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理查德·摩根 翻譯/仇俊雄
檔案#3:外援
第二十五節
整整兩周。
克里斯一個人做著不太重要的準備工作,對他來說,這兩周好像做夢一般。夢魘般的緊張感和一種奇怪的、并未刻意尋求的浪漫懷舊之情交織在一起,讓日子如同真實生活的扭曲倒影。
工作進展跟他預料的一樣。他舉止如常,但時刻留心。最近阿薩姆邦的軍隊發生調動,巴拉那發生了人質劫持,柬埔寨更是出現了一系列誰都未曾預料到的處決事件。他帶著奇怪的平靜,解決了這一切。
在家里,克里斯不敢與卡拉坦誠交談,所以他們開始了一段奇怪的兩人生活。他倆在薩博車內安全的空間中悄悄地交換著情報,除此之外,家中一切如常。卡拉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成功說服埃里克和基里斯蒂一起幫助他們與監察員聯絡。她定期前往布倫特蘭,從父親那里獲得相關消息。埃里克使用的一套密碼讓這對父母表面上顯得很和諧,其實這只是掩護而已,以保護那些克里斯和卡拉在車里匆忙的會議中達成一致、想要獲得的消息。
他好像重新品嘗到了愛情,那種快要耗盡的感情的滋味,混雜著甜蜜與苦澀。薩博車里的時光就像偷情,有那么一兩次,他們真的就這么做了。而剩下的時間,他們面對潛在的聽眾,竭力表現出正常的樣子,用異常的溫柔和體貼對待對方。身處新的環境,他們居然相處得比過去的幾個月更好。
這真是太奇怪了。
兩周以后,監察員來了。
克里斯第一眼看到特羅斯·瓦斯維克,就知道自己不喜歡他。
一部分原因,是他討厭挪威人的某種特質。和卡拉偶爾前往特羅姆瑟時,他就注意到卡拉的大多數朋友都給人一種能夠輕松適應戶外生活的感覺,這實在令人惱火。但更重要的還是衣服的關系。按照卡拉的說法,面前這位專業人士的收入至少不低于自己,但克里斯平日理一次發花的錢就可以買下他的全套行頭,而且還有富余。特羅斯身上那件灰色套頭羊毛衫已經拉得松松垮垮,還起了球;毫無特色的牛仔褲在膝蓋處堆起褶皺;那雙靴子因為常年穿著,已經顯出了瓦斯維克腳部的形狀;那身大衣更是像終日都蓋著它睡覺一樣。他只需要把慢慢變灰的頭發隨意扎在腦后,就活脫脫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反全球化青少年。
事實上,他正是這樣的人。
“謝謝你來。”克里斯戒備地說。
瓦斯維克聳聳肩。“我應該謝謝你才是。你冒的風險比我大得多。”
“真的嗎?”瓦斯維克這句話讓克里斯的胃部一陣抽搐。他努力不去理會這種感覺。之前的種種籌劃讓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他內心刻薄的一面暗自思忖,這位監察員是不是在分析他的心理。“我他媽還以為我們倆很快就會被抓住。”
“沒錯,是這樣,但你們的政府會被迫釋放我,我會毫發無傷的。我們至少還保留了這點權利。警察在羈押我的時候可能會詢問我一會兒,但不太可能比我之前的幾次經歷更糟。”
“是根硬骨頭,嗯?”
瓦斯維克又聳了聳肩,掃視車間,見到墻邊倚著一張有點年頭的不銹鋼吧臺凳,便走過去拿。克里斯控制住自己的憤怒,等著那個挪威人回來。他依然不確定瓦斯維克是不是故意這么做的。這位監察員身上超然的冷靜讓他揣摸不透。
梅爾機修廠充斥著機器發出的吱嘎聲和其他刺耳的聲音,噪音不斷摩擦著他的神經。找到一個安全的會面地點并非易事,就連現在,他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卡拉的老板。
一輛奧迪留在升降機上,車子被高高抬起。瓦斯維克把凳子拖到奧迪下方,坐了上去。“好了,我們來談談你‘提取’情報的事?”
“等一會兒。”克里斯在奧迪下方走來走去。提取。這個詞在他耳畔回蕩,聽起來令人心驚。就像在季度會議中走到露易絲·休伊特面前,大聲問她想不想做愛。“我還沒完全適應現在的狀況,或許你應該再試試說服我。”
“那我們就是在浪費雙方的時間。福克納,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說服你。沒有你,在UNECT[1],我們照樣能活下去。”
克里斯盯著他:“卡拉說——”
“卡拉·奈奎斯特關心你,我卻相反。福克納,我他媽才不管你會遇上什么事。我覺得你就是個人渣。只不過商業道德調查局的人想聽聽你能說出些什么來,所以我才來這里。但我不是推銷員。我不必為了某個董事局的位置,而非要搞定你。實話告訴你,比起這事來,還有許多更值得我花時間的事。至于要不要加入,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但別來浪費我的時間。”
克里斯的臉紅了。
“她告訴我,”他努力心平氣和地說,“UNECT正在招募一些人去當監察員,一些像我這樣的人渣。這點很重要,因為我需要一份工作。現在就要。我得到的信息有誤嗎?”
