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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休說生生(1)

    ,寂寞空庭春欲晚 !
    記綰長條欲別難,盈盈自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
    青雀幾時裁錦字,玉蟲連夜剪春幡。不禁辛苦況相關。
    ——納蘭容若《浣溪紗》
    這日天氣陰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納蘭自衙門里回家,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里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里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家娘娘病了,傳女眷進宮去呢。”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里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緊接著又是三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里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里,竟能出了兩位主子。”老太太卻說:“只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里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并不十分要緊,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剛不是也說了,琳瑯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簾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了。”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面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得青白,快到炕上來暖和暖和。”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家琳瑯晉了后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納蘭過了半晌,方才低聲說了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里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瑯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只是一千一萬個舍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準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分,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分。”三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得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只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只應個“是”便去了。屋里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了,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嘆了一聲:“只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吧。”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旋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里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庭中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艷。枝梢斜攲,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里鉆,再冷不過。”納蘭只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得極慢,飲得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忙伸手接住了。只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只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惟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地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地落在他衣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孤零零。
    荷葆為著此事焦心了半日,等到了晚上,見屋子里沒有人,方才相機勸道:“大爺的心事我都明白。荷葆自幼侍候大爺,自打琳姑娘進了宮,大爺就一直郁郁不樂,可如今姑娘成了主子,大爺也要再娶親了,這緣分真是盡了。大爺且看開些,姑娘晉了主位,那是莫大的喜事啊。”
    納蘭這才知道她想岔了,心中酸澀難言:“難道如今連你也不明白我了——我只是不知她病得如何,若是不礙事,何用傳女眷進宮?”荷葆亦知道此等事殊為特例,琳瑯的病只怕十分兇險,口中卻道:“老太太們特意問了宮里來的人,都說不要緊的,只是受了些風寒。”忽道:“大爺既惦記著姑娘如今的病,何不想法子,與姑娘通個信,哪怕只問個安,也了結大爺一樁心事。”
    納蘭聞言只是搖頭:“宮禁森嚴,哪里能夠私相傳遞,我斷斷不能害了她。”
    荷葆賠笑道:“原是我沒見識,可太太總可以進宮去給惠主子請安,常有些精巧玩意兒進給主子,惠主子每回也賞出東西來。大爺何不托太太呈給琳姑娘,也算是大爺的一片心。”
    納蘭終究只是搖頭:“事到如今,終有何益?”這么多年來,終究是自己有負于她。茫然抬起眼來,窗外雪光瑩然,映在窗欞之上有如月色一般,這樣的清輝夜里,但不知沉沉宮墻之內,她終究是何種情形。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趙昌從西六宮里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折子,執停著筆,只問:“怎么樣?”趙昌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衛主子精神還好,后來又見了家里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賞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里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御醫呢,御醫怎么說?”
