,縱橫交錯的新傷錯落著布滿手臂,有深有淺、有新有舊。最新的那條還未愈合,被雨水泡過顯得格外猙獰。</br> 新肉色淺,傷口腫脹,蜿蜒曲折又丑陋地扭作一團。</br> 她吸了口氣,動作僵硬地迫使自己繼續一路往上。每撫過一道,傷疤凸起的手感就像活了似的灼燒著她的指腹。</br> 忽然就丟了防備,軟了聲線。</br> “怎么弄的。”她問。</br> 眼瞼上覆上一雙手,似乎是不想讓她再看。</br> 眼睛看不到,聽覺卻更靈敏。她聽到沙沙的嗓音落在她耳邊。</br> “贖罪。”</br> “想你的時候也會想起我做錯的事。痛的時候就沒那么難受了。”</br> 裴芷想過,若是性格不合,分手之后各自歡喜。她會有能翱翔的天空,他也不會因此有任何遺憾。</br> 天之驕子該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誰能想到撕開外皮,底下是這幅襤褸模樣。</br> 時隔兩年,好像該疼的地方依然會疼。</br> 連嗓間都哽得發苦:“誰讓你這樣了。”</br> “我自己。”他極力克制著另一只瘋狂想把她扣緊在懷里的手,狠狠咬著牙冠:“你別看了。很丑。”</br> 她猛地推開擋住自己視線的手,把懷里的浴巾一齊丟了出去:“先擦干,我去拿藥。”</br> 擦藥的過程很安靜。</br> 新傷泡了雨水,不知要滋生多少細菌。</br> 裴芷倒了酒精一遍遍擦拭,偶爾抬頭觀察他的神色,這時候倒是硬漢得很,連眉梢都不見蹙一下。</br> 她莫名來氣:“知道沒好,還敢淋那么久的雨。”</br> “擔心裴老師在,你不方便。”</br> “那你不會打電話啊?”</br> 訓斥才掛到嘴邊,裴芷倏地自己咽了回去,是她自己把人拉黑了整整兩年,這會兒又怪到對方頭上似乎顯得不近人情。</br> 她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當我沒說。”</br> 他乖順地垂下眼眸,濕發軟趴趴搭在眼前像只可憐的小獸:“那你能把我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嗎?”</br> “……再說。”</br> “上回我問你能不能重新認識我,你也說再說。”</br> 裴芷斜橫他一眼,手上力道不自覺加重,如愿聽到了抽氣聲。</br> 他疼完也不記仇,反而像是得了便宜似的,水汽氤氳的眼底染上了一絲輕快:“姐姐,你是不是心疼我了?”</br> “想太多。”</br> “哦,那就不是吧。”</br> 他不泄氣,傾身湊過來,趁著裴芷認真消毒的沒注意,偷偷用鼻尖蹭她的側臉,“沒關系,這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生氣。”</br> 她身上是沐浴后的清香,怎么聞都不覺得饜足。</br> 謝行對自己的渴求向來不會回避,單手撐著沙發想更近一步,鼻息幾乎落滿她眼睫。</br> 門鎖咔噠一聲脆響,在安靜的夜晚聽起來格外突兀。</br> 上藥消毒的、得寸進尺的、所有動作都在這一瞬被暫停。</br> 裴芷條件反射迅速躲開,從坐到站,從上藥到丟開酒精棉球只花了一秒的時間。</br> 于是裴忠南一進家門,就看到了頗為詭異的一幕。</br> 臨近午夜十二點,自己的學生頭發微濕,身上披著浴巾安然坐在他家沙發上。而閨女手足無措地站在另一邊,顯然是受到驚嚇猛地從哪兒跳了起來。</br> 他一下沒反應過來,目光落在謝行敞開的雙腿上,退出去看了看門牌又進來。</br> “……什么、意思?”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