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雞鳴三聲,城里的各個街道上已然有了不少謀生計的百姓。
開店的卸開門板、耕作的背起鋤頭、出攤的升起炊火,當氤氳的鍋氣吹散裊裊藍霧,修仙的人也離開了山間,踏入了凡塵。
“一碗豆花多加花生碎,來咯~”
“多謝。”
攤主見李忘情一人獨食,在她身邊清雅的年輕公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箸,不免多看了幾眼,笑道:“這位夫人,莫不是小攤沒有您夫君合意的口味?”
障月叫了一路的老婆丙,李忘情人已經麻了,此時懶得爭辯:
“他挑食得很,不必管他。”
攤主笑道:“哈,小人是百朝遼疆以西的‘豐醴國’來的,敝國雖小,但開國國主是軒轅九襄皇帝的御廚,舉國上下均好美食。您若是在豐醴國里敢說‘挑食’二字,怕是會招來不少灶上高手專程上門來治治的。”
李忘情原本疲累的眼睛亮了亮,時至當下,她才遲遲想起開刃后的好處。
她的壽元增加至一百五十歲,不必再掙扎于在哪塊風水寶地入土了。
像豐醴國這樣洪爐大地上奇妙的所在,她沒去過的還有很多。
一時,她看障月的眼神都柔和了那么萬分之一。
“難得到此,你有什么想吃的嗎?”
障月迄今為止對進食一直沒什么興趣,就在李忘情以為他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時,對街處一股酥香味引起了他的注意
“新出爐的老婆餅!棗泥蕓豆蓮子蓉,趁熱了啊~”
障月凝視了片刻,指著那“老婆餅”三個字:“你原來是從那來的嗎?”
李忘情:“需要我提醒你,從一開始這個諢號就是你給我起的嗎?”
“老婆餅。”障月稍有意動,“我想認識一下你的親眷。”
李忘情眼里撲撲冒邪火:“合著你還想多囤幾張,好盼它們成精長成我這樣不成?”
障月看起來恰有此意,作勢要起身:“我去請教一下——”
“停,你別去,人家撐個攤子養家糊口不容易。”李忘情始終沒放松對他的警惕,動作極快地買了兩張過來。“走吧,差不多到時辰了,去半夏學舍吧。”
五十里之遠,到半夏學舍山腳下時已經日上中天。
“……此次回花云郡,你就咬死了自己是花云郡的世子,全程當個啞巴,反正你身上確實沒什么邪氣,應該不會有人找你麻煩。”
有御龍京的人在,李忘情確實不好如實說明障月的來頭,反正花云郡郡公府的人差不多死絕了,他們的百姓應該也只認識障月這張面容。
思及此,她又不免有幾分好奇:
“你真容就長這樣嗎?”
“差不多,不過不是本相。”
“那你本相長什么樣?不會真的是頭狍子吧。”
障月悠哉的步伐一頓,回過頭問道:“你真的,想看我的本相嗎?”
李忘情一噎,她隱隱約約還有一個印象,在棺中時,障月帶她陷入的幻象中,所窺視到了一個巨大的灰袍陰影。
神秘,詭譎,空有人形,但絕不是人。
她本來應該畏懼的,可最后還是保持了清醒,不至于最后落得像那個牛牙子一樣的下場。
“……有什么不可以的嗎?”
“可以,當然可以。”樹影下障月依舊帶著一副和善的表情,口吻更是親切無比,向她伸出手,“你不介意被我污染的話,來。”
“‘污染’?”
“或者換個說法。”障月凝視著她,眼睛里的笑意一點點淡去,“你現在就想被我弄臟嗎?”
李忘情呼吸一滯。
出于警覺,她飛速拉開了距離。
“下次、下次一定。”李忘情很不自然道,“咳,反正待會兒回花云郡之后,局勢可能有些復雜,你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難怪邪月老在“儀式”后整個人就不太對勁了,恐怕是在那時候看了這家伙所謂的“本相”。
他的“本相”一定有什么詭異之處,能讓人喪魂失智之類的……
“你要是實在介意的話……”障月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做什么?”
步伐未停,直至在李忘情很近的地方,障月腳下的陰影像是有生命一樣扭曲、延伸,漫不經心地靠近,直至擴張到李忘情腳下時,李忘情眼前一黑。
再睜開眼時,障月已經消失了。
“哈?”
李忘情環顧四周,他真的是突然消失,但詭異的是,李忘情時時刻刻都能感到他的氣息縈繞在自己周身。
“你在哪兒?”
“在你影子里。”
李忘情一低頭,便愕然后退了半步。
她的影子已經不是她自己的模樣了,而是障月的影子。
“……你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花活?”
“挺多的,想起來一個是一個。”
“那別人不會馬上就發現了?”
“不會,只有你看得到我。”障月的語調又恢復了隨意的樣子,他的影子指了指石階上面。“這就是你昨日來過的地方?”
