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術?什么時候?!
荼十九的眼仁動了動, 手里的棋子落下來大亂了棋盤的瞬間,他認出了旁邊落座的這個怪人。
是他,那個在百朝遼疆的山間, 和李忘情一起從棺材里出來的人。
不知不覺間, 他剛才竟和李忘情一起被扯進了幻術嗎?
此時, 另一道聲音遠遠傳來——
“各位道友見諒,老夫澤蜃,剛剛護送二位太子前來。晚輩們敘舊,驚擾了諸位,還請海涵。”
這算是解了圍,也同時托出眼前這怪人的身份。
荼十九沉默了一陣, 道:“你是御龍京的大太子?剛才用的是什么幻術?”
……不是幻術。
坐對面的李忘情看著面前的棋盤,一時間身上有些發麻。
若是沒有經歷緹家莊的事, 她也會誤以為是幻術, 但經歷了之后,她便知道那是“一花一世界, 一葉一乾坤”。
眼前的棋子便是“門”, 她和荼十九剛才不知不覺進入別的世界, 正要對個大招時,障月又把他們兩個從那個世界排斥出來了。
他應該原本不會這一手的,依她的猜想……大概是他成功吞噬了那邪門的小孩,也擁有了那小孩拖人入夢的能力。
或許, 此刻他還更強一些,那并非虛無縹緲的夢境,是黑與白演繹出的混沌, 融進他永遠也看不清的神秘之下, 凡人無法窺見的真實。
“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李忘情開口道。
“有一陣兒了。”障月對荼十九的問話充耳不聞, 支著耳側對李忘情道,“你就沒有別的話想問我的嗎?”
荼十九無語地看著他倆之間逐漸微妙的氛圍,剛才燃起的戰意登時泄了氣兒,晃著腳問道:“我也有挺多疑問的,有人理理我嗎?”
李忘情抵著下唇道:“有是有,畢竟我失憶了你也知道,一開始我以為你在哄騙我。但劍穗還在你手上,服帖得就像我自己送出去的一樣,我思前想后,總覺得倘若真是騙我的,干騙心不騙身有些不合常理。”
荼十九突然來了興趣:“能不能說明白點,我不懂。”
李忘情:“大人的事你不必打聽太多。”
“我也想知道。”障月的神情專注了幾分,“什么叫‘騙身’,解釋給我聽。”
荼十九伸長了耳朵:“詳細點兒。”
見李忘情嘖了一聲,扭過頭去,障月的手指劃了一下,把荼十九整個人凌空抓起來,遠遠丟出去。
“他告辭了,你可以繼續。”
李忘情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罵罵咧咧聲,心想荼十九應該不是心甘情愿告辭的。
漫長的沉默過后,她理了理思緒,垂眸道——
“師門的事我不會多說,只能告訴你,我如今分不清我的記憶是真還是假。”
“以我所知,我因在花云郡火隕天災中與邪月老纏斗,又被同門陷害,被逐出師門過一次,之后心有不甘,去往御龍京尋司聞師叔時,偶然撞破蛟相顛覆太上侯、奪取御龍京的密謀,在掃霞城內逃往時誤打誤撞得了太上侯所傳一式,斬滅死壤母藤的蛻體。”
“聽起來就像是做夢一樣,細想卻經不起推敲,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也認為……”
“在這段故事中,應該還有一個人幫助我,指引我。”
李忘情十指交疊,表面平靜,實則有些期待地問道:
“那個人,是你嗎?”
一顆流星從漆黑的天穹掃過,沒入山陽國方向的云層里。閃爍著碎金的長尾曳過障月那雙幽邃的黑眸,他眼中時常掛著的,對世事的戲謔緩緩沉寂下來。
“是我,不過我原本沒打算和你再重復一遍。”
“
為什么?”
“本能告訴我,并不是所有的記憶都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我沉溺于虛假的記憶當中,以為自己真的是低維意志……甚至人的話,那么我就會喪失我的權柄。”
障月拿起兩枚棋子,將黑棋蓋在白棋上。
“哪怕是我,也必須小心,不讓我的意志被污染,畢竟我無法判斷你的記憶有沒有被篡奪。”
我的記憶……當然是假的。
李忘情莫名有一絲失落:“你不會告訴我了是嗎?”
“的確,你的記憶存在與否并不重要,我總會重建它。”障月同她對視了片刻,又道,“我曾經是這么想的。”
李忘情微微睜大了眼睛,障月伸出手,掌心上躺著一枚白色的棋子。
“捏碎它,你會擁有一段真實的夢境,你選擇的記憶將成為我的記憶,如果你選錯了,那你要記得恭喜我。”
李忘情:“恭喜什么?”
“恭喜我權柄墜落,黃昏降臨。”
這聽上去可不是什么好詞,像是把能殺了他的匕首交到自己手里一樣。
冰冷的棋子落在手里,李忘情看著它,不免又想起了那句話。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
李忘情毫不懷疑自己會如同在緹家莊一般,被扯入一場夢中,在那里她迄今為止關于障月,關于御龍京的困惑都能得到解答。
但現在看來,這有些燙手。
“我的記憶不是不重要嗎?”她低聲問道。
障月手上的黑棋在指節間跳舞般翻滾了一陣,好似把定了心意,說道:
“但是你會難過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障月說這話時沒有掛著耍弄人心的笑,這似乎是他審視過自己之后,與本能對抗下的回答。
他前面提到的那么多晦澀難明的顧慮,都不如她心里的難過這件事重要。
這似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心口如一地對她說這種話。
李忘情覺得喉嚨有些干啞,胸腔里風雨雷電鼓噪不休,好一陣,才狼狽地擠出一句話。
“你……天色晚了,這不是談正事的時候,明日還有三都劍會,你不休息休息?”
