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绷宅槨皢绷艘宦?，退出暖閣外去?；实塾X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梁九功：“去擰個(gè)熱手巾把子來?！绷壕殴Υ饝?yīng)了還未出去，只聽外面“咣”的一聲響，跟著小太監(jiān)輕聲低呼了一聲?；实蹎枺骸霸趺戳?？”外面的小太監(jiān)忙道：“回萬歲爺?shù)脑?，琳瑯不知怎么的，發(fā)暈倒在地上了?！被实燮鹕肀愠鰜?，梁九功忙替他掀起簾子。只見太監(jiān)宮女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芳景扶了琳瑯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瑯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duì)芳景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狈季斑B忙解了?；实郾韭酝ㄡS之術(shù)，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duì)梁九功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绷壕殴ε扇巳ト×藖恚瑓s是小巧玲瓏一只碧色玻璃瓶子?；实坌_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琳瑯，四下里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檐頭鐵馬，被風(fēng)吹著丁當(dāng)丁當(dāng)清冷的兩聲。
    檐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fēng)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里本用著燭火，外面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地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琪兒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相贈(zèng)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只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塊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地消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于執(zhí)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在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琪兒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琪兒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shí)得幾個(gè)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shí)只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琪兒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闋《東風(fēng)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mèng)，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shí)候，宜春髻、酒暖葡萄。凄涼煞，五枝青玉，風(fēng)雨飄飄?！?br/>     她有好些字不認(rèn)識(shí)，認(rèn)識(shí)的那些字，零亂地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凄涼……
    心下只是惴惴難安，只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dú)獲殊榮。內(nèi)務(wù)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皆大喜，借著八月節(jié)，張燈結(jié)彩，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yán)謹(jǐn)辭的老爺亦笑著頷首拈須：“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br/>     她不敢胡亂開口，只問：“大爺，還寫么？”
    納蘭淡淡地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diǎn)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面照著，其時(shí)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歷歷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看看這天地間一片好月色，但只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只見那墻頭一帶翠竹森森，風(fēng)吹過簌簌如雨。
    隱隱只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yáng)婉轉(zhuǎn)。丫頭道：“是那邊三老爺請(qǐng)了書房里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lián)句呢。”
    他無語仰望，惟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凄清。
    琳瑯病了十余日，只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并無起色。畫珠當(dāng)差去了，剩了她獨(dú)個(gè)昏昏沉沉地睡在屋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只聽那風(fēng)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地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shí)候，家里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zhí)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地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瑯，怎么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透風(fēng)。指頭點(diǎn)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地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duì)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duì)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里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里都是執(zhí)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搡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后面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后面屋子里去。家里的女眷全在那屋子里，母親見了她，遠(yuǎn)遠(yuǎn)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fā)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想，怎么還沒有到……轎子終于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cuò)，惹人笑話。一見了鬢發(fā)皆銀的外祖母，她只是摟她入懷，簌簌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br/>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里生的，所以取了這么個(gè)小名兒……初初見他那日，下著雪珠子，打在瓦上颯颯的雪聲。他帶著哈哈珠子進(jìn)來，一身箭袖裝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禮去，道：“給老太太請(qǐng)安，外面下雪了呢?！?br/>     外面是在下雪么……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過去了……總角稚顏依稀，那心事卻已是欲說還休……冬郎……冬郎……