說話間,半夏學舍的山門已在眼前,李忘情一眼望去,只見半夏學舍的門匾已被打落在門檻上,本就破敗的大門此刻滿是斷枝落葉。
李忘情連忙進了門內查看,昨日接待她的管事一瘸一拐地上前來,見了她來,頗懷歉意。
“讓李少宗主見笑了,一個時辰前有個惡徒上門來要借我半夏學舍的傳送陣,我宗見他一身邪氣,盤問之下果然發現他來自蘇息獄海。”
“唉,沒想到此獠強橫,所使的竟是死壤藤蘿……連敝宗的元嬰期宗主都被重傷了,那惡徒更是強行闖進宗內,強行用了傳送陣也便罷了,還用那死壤藤蘿封了我們的藏書閣。”
言及此,藍衣管事心痛不已。
“我宗藏書閣有萬卷史冊,更有軒轅九襄皇帝的天書拓本,剛才交戰中,那惡徒撒了一把藤種在藏書閣下,眼下藏書閣一樓已經被藤蔓死死纏住,萬一藏書閣被那藤蔓封死了,那我宗這么多年搜集的孤本就……”
半夏學舍,顧名思義就是專研“學究天人”之道的宗門,人均一個水晶鏡就昭示了他們修為可以不提,書不能不讀。
搶人家的傳送陣,還封人家的書館,缺德,太缺德了。
“又是荼十九……”李忘情皺了皺眉,“這般囂張跋扈,難怪蘇息獄海幾千年來沒有一個圣子能長大成人的。”
而障月仿佛別有所好,這半夏學舍不大,他一眼就能看到那藏書閣。此刻閣上纏滿了大大小小的藤蔓,只要有人靠近三丈之內,便會主動襲擊,而外圍有修士試圖用術法弄斷,也都無功而返。
荼十九這么一折騰,李忘情又要多等半個時辰,低頭瞄見障月的影子朝著藏書閣不動,問道:“你對這藏書有興趣?”
“今日有兩次聽到軒轅九襄皇帝。”障月問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李忘情解釋道:“這百朝遼疆以前可沒有‘百朝’二字,從先民部落得天書以來,曾經有一個極大的國度,名為山陽國,坐擁百朝遼疆三分之一的國土,其國主從天書里取了一個尊稱,自稱皇帝,又自號名為軒轅九襄。”
“‘皇帝’。”障月若有所思,“聽起來是比小國王侯有氣勢些。”
“當然,洪爐界強者為尊,這位軒轅九襄皇帝是術修,一度修至渡劫境界,那已經是可以和我師尊并列的境界了,可惜在渡劫時沒能扛過去。”李忘情接著道,“在他隕落的同時,其國都‘山陽’遭到了史上最大的火隕天災。”
說到這里,李忘情唏噓不已:“天災過后,山陽國淪為火海,他麾下分封的上百王侯無力救援,只能各自回封地立國,也就成了如今的百朝遼疆。”
“倒是可惜。”
“軒轅九襄皇帝和尋常修士不同,他并不吝惜‘天書’里的學識,在其位期間教化萬民,如今凡人們所使的耕具織機、度量錢幣、乃至文字都是他傳習天下之功。”
“我還當所謂修士,都是一心為己之輩。”障月第一次給予了一個人贊賞,“這個人倒是眼界非凡。”
半夏學舍顯然也是有效仿軒轅九襄皇帝的意思,只不過,百朝遼疆割裂至今,他們為求生存,也不得不求附于就近的御龍京。
御龍京一力圖霸,統治了豐饒的燃角風原還不夠,手已經伸到了百朝遼疆大半地域,可謂強盛非凡。
相較之下行云宗就沒那么強勢,門內只收劍修,尊座們各干各的,出去斗氣的只有肅法師司聞一個人。
而且宗主還是個釣魚佬,但愿師姐繼任之后能好一些。
“我想去看一看這個‘天書’。”障月對李忘情說道,“作為交換,我可以解開這些藤蘿。”
這一次他的口吻聽起來正經了一些,李忘情湊近看著他的眼睛:“沒有別的附加代價了嗎?”
“我現在也只能和你做公平的交易了,你如果還是不放心,那我就給你個保證。”障月笑了一下,掌心攤平,“手。”
只能做公平的交易?
李忘情把這一條記下來,將信將疑地把手抬起來,障月。
“……你要做什么?”
這感覺極其詭異——一個看不見但就在身邊的人,在她手心慢悠悠地寫下一個字。
其筆畫手感上很怪,但到了李忘情眼前,顯露出的卻是個字形復雜的“裁”字。
障月說道:“如果你認為接下來的這份交易不公,便可以‘裁決’掉這份交易。”
李忘情心頭一動,她凝視著手上這個隱沒于掌心的裁字,不免有幾分暈眩。
就像她凝視障月的“血”時那樣。
她有種感覺,只要自己想,就可以斬斷她和障月之間的某種因果。
李忘情看著這個“裁”字緩緩融入掌心,問道:“你我之間的也可以嗎?”
