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軟磨硬泡要跟著鐵師叔出來歷練的, 這緹家莊之事,也有我一份, 沈師叔要罰就……罰我吧。”
三言兩語將緹家莊的事交待了一番后, 李忘情本想低頭認罰,無奈倦意滾滾而來,眼皮慢慢便撐不住了。
沈春眠周圍修為低于他的修士會逐漸精神渙散, 困倦入眠, 是以常常單獨行動。
“你也是個不安分的,若來的是司聞, 免不了用袖里乾坤之術關你三五日……”
沈春眠輕聲斥責了一番, 見李忘情搖搖晃晃一副昏然入睡的樣子, 又嘆了口氣,“芳菲,你帶忘情先去葳蕤門吧,此地我來善后便是。”
“不急不急。”
鐵芳菲拔掉隨身酒葫蘆的塞子喝了一口,不僅不走,還席地而坐, 看李忘情快睡著了,還將鈞岳劍放到她身邊給她做枕頭。
“你故意的吧。”等到李忘情閉上眼沉沉睡去, 鐵芳菲才對沈春眠道, “來到這地方, 一見這強制入夢的法門, 就想起來你也擅長這夢境之術。”
沈春眠點了點頭, 倒也不反駁, 他掃去碑上的浮灰, 道:“這是緹曉的望鄉之地, 六百年前我離開時, 便為此地設下‘夢域’,但凡有敵來犯,便會被困入夢中。”
“若非如此,那邪魔小孩早就把這一帶的人屠盡了。”
沈春眠復又問道:“你既知道,為何要壞了我設下的陣眼?”
鐵芳菲又拿手背試了試李忘情,似乎是確認她睡著了,才道:
“我就實話實說了……你是我們這撥藏拙境之中年歲最長的,饒是修為到了這般境界,有劍不練,也會隨著歲月而老邁,何況你當年闖入山陽國時,身上還帶著當年被隕火灼燒三天三夜的舊傷。”
沈春眠苦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在說此事……那都過去幾百年了。”
“是啊,都過去幾百年了……”鐵芳菲又飲了一口酒,直言道,“隕火舊傷,加上幾百年來年年到此撐持夢域……也就是說,你壽元快耗光了吧?”
沈春眠略一沉默,道:“還早。”
正在沉睡的李忘情眼皮驀然一動。
鐵芳菲剛才碰她那一下,用了道暗力讓她清醒過來,應該是想讓她聽聽真相。
……沈師叔要壽盡了?
李忘情心下一沉。
在她心里,行云宗各殿尊座中,沈春眠為人最是和藹,待弟子們一向關愛有加。
行云宗上下皆是劍修,沈春眠也不例外,但他平日里從不出劍,連同他關系熟稔的李忘情也沒見過。
鐵芳菲繼續說道:“劍不磨不亮的道理但凡是個劍修都心知肚明,你分明有實力從藏拙后期進階至藏拙大圓滿,幾幾百年了卻從未嘗試突破,連我都看得出來你之的壽盡就在這十年間了……”
修士隨著修為增長,壽元會逐漸增加,到了藏拙境,足有一千多歲的壽元。但修士如果下傷了根本而久久不愈,這壽元也會隨之下降。
誠如鐵芳菲所言,劍修不練劍,遲早是要生銹的,如他這般幾百年修為毫無進益,早晚要劍心衰竭而壽終。
“不必過慮。”沈春眠輕輕搖頭,“忘情壽元將至時,都沒有這般躁郁,我們做師叔的,生死之事上若還不如一個晚輩,豈不是招人笑話?”
“這哪能想比?”鐵芳菲道,“又不是到了滅虛大劫,合行云宗上下之力,足可以送你再躍進一個小境界,藏拙境隨便突破一個小境界便能增壽百年,要我說,就是你自己心結難開,一心求死罷了。”
“……”沈春眠疲憊的雙眼里映出碑上銘文,道,“修煉路上總有道心不穩之時,有心結難釋,或許也是我天命已至的緣故。”
“天命?都奔著修煉成仙混了這么多年了,說
什么天命,倘若聽天由命,我八百年前就該病死在行云宗山腳下,若不是有你救我,哪還今日。”
鐵芳菲毫不留情地揭開這陳年瘡疤。
“你就說實話吧,緹曉歿于隕火后,你當年在這山陽國找尋三天三夜,是因為沒能找尋到她的遺骨,這才道心難復,對嗎?”