障月:“晚上不是說正事的時候?”
“……”李忘情又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那晚上該做什么不正的事?”聯系上言,障月如實表露了內心的疑惑,“騙身?”
李忘情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絲疲憊。
好在此時,兩個暴怒的人影出現在了障月身后,一左一右,各自架起了她和障月的胳膊,強行拆開來。
“好你個小賊!”鐵芳菲眉角青筋直跳,“要不是怕你老子護短,我早就撅斷你兩根指頭了!忘情,跟我回去,別跟這樣的人來往!”
李忘情沉默地看向障月,他那邊倒不是為武力所挾,試圖奮力拖走他的人正是簡明言。
“別再亂跑了!你曉得我和澤蜃長老找你都快把沿途的地皮鏟過來了嗎?!劍會開始之前你必須在我眼皮子底下待著!”
“我不想待著。”
“那就躺著!”簡明言吼完,這才在鐵芳菲胳膊下面發現李忘情。
當他看到李忘情眼尾微紅,下唇上還帶著因緊張而咬出的齒痕,不由分說便斷定是他哥又在欺負人了。
“男兒立于天地間應當光明磊落,你若真心求娶,就別成日里偷摸擾人清凈,有本事神決峰上用劍氣立下志言,讓天下人都看看你的決心!”
神決峰?
那不就是山陽國每個角落里都能看到的神決峰嗎,在上面用劍氣刻字的話……
李忘情忽然慌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障月的興趣已經被挑撥了起來。
“老婆餅,若我在山上刻你的名字,高不高興,期不期待?”
……
次日,天不亮的時候,山陽國全境內星星點點的隕火終于徹底熄滅,噴薄了百年的灰霧逐漸升上天穹,凝成了一團橫跨數百里的云團。
到了正午時,云團越發深沉,緊接著,發紅的雨滴從云層中探出頭,好似呼吸了一口天地間已經濃至極點的金石之氣后,便爭先恐后地從灰霧中探出,在天與大地之間織成了一道浩大的雨幕。
這雨幕落在地上之前,山陽國的正南方,忽來五道靈光,這靈光起初極微弱,到了山陽國國境前時,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直至形成一道青色的紗帷,從南方的國境關隘處起,沿著只剩下殘垣的城墻,艱難地向北合攏,將所有的紅雨鎖進了山陽國之內。
這個過程從白天一直持續到深夜,隨著青色紗帷在山陽國以北即將合攏時,天上四散的濃云也收攏進了這帷幕上空,逐漸露出了幾百年未曾相見的月色。
“娘?那是什么?”
葳蕤門下的山村里,有半夜睡不著的小孩第一次從窗戶上見到月色的清輝,好奇地搖醒母親。
“圓圓的,亮亮的,像個餅。”
被鬧起來的母親本想打孩子屁股,在看到那月色之后,也是一陣迷茫。
“娘也沒見過。”
對于從未走出過山陽國附近大山中的山民而言,他們的確從未見過月亮。
緊接著,小孩又興奮地大喊:“娘親!天上還有螢石蜂,好大的螢石蜂,滿天都是!”
“傻孩子,那怎么是螢石蜂呢。”母親這倒是認了出來,帶著些許敬畏道,“那些都是仙人。”
那是整片洪爐大陸上,想要一賭命運而云集至此的修士。
最低切金境、結丹期,最高碎玉、元嬰后期大圓滿境界,連同諸多宗門在內,一萬余名修士在三都修士的一聲令下,紛紛踏上飛劍法寶,借著青色紗帷的掩護,從四面八方朝著山陽國涌去。
先殺入進去的大多是些年輕面孔或是散修,大宗門的弟子大多懸在空中并沒有動。
不同于那些人如無頭蒼蠅一樣亂竄,他們留在這里,兩兩成隊,都在等一樣東西。
不消片刻,三都陣營這邊各自踏出一道身影。
“各位都到齊了吧?”葳蕤門的門主走上前來,向各方團團抱拳,道,“敝宗忝為三都劍會提供落腳之地,在行云宗沈道友、御龍京澤蜃長老、以及死壤圣殿的祭司坐鎮祭壇以維持‘青虹長帷’期間,為免各位在劍會中走火入魔,乃至于被本命劍奪舍,還請劍修者兩兩相認。”
行云宗這里,弟子們大多早就在宗內時就決定好了,而順理成章地,李忘情也得和羽挽情一組。
只是,她此刻臉色有些蒼白。
“我說的話都記住了嗎?”今早剛到的羽挽情神情嚴肅,“再說一遍。”
李忘情瞥了御龍京那邊一眼,沒看見想看的人,收回目光后眼神麻木道:
“山陽行,不著急,師姐言,要牢記:
死男人,御龍京,說瞎話,不許信。
清清白白參會來,平平安安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