“可以。不過,行使這份權柄會有一些代價,如果你這么喜歡舍身為人的話……”障月一如既往地笑著說出可怕的話,“歡迎你成為我的一部分。”
李忘情:“……”
師姐,我想回家。
早知如此,我就該老老實實去御龍京奔喪。
此時,藍衣管事又回來了,向李忘情深深作揖:“李少宗主,勞您久等,傳送陣已經備好了,您隨時可以用。”
“呃,反正也不急在這么一會兒。”李忘情看了一眼障月,道,“其實行云宗的天書也不全,我想代宗門收集一下,不知可會冒犯?”
“天書拓本本就是傳習天下,可以是可以,只是這藤蔓……”
李忘情只能硬著頭皮借口道:“我有師尊所賜的秘寶。”
誰都知道李忘情師尊是誰,藍衣管事臉色變了,誠惶誠恐道:“既、既然是刑天師尊上,那敝宗豈敢有異議,還請少宗主盡力施為。”
死壤母藤的藤蘿并不都是同一品質的,蘇息獄海內能駕馭藤蘿的也要分個三六九等,荼十九手里的藤蔓顯然比邪月老的強上許多,李忘情不是很確定自己的劍器能斬得斷這藤蔓。
畢竟這劍,就是個殘次之物,是師尊所鑄之劍中唯一的敗筆。
正好,也借此機會看一看,到底是蘇息死壤的至邪藤蘿硬,還是她的燬鐵廢劍利。
從發間抽下銹劍簪,開刃后的第一次釋放,這把名為“無事”的劍器,其刃口已經薄有寒光。
修士只有一次機會祭煉劍胎,一旦成為本命劍,則無論優劣,都必須終身相伴。
不同于尋常女修士柔麗秀致的劍器,李忘情這把銹劍其色如血銅,劍格處同樣被銹痕覆蓋,隱約能看出是被兩條鎖鏈死死束縛著。
不過,它不再是一把廢劍了,至少可以用。
李忘情長吁一口氣,橫劍便是一斬。
劍鋒劃過月輪般的殘影,極短的瞬間,入木三分。
然而也只是入木三分而已,劍氣斬進去如泥牛入海,很快這讓人聞風喪膽的死壤藤蘿便有意識地倒卷而上,打算反噬李忘情。
李忘情眼底一動,果然荼十九的藤蘿和邪月老的那種不一樣,看來是蘇息獄海地位越高,所能得到的死壤母藤恩賜品質越好。
當周圍的藤蔓如同青蛇一般蠕動爬而來,似要寄生在李忘情身上時,她耳邊響起了障月的低語。
“我賦予你‘克制’它的權柄。”
就在這么短短一瞬間,李忘情發現自己的認知變了。
就像水克火、木克土一樣,她能感到自己能輕易撕碎那些藤蔓。
事實上,在遠處的半夏學舍修士看來,當藤蔓織成的天羅地網堪堪籠罩李忘情時,有一抹血紅色的火光掠過,就在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這些堅韌難纏的藤蔓就像是被火燎著的頭發一般,迅速順著主干燒進了其扎根的地底。
幾個驚呼間,剛才還囂張無比的死壤藤蘿已經落了一地,焦黑的枯枝如同活的一樣在地上蜷曲扭動了數下,回歸了平靜。
“好東西,竟然燒不壞。”李忘情一把將剩下的十來根藤蘿收走,又推開了藏書閣的大門。
里面的書架歪七扭八,玉簡、帛書、卷書掉了一地,顯然剛才也被藤蔓波及過了。
“少宗主好手段!”半夏學舍的修士激動不已,連忙跟了進去,不一會兒,捧出一張銅色的紙頁,“這便是天書拓本,我宗只有這么兩頁,少宗主只管拿走,宗內還有其他備份。”
李忘情道謝過一番,掃了一眼那天書,轉手就不知不覺地放到膝邊,腳下的影子卷了上來,不多時,影子手里就多了兩片方形的陰影。
“這兩頁我在行云宗見過,講的是百姓用的農事歷法,都放在角落里吃灰。”李忘情說道。
這所謂“天書”上字形規整,不難識別,障月迅速看罷,道:“這上面寫的是水旱疏浚之法、還有改良農具,怎么路上未曾見農家用過?”
“……”李忘情想了一下,點頭道,“確實如此,很少見凡人學這天書上的東西。但凡有水旱,只要凡人們向修士獻上供奉,自然會有修仙手段去保他們。”
沒水了,一個降雨術的事,各個宗門自有專人管轄,是以凡人只需要討好修士便可以了。
他們從不需要……自強。
障月似乎頗覺有趣,合上天書:“大千世界,求存之路終歸無聊,取亡之道倒是各有各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