沈春眠坐在緹曉的墓碑前,眼底含著一抹說不清的復雜情緒,良久才回道:“我所失落的,不是緹曉的遺骨,是她的劍穗。”
劍修的劍穗是極為重要的,掛在道侶劍上,能時刻感應到對方的平安,對自己的修為便大大有益。
倘若道侶死亡,那么劍作為殺器,會本能地復仇而時刻處于臨戰之姿,劍主會不停消耗直至本命劍崩解,除非劍穗回歸,依靠道侶留在劍穗上那一絲氣息,讓劍器恢復平靜。
“隕火燒了幾百年了,就算是藏拙境修士的遺骨,也都該燒光了。” 鐵芳菲瞄了眼自己的鈞岳劍,上一顆黑色晶石嵌在劍格上,“可倘若是劍穗失落,倒也還有一絲希望。”
“你早就猜到了吧。”
“所以我就從來不把劍穗托付給任何人,哪怕修煉再難、哪怕陷危時沒有道侶救我,也要自己走。”鐵芳菲借著飲酒意有所指道,“可惜咱們藏拙境修士最忌前往隕火之地,否則倒可以進山陽國幫你找一找劍穗……不然托挽情幫你留留心?”
“切勿如此。”沈春眠嚴肅道,“山陽國何其兇險,讓她們顧好自己為上。”
“是啊,保命為上。”
鐵芳菲將“保命”這兩個字咬得重了些,所有想傳達的意思李忘情都已經明了。
保命為上,若有余力,在三都劍會中竭力幫沈春眠尋回劍穗。
“不過,話說回來。”鐵芳菲又道,“這次我在緹家莊見到御龍京那傳聞中古怪的大太子了。”
“他啊……”
鐵芳菲故作憂愁道:“他碎玉境大圓滿修為,是能進三都劍會中最高的修為,對忘情虎視眈眈的。單靠挽情怕是在前期擋不住此人,你這做師叔的,就沒什么好處給晚輩嗎?”
沈春眠聞言,無奈道:“如術修那般琳瑯滿目的法寶不是沒有,可法寶越多,越會分散劍修的道心,使之不能專注于修劍,等到了后期有的她苦頭吃。”
“這點兒上咱們行云宗做得倒還真不如御龍京,人家太上侯對兩個兒子可是沒有藏私,尤其那窺冥劍,我一眼便看出來劍胚是天外來的奇材,人家能富養兒子,咱們豈能窮養女兒?”
“好吧。”沈春眠想了想,聲音沉了下來,“等忘情醒來,你同她說,這次三都劍會,若看到有人手里有天書,能奪則奪,殺之亦可,若我所料不差,天書……在山陽國應該很重要。”
……
葳蕤門。
杜門主今日意氣風發。
這幾日除了他兒子前幾天被打了而有傷顏面外,四方修士云集于葳蕤門,頗有洪爐大陸“第四都”的架勢,可以說是風光無限。
這一日,他正為了明日的大典對鏡演練。
“今日龍騰鳳集,嘉朋列座,葳蕤門上下蓬蓽生輝……不好,應該改為‘葳蕤門上下不勝榮幸’……”
斟酌改詞間,他兒子氣呼呼地闖進來。
“爹!”杜鶴大叫道,“你就讓蘇息獄海那小崽子堂而皇之地住進咱們宗門嗎?!”
“又怎么了?”杜門主回過頭,仔細看了看他兒子,道,“你這傷不是好了嗎,小打小鬧的,忍忍就過去了。三宗的大修士們已經來了,這事關咱們葳蕤門能不能躋身洪爐界第四大宗門的緊要關頭,你莫惹事。”
“那我的面子往哪兒放啊!”杜鶴開始鬧,佯哭道,“我又哪里不是為了葳蕤門好了!我想娶羽挽情那不也是為宗門的前途
著想嗎!你管過我嗎?你就知道撈靈石!”
杜門主一陣無奈,只能商量著道:“那羽挽情已經是碎玉境修士了,往后能追逐她的都得在碎玉境之上,你要不然,降一點兒門檻?行云宗的百煉師今早帶著他們的少宗主剛過來,我瞅著她也已是切金境后期的修士了,模樣也不比羽挽情差到哪兒去。”
杜鶴一陣打滾撒潑,始終未能得杜門主點頭,只能憤恨不已地摔門離去。
等他踏出門后,正好撞見一個人影等在門口,好似專程在此相候于他。
“影長老,你不去監看山下驅散賤民的事,在這兒做什么?”