    鵝毛大雪細(xì)密如扯絮，無聲無息地落著。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里，一路撕心裂肺地劇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應(yīng)選，見不著新嫂嫂了。”
    含笑說出這句話，嘴角卻在微微顫抖，眼里的熱淚強(qiáng)忍著，直忍得心里翻江倒海。他那臉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里丫頭的那句冷笑在耳邊回響：“她算哪門子的格格，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罷了?！?br/>     籍沒入辛者庫……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后……
    上用朱砂，顏色明如落日殘霞，那筆尖慢慢地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天子御筆方許用朱砂……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一橫，再一折……玄燁……這個(gè)名字這樣尊貴，普天之下，無人直呼。書寫之時(shí)，例必缺筆……
    冬郎……冬郎……心里直如水沸油煎……思緒翻滾，萬般難言……一碗一碗的藥，黑黑的藥，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里去……
    畫珠的聲音在喚她：“琳瑯……起來喝點(diǎn)粥吧……”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屋里點(diǎn)著燈。掙扎著坐起來，出了一身汗。畫珠伸手按在她額上：“今兒像是好些了。”她頭重腳輕，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勉強(qiáng)靠在那枕上。畫珠忙將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后，道：“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這病總拖著可怎么成？”琳瑯慢慢問：“可是說要將我挪出去？”畫珠道：“梁諳達(dá)沒開口，誰敢說這話？你別胡思亂想了，好生養(yǎng)著病才是?！?br/>     琳瑯接了粥碗，病后無力，那手只在微微發(fā)顫。畫珠忙接過去，道：“我來喂你吧?！绷宅樏銖?qiáng)笑了一笑：“哪里有那樣?jì)扇酢！碑嬛樾Φ溃骸翱磥硎呛眯┝?，還會(huì)與我爭(zhēng)嘴了?！钡降资撬酥?，琳瑯自己執(zhí)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飯，出了一身汗，人倒是像松快些了。躺下了方問：“今兒什么日子了？”
    畫珠道：“初七，后天可是重陽節(jié)了?！?br/>     琳瑯“嗯”了一聲，不自覺喃喃：“才過了八月節(jié)，又是重陽節(jié)了……”畫珠道：“這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工夫，可就要入冬了。”替她掖好被角，說：“今兒蕓初出宮，我去送她。她聽說你病著，也十分記掛，只可惜不能和你見上一面，還叫我?guī)Я诉@個(gè)給你。”琳瑯看時(shí)，原是一枝珠釵，正是蕓初日常用的，明白她的心意，心中不禁一酸。畫珠道：“你也別傷心了，總有一日能見著的，她可是嫁去了你們家呢?！?br/>     琳瑯躺在那里，枕里原裝著菊花葉子，微微一動(dòng)便摩挲得沙沙響，滿枕滿襟都是菊葉清寒香氣，叫她想起往年園子里，此時(shí)正是賞菊的時(shí)候，老太太愛著這菊花，每年總要搭了花棚子大宴數(shù)日……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說：“菊花可是要開了，這連日地下雨，只怕那些花兒都不好了?！碑嬛樾Φ溃骸澳闱覍B(yǎng)著自己的身子骨吧，哪里還能夠有閑心管到那些花兒朵兒的。”
    滿城風(fēng)雨近重陽，九月里一連下了數(shù)場(chǎng)雨，這日雨仍如千絲萬線，織成細(xì)密的水簾，由天至地籠罩萬物，乾清宮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里顯得格外肅然?；实巯鲁貋?，方換了衣裳，梁九功想起一事來，道：“要請(qǐng)萬歲爺示下，琳瑯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規(guī)矩挪出去？”
    畫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系著衣擺上的扣子，聽了這話，不由偷覷皇帝臉色?；实蹍s只道：“這些小事，怎么還巴巴來問？”正說話間，畫珠抖開了那件石青妝花夾袍，替皇帝穿上?；实凵焓种列渲校瑹o意間將臉一偏，卻見那肩頭上繡著一朵四合如意云紋，梁九功見皇帝怔了一怔，只不明白緣由?；实劬従徤扉_另一只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問梁九功：“茶水上還有誰？”
    梁九功答：“茶水上除了琳瑯，就只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該放出去了?！被实塾谑钦f：“既然如此，若是這會(huì)子另行挑人，反倒難得周全?！毖韵轮庖讶簧趺?，梁九功便“嗻”了一聲不再提起。
    那雨又下了數(shù)日，天氣仍未放晴，只是陰沉沉的。因著時(shí)日漸短，這日午后，皇帝不過睡了片刻，便猛然驚醒。因天氣涼爽，新?lián)Q的絲棉被褥極暖，卻睡得口干，便喚：“來人。”
    侍寢的梁九功連忙答應(yīng)著，將那明黃綾紗帳子掛起半邊，問：“萬歲爺要什么？”
    皇帝道：“叫他們沏茶來。”梁九功忙走到門邊，輕輕地?fù)粢粨粽?。門簾掀起，卻是裊裊纖細(xì)的身影，捧了茶進(jìn)來?；实垡延薪辉聸]有瞧見過她，見她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病后甚添慵弱之態(tài)。她久未見駕，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輕聲道：“請(qǐng)萬歲爺用茶?！?br/>     皇帝一面接了茶，一面對(duì)梁九功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怎么樣了。”梁九功答應(yīng)著去了，皇帝手里的茶一口沒吃，卻隨手撂在那炕幾上了。那幾上本有一盞玲瓏小巧的西洋自鳴鐘表，琳瑯只聽那鐘聲嘀嗒嘀嗒地走著。殿里一時(shí)靜下來，隱約聽見外面的雨聲沙沙。
    皇帝終于開口問：“好了？”
    她輕聲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已經(jīng)大好了?！被实垡娝€跪著，便說：“起來吧?！彼x了恩站起來，那身上穿著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綢夾衣，外面套著絳色長(zhǎng)比甲，腰身那里卻空落落的，幾乎叫人覺得不盈一握，像是秋風(fēng)里的花，臨風(fēng)欲折。
    皇帝不說話，她也只好靜靜站著，梁九功去了良久，卻沒有進(jìn)來。她見皇帝欲起身，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病后初愈，猛然一抬頭，人還未站起，眼前卻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瑯收勢(shì)不及，撲入他臂懷中，面紅耳赤，顫聲道：“奴才失禮?！?br/>     皇帝只覺懷中香軟溫馨，手臂卻不由自主地收攏來。琳瑯只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卻不敢掙扎，慢慢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方聽見皇帝低聲道：“你是存心?！?br/>     她驚惶失措：“奴才不敢。”倉促間抬起眼來，皇帝慢慢放了手，細(xì)細(xì)地端詳了片刻，說：“好罷，算你不是成心。”
    琳瑯咬一咬唇，她本來面色雪白，那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奴才知道錯(cuò)了?！被实鄄挥晌⑽⒁恍?，聽見梁九功的聲音在外面咳了一聲，便端了茶來慢慢吃著。
    十月里下了頭一場(chǎng)雪，雖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層銀白，地下的金磚地也讓雪漸漸掩住，花白斑斕。暖閣里已經(jīng)籠了地炕，琳瑯從外面進(jìn)去，只見得熱氣夾著那龍涎香的幽香，往臉上一撲，卻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实壑淮┝思页５膶毸{(lán)倭緞團(tuán)福袍子，坐在御案之前看折子。
    她不敢打擾，悄悄放下了茶，退后了一步?；实鄄⑽刺ь^，卻問她：“外面雪下得大嗎？”她道：“回萬歲爺?shù)脑挘皇窍轮┲樽??！被实厶ь^瞧了她一眼，說道：“入了冬，宮里就氣悶得緊。南苑那里殿宇雖小，但比宮里要暖和，也比宮里自在?！?br/>     琳瑯聽他這樣說，不知該如何接口。皇帝卻擱了筆，若有所思：“待這陣子忙過，就上南苑去?！绷宅樦宦牬巴獗憋L(fēng)如吼，那雪珠子刷刷地打在琉璃瓦上，嘣嘣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