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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此身良苦(2)

    ,寂寞空庭春欲晚 !
    皇帝于是行禮跪安,待得皇帝走后,太皇太后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說:“蘇茉爾,你即刻替我去辦一件事。”蘇茉爾“嗻”了一聲,卻并沒有動彈,口里說:“您何必要逼著萬歲爺這一步?!碧侍筝p嘆了口氣,說:“你也瞧見了,不是我逼他,而是他逼我。為了一個琳瑯,他竟然下得了這種手……”凝望著手中那只明黃蓋碗,慢慢地道:“事情既然已經(jīng)到了如今的地步,咱們非得要弄明白這其中的深淺不可?!?br/>     卻說這日納蘭方用了晌午飯,宮里忽來人傳旨覲見。原本皇帝召見,并無定時定規(guī),但晌午后皇帝總有進(jìn)講,此時召見殊為特例。他心中雖納悶,但仍立時換了朝服入宮來,由太監(jiān)領(lǐng)著去面圣。那太監(jiān)引著他從夾道穿過,又穿過天街,一直走了許久,方停在了一處殿室前。那太監(jiān)尖聲細(xì)氣道:“請大人稍候,回頭進(jìn)講散了,萬歲爺?shù)挠{就過來?!?br/>     納蘭久在宮中當(dāng)差,見這里是敬思殿,離后宮已經(jīng)極近,不敢隨意走動,因皇帝每日的進(jìn)講并無定時,有時君臣有興,講一兩個時辰亦是有的。剛等了一會兒,忽然見一名小太監(jiān)從廊下過來,趨前向他請了個安,卻低聲道:“請納蘭大人隨奴才這邊走?!奔{蘭以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監(jiān),忽又換了地方見駕,此事亦屬尋常,沒有多問便隨他去了。
    這一次卻順著夾道走了許久,一路俱是僻靜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監(jiān)忽然停住了腳,說:“到了,請大人就在此間稍候?!彼e目四望,見四面柔柳生翠,啼鳥閑花,極是幽靜,不遠(yuǎn)處即是赤色宮墻,四下里卻寂無人聲。此處他卻從未來過,不由開口道:“敢問公公,這里卻是何地?”那小太監(jiān)卻并不答話,微笑垂手打了個千兒便退走了。他心中越發(fā)疑惑,忽然聽見不遠(yuǎn)處一個極清和的聲音說道:“這里冷清清的,我倒覺得身上發(fā)冷,咱們還是回去吧。”
    這一句話傳入耳中,卻不吝五雷轟頂,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么?難道是她?真的是她么?竟然會是她么?本能就舉目望去,可恨那樹木枝葉葳蕤擋住了,看不真切。只見隱隱綽綽兩個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時風(fēng)過,吹起那些柳條,便如驚鴻一瞥間,已經(jīng)瞧見那玉色衣衫的女子,側(cè)影姣好,眉目依稀卻是再熟悉不過。只覺得轟一聲,似乎腦中有什么東西炸開來,當(dāng)下心中一窒,連呼吸都難以再續(xù)。
    琳瑯掠過鬢邊碎發(fā),覺得自己的手指觸著臉上微涼。錦秋道:“才剛不聽說這會子進(jìn)講還沒散呢,只怕還有陣子工夫?!绷宅樥鹪挘鋈灰惶ь^瞧見那柳樹下有人,正癡癡地望著自己。她轉(zhuǎn)臉這一望,卻也癡在了當(dāng)?shù)?。園中極靜,只聞枝頭啼鶯婉轉(zhuǎn),風(fēng)吹著她那袖子離了手腕,又伏貼下去,旋即又吹得飄起來……上用薄江綢料子,繡了繁密的花紋,那針腳卻輕巧若無,按例旗裝袖口只是七寸,繡花雖繁,顏色仍是極素淡……碧色絲線繡在玉色底上,淺淺波漪樣的紋路……衣袖飄飄地拂著腕骨,若有若無的一點(diǎn)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錦秋也已經(jīng)瞧見樹下立有陌生男子,喝問:“什么人?”
    納蘭事出倉促,一時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經(jīng)是失禮,再不能失儀。心中轉(zhuǎn)過一千一萬個念頭,半晌才回過神來,木然而本能地行下禮去,心中如萬箭相攢,痛楚難當(dāng),口中終究一字一字道出:“奴才……納蘭性德給衛(wèi)主子請安?!?br/>     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jìn)宮來給太皇太后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jìn)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xué)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作日課的進(jìn)講?;实鬯匦院脤W(xué),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jìn)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十分用心,福全也是耐著性子。待進(jìn)講已畢,梁九功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寧宮,還是先用點(diǎn)心?!?br/>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鐘,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绷壕殴Ρ忝巳鼽c(diǎn)心?;实垡姼H珡?qiáng)打精神,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jìn)益半分?!备HΦ溃骸盎噬蠌膩硎呛脤W(xué)不倦,奴才卻是望而卻步?!被实鄣溃骸澳菚r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xué),便好去布庫房里玩耍。”福全見皇帝今日似頗為郁郁不樂,便有意笑道:“福全當(dāng)然記得,皇上年紀(jì)小,所以總是贏得少?!被实壑浪幸飧Z掇起自己的興致來,便笑道:“明明是你輸?shù)枚??!备H溃骸盎噬线€輸給福全一只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rèn)賬了?!被实鄣溃骸氨緛硎悄爿斄耍抟娔惆脨?,才將那蟈蟈讓給你?!?br/>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我贏了,皇上記錯了?!币怀镀鹩讜r的舊賬,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备H筒坏靡盟吲d,當(dāng)下道:“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本來心情不悅,到此時方才漸漸高興起來,當(dāng)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梁九功:“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绷壕殴Α皢绷艘宦暎仡^命小太監(jiān)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皇帝后頭。
    皇帝興致漸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fēng)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jiān)氣吁吁地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梁九功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zhuǎn)臉看見了?;实蹖?nèi)侍素來嚴(yán)厲,呵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jiān)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做聲,只拿眼角偷瞥梁九功。梁九功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备H钍菣C(jī)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奴才向皇上告?zhèn)€假,奴才乞假去方便,奴才實(shí)在是……忍無可忍?!?br/>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工夫,皇帝想必他確實(shí)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吧?!弊杂行√O(jiān)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梁九功:“什么事?”