那戴著面具,渾身裹在黑衣里的“影長老”道:“我專程在此等候少主,只為幫少主出一口惡氣。”
“哦?”杜鶴來了興趣,“你覺得那荼十九太過張狂了是吧?若不然,咱們索性在三都劍會開始之前……”
“不,蘇息獄海的圣子固然囂張,但少主別忘了,他‘生母’可是死壤母藤。”影長老面朝南方虛指了指,道,“據說幾百年前,有位圣子私自出逃,被一個化神期修士誤殺,死壤母藤當夜便將死壤領土北擴八百里,吞滅了那修士所在的宗門。”
“這……”杜鶴哼了一聲,“影長老若是不想為我報仇,也不必拿死壤母藤來嚇我。”
“我的意思是,圣子雖然殺不得,但教訓教訓他也是可以的。”那影長老壓低了聲音,道,“少主可還記得,上回他離開時,似乎對行云宗的李少宗主頗感興趣。”
“李少宗主。”杜鶴回憶了一下,道,“該不是半年前御龍京那位……”
“正是,如今她已是切金境修士。今日接待時我遠遠看過一眼,好一個朱顏玉貌、水佩風裳的佳人,據聞御龍京的大太子對其窮追不舍,那位大太子,應該就是這次劍會修為最高之人。”
“佳人啊……”杜鶴神往了片刻,復又搖搖頭,“不對,你說這些做什么,我怎么和碎玉境的修士爭?”
“少主既然對荼十九難以釋懷,不如讓我施展幻容之術,讓少主化作荼十九的模樣,去尋一尋那李少宗主的麻煩。”影長老陰惻惻地說道,“此之謂借刀殺人,等到了山陽國境內,生死自由天命,到時候圣子哪怕被碎玉境修士殺了,也不會臟了少主的手。”
“妙啊,那咱們今晚就……”
……
入夜,葳蕤門客舍。
白日里跟著百煉師見了一堆虛情假意的前輩,等到了獨處之時,李忘情心神略顯疲憊。
山陽國的天書,沈春眠的劍穗……要做的事太多了。
還有,障月。
她死命地去回想失落的那段記憶,可腦海里依舊空蕩蕩的,唯有心底的鼓噪聲從未平息過。
尤其讓她無法反駁的鐵證就是……她的劍穗在障月手里。
雖然鐵芳菲堅稱她是被騙了感情,但本命劍中傳來的感覺卻不是那樣的。如果有機會的話,她倒是想單獨和對方談談,至少讓她知道,以前是怎么相識的,又發生了什么。
想著想著,眼前正在用真火喂養的煉器鼎忽然晃動了一下,似是吃撐了一般,“啪”一聲滾落在地上,一路朝門口滾去,最后磕在門檻上不動了。
李忘情抬手想用靈力攝回來,卻發現那煉器鼎好似在跟她角力一樣,拉扯了片刻,她只能起身走到門口。
“可真像是貓貓狗狗一樣……”
當她的手碰到煉器鼎的瞬間,心臟突然搏動了一下。
銹劍傳來的感應昭示……她的劍穗就在附近。
李忘情詫異地抬起頭,此時一個人影正烙在她客舍的門外,輕輕敲了敲房門。
來了嗎。
她連忙抱起煉器鼎,塞進乾坤囊里,又回去把后窗
的禁制解開,打開來以備后路,然后才回到門前,緩緩拉開門栓,然后……
“是你。”
“那個,你是李忘情吧?”
李忘情:“你有事嗎?”
杜鶴有點語無倫次,因為荼十九年紀小,個頭沒長開,此時李忘站上門檻,從剛好比他高一個頭的位置俯視他,眼里還帶著殺機。
“修為漲得挺快的啊。”杜鶴一時間有點忘了要說什么,道,“我聽說你的銹劍無法修煉,還被逐出了宗門,現在竟然以切金境之姿重回了行云宗。”
李忘情很想打他,但這里是葳蕤門,正捏著追蹤符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下之時,忽見對方似乎鼓足了勇氣,忽然從背后掏出一只合歡花叼在嘴里,露出了個自以為放蕩不羈的笑容。
“咱們約一架吧,你若輸給我,就做我的女人!”
李旺旺沉默了。
李旺旺想不通。
杜鶴繼續叫囂:“怎么,堂堂行云宗的少宗主就這么輸不起?”
李忘情沒有回答,只是略顯困惑。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你不是才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