    趙昌道:“已經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了。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郁結,以致傷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臟腑,臟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得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得上來。”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趙昌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了,站起來負著手,只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鐘嚓嚓地響著。梁九功侍立在那里,心里只是著急。
    皇帝吁了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梁九功只叫了聲:“萬歲爺……”皇帝淡淡地道:“閉嘴,你要敢啰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梁九功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候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啰嗦,只怕也聽不到了。”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科打諢,只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趙昌陪朕去。”
    梁九功見勸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了皇帝的鴉青羽緞斗篷來。趙昌擎了青綢大傘,梁九功跟在后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了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了個寒戰,梁九功忙替他將風兜的絳子系好。三個人沖風冒雪,往西六宮里去。
    雪天陰沉,天黑得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里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了蠟扦點燈,耳房里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藥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里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只以為是哪宮里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了道:“幾位是哪宮里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了。”
    皇帝聽到后一句話,微微一怔。梁九功卻已經呵斥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了,就說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梁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御醫吩咐主子要靜養,只好說歇下了。”只以為梁九功是奉旨過來,也未嘗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了簾子。梁九功見皇帝遲疑了一下,于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簾子,只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檻內。
    本來過了二月二,各宮里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這里有太皇太后特旨,還籠著地炕。屋里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外間屋內無人,只爐上銀吊子里熬著細粥,卻煮得要沸出來了。皇帝一面解了頷下的絳子,趙昌忙替他將斗篷拿在手里。皇帝卻只是神色怔忡,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簾子。
    梁九功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簾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了里間,里面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雪漸漸地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趙昌站在檐下,凍得直呵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個人,一身大紅羽緞的斗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趙昌怔了一下,這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趙昌卻并不起身,直挺挺跪在那里,又叫了一聲:“惠主子。”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梁九功已經打里面出來了,只默不做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里面?”梁九功并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一聲。”
    惠嬪道:“哪里會有要緊事,不過來瞧瞧她——我明兒再來就是了。”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梁九功目送她走得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皇帝卻已經出來了。梁九功見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憂,心里直犯嘀咕,忙忙跟著皇帝往外走,方走至殿門前,眼睜睜瞅著皇帝木然一腳踏出去,忙低叫一聲:“萬歲爺,門檻!”虧得他這一聲,皇帝才沒有絆在那檻上。他搶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聲道:“萬歲爺,您這是怎么啦?”皇帝定了定神,口氣倒似是尋常:“朕沒事。”目光便只瞧著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懸的風燈極暗,梁九功只依稀瞧見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如常。
    趙昌見著他二人出來,上來替皇帝圍好了風兜。待出了垂花門,順著長長的永巷走著,趙昌這才覺出不妥來,皇帝的步子卻是越走越快,他與梁九功氣喘吁吁地跟著,那冷嗖嗖的夜風直往口鼻中灌,喉嚨里像是鈍刀子割著似的,剌剌生刺了一般。梁九功見皇帝徑往北去,心下大驚,直連趕上數步,喘著氣低聲道:“萬歲爺,宮門要下鑰了。”皇帝默不做聲,腳下并未停步,夜色朦朧里也瞧不見臉色。他二人皆是跟隨御前多年的人,心里七上八下,交換了一個眼色,只得緊緊隨著皇帝。
    一直穿過花園,至順貞門前。順貞門正在落鑰,內庭宿衛遠遠瞧見三人,大聲喝問:“是誰?宮門下鑰,閑雜人等不得走動。”梁九功忙大聲叱道:“大膽,御駕在此。”內庭宿衛這才認出竟然是皇帝,直嚇得撲騰跪下去行禮,皇帝卻只淡淡說了兩個字:“開門。”內庭宿衛“嗻”了一聲,命數人合力,推開沉重的宮門。梁九功心里隱隱猜到了五六分,知萬萬不能勸,只得跟著皇帝出了順貞門。神武門的當值統領見著皇帝步出順貞門,只嚇得率著當值侍衛飛奔迎上,老遠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統領硬著頭皮磕頭道:“奴才大膽,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淡淡地道:“朕出來走一走就回去,別大驚小怪的。”那統領只得“嗻”了一聲,率人簇擁著皇帝上了城樓。
    雪雖停了,那城樓之上北風如吼,吹得皇帝身上那件羽緞斗篷撲撲翻飛。趙昌只覺得風吹得寒徹入骨,只打了個哆嗦,低聲勸道:“萬歲爺,這雪夜里風賊冷賊冷,萬歲爺萬金之軀,只怕萬一受了風寒,還是起駕回去吧。”皇帝目光卻只凝望著那漆黑的城墻深處,過了許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梁九功無法可想,只得向趙昌使個眼色。趙昌道:“那奴才替萬歲爺照著亮。”皇帝默不做聲,只伸出一只手來。趙昌無可奈何,只得將手中那盞鎏銀玻璃燈雙手奉與皇帝,見皇帝提燈緩步踱向夜色深處,猶不死心,亦步亦趨地跟出數步。皇帝驀然回過頭來,雙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風雪氣更寒甚。他打了個寒噤,只得立在原處,眼睜睜瞧著那玻璃燈的一星微光,漸去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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