    梁九功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jiān),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地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实蹍s是極力自持,調(diào)均了呼吸,面上并無半分喜怒顯現(xiàn)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br/>     福全回來布庫房中,那布庫房本是極開闊的大敞廳,居中鋪了厚氈,四五對布庫斗得正熱鬧。皇帝居上而坐,梁九功侍立其側(cè),見他進(jìn)來,卻向他丟個眼色。他順視線往下看去,梁九功的右手中指卻輕輕搭在左手手腕上,這手勢表明皇帝正生氣。福全見皇帝臉色淡然,一動不動端然而坐,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那目光雖瞧著跳著“黃瓜架子”的布庫,眼睛卻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來喜怒不愿形于色,惟紋絲不動若有所思時,已經(jīng)是怒到了極處,只不知道為了什么事。
    他又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不易覺察地?fù)u了搖頭,示意與他無關(guān)。他雖然放下半顆心來,忽聽小太監(jiān)進(jìn)來回話:“啟稟萬歲爺,納蘭大人傳到。”
    皇帝的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進(jìn)來吧?!?br/>     納蘭恭敬行了見駕的大禮,皇帝淡然道:“起來吧?!眴査骸斑f牌子請見,可有什么事要回奏?”納蘭聞言一怔,磕了一個頭,正不知該如何答話,皇帝忽然一笑,對他說:“今兒倒湊巧,裕親王也在這里,你正經(jīng)應(yīng)當(dāng)去給裕親王磕個頭,他可是你的大媒人。”納蘭便去向福全行了禮,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親手?jǐn)v了起來。忽聽皇帝道:“朕也沒什么好賞你的,咱們來摔一場,你贏了,朕賜你為巴圖魯,你輸了,今兒便不許回家,罰你去英武殿校一夜書?!备H犓m是諧笑口吻,唇角亦含著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心中越發(fā)一緊,望了納蘭一眼,納蘭略一怔忡,便恭聲道:“微臣遵旨。”
    其時滿洲入關(guān)未久,宗室王公以習(xí)練摔跤為樂。八旗子弟,無不自幼練習(xí)角力摔跤,滿語稱之為“布庫”。朝廷便設(shè)有專門的善撲營,前身即是早年擒獲權(quán)臣鰲拜的布庫好手。皇帝少年時亦極喜此技,幾乎每日必要練習(xí)布庫,只是近幾年平定三藩,軍政漸繁,方才漸漸改為三五日一習(xí),但依舊未曾撂下這功夫。納蘭素知皇帝善于布庫,自己雖亦習(xí)之,卻不曾與皇帝交過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
    皇帝雙掌一擊,場中那些布庫皆停下來,恭敬垂手退開。福全欲語又止,終究還是道:“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過,咱們再來較量?!绷壕殴γι锨皝硖婊实蹖捜ネ饷娲笠律?,露出里面一身玄色薄緊短衣。納蘭也只得去換了短衣,先道:“奴才僭越?!狈讲畔聢鰜?。
    皇帝卻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經(jīng)使出絆子,納蘭猝不防及,砰一聲已經(jīng)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庫見皇帝這一摔干凈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轟然喝彩。納蘭起立道:“奴才輸了?!?br/>     皇帝道:“這次是朕攻其不備,不算,咱們再來?!奔{蘭亦是幼習(xí)布庫,功底不薄,與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極嚴(yán),兩人周旋良久,皇帝終究瞧出破綻,一腳使出絆子,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納蘭只覺頭暈?zāi)垦?,只聽四面喝彩之聲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輸了?!?br/>     “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嚴(yán)霜,一字一頓地道:“你今兒若不將真本事顯露出來,朕就問你大不敬之罪。”
    納蘭悚然一驚,見皇帝目光如電,冷冷便如要看穿自己的身體一樣,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嚴(yán)密,只聽自己與皇帝落足厚氈之上,沉悶有聲,一顆心卻跳得又急又快,四月里天氣已經(jīng)頗為暖和,這么一會子工夫,汗珠子已經(jīng)冒出來,汗水癢癢的順著臉頰往下淌。就像適才在園子里,那些柳葉拂過臉畔,微癢灼熱,風(fēng)里卻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腳下陡然一突,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砰一聲又已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摔卻比適才兩次更重,只覺腦后一陣發(fā)麻,旋即鉆心般的劇痛襲來?;实垡恢鈪s壓在他頸中,使力奇猛,他瞬時窒息,皇帝卻并不松手,反而越壓越重。他透不過氣來,本能用力掙扎,視線模糊里只見皇帝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自己,竟似要噴出火來,心中迷迷糊糊驚覺——難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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