“不,你說的沒錯。”
“這么說我們可能成為同事了。”
瓦斯維克冷冷地看著他。“萬事皆有可能。”
“和自己嫌棄的人一起工作,忍受如此低劣的人性。”克里斯嘲笑道,“肯定很難吧。”
“當臥底就得不怕惡臭。”
梅爾借給他們商談的車間一小時前掃描過,沒有竊聽設備。其他車間正在做金屬加工的活兒,也不可能被竊聽。盡管如此,瓦斯維克的話卻好像對著大批聽眾發表宣言。話音已逝,沉默中醞釀著爆發的硝煙。克里斯感覺自己慢慢攥緊了拳頭。
“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他說,“你在和誰說話?”
瓦斯維克露齒一笑,挑釁道:“你為什么不指點指點我呢。”
“我尊重你——”
“福克納,你他媽沒有別的選擇。我才是你的出路。你想逃離這一切,我能從你身上聞到你的迫切。你那顫抖著的卑微靈魂終于厭倦了自己長久以來的謀生之道,現在你在尋找救贖,但又不想降薪。我是你唯一的希望。”
“我懷疑你賺的錢是否真的和我之前的一樣多。”
“用不著懷疑。”
“真的?你把錢都花在衣服上了嗎?”克里斯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個挪威人,“我知道你這種人是什么樣的,瓦斯維克。你在小小的、舒適的斯堪的納維亞長大,國家就像你們的保姆。當你發現這種靠國家支撐、人為打造的幼稚園經濟制度并不適于世界上其他國家后,你沒辦法接受。你現在怒火沖沖,站在道德的高度大發脾氣,只是因為這個世界沒有遵照你的意愿行事。”
瓦斯維克仔細地檢查著自己的手掌。“是的,但我沒有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因為本可治愈的疾病而死,而且——”
“嘿——”
“而且自己之后還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賣命。”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心中緩慢燃燒的怒意瞬間爆炸成狂怒。克里斯動了。他的攻擊瀕臨失控,一記帶著致命力道的松濤館流重拳打向瓦斯維克的太陽穴。然而,監察員卻不在原來的位置了。那張高腳凳搖晃著倒向一邊,瓦斯維克的黑色大衣和探出的雙手有如一陣旋風,向克里斯的側翼襲去。克里斯感到某個東西輕輕拂過手腕,微妙地稍加扭轉,隨后他就被自己的沖力甩到了車間另一側。
他撞在工作臺上,剛想撐住自己。身后傳來一記響聲,接著就有個東西鉤住他的腳踝,把腳向外拉。他的臉砸在工作臺上散落的鉆頭和螺栓上。面頰擦過一個鋒利的東西,被剜出一道口子。瓦斯維克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他想把他踢開,可那個挪威人把他的胳膊向上擰,鎖在他的頸窩,然后揪住他的頭發,死死地把他的腦袋按在工作臺上。
“知道錯了嗎?”他在克里斯耳邊咬牙切齒地說,“現在你給我老實點。還是你想讓我把你的手給廢了?”
克里斯再次撐起身子,對抗瓦斯維克的重量。但是沒用。他只能頹然地倒在工作臺上。瓦斯維克突然松手離開。克里斯聽見他身后的監察員扶起高腳凳,等他站直身子,轉身面對瓦斯維克時,對方已經坐了下來。他蒼白的額頭上只滲出了幾滴汗珠,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打斗的痕跡。
“我的錯,”他平靜地說,沒有看克里斯,“我根本不該給你襲擊我的機會。如果這事是在柬埔寨的企業區,這種讓步會讓我的后腦勺吃一發子彈。”
克里斯站在那里,眨著泛著淚花的眼睛。瓦斯維克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的聲音聽起來又沉悶又疲憊。
“作為業務監察員,經過調整后,你每年大約可以掙十八萬歐元,包括危險任務獎金,大約有六成任務有望讓你得到這筆補貼。這些任務包括襲擊、擔任臥底、保護證人。其他時候他們會讓你待在某個秘密的房間,做些行政和規劃工作,不至于讓你筋疲力盡。”他又深吸一口氣,“孩子的住宿和學費全免,執行任務期間的住宿和花費都能報銷。我為說你母親的那些話向你道歉,你不該被人這么說。”
克里斯咳嗽著笑了。“我早就和你說過,我掙得比你多。”
“是嗎,那你可以滾了。”瓦斯維克始終保持著單調疲倦的聲音,目光從未從工作間的角落移開。
“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克里斯最后終于問道。
那名監察員看著他。“這工作很重要。”他一字一頓地說,好像說英語對他而言突然成了一件難事。“你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我不希望你能理解。這話出口,聽起來就像是個糟糕的笑話。但它的確是有意義的。”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克里斯把手伸進夾克口袋,掏出一張裝在塑料殼里的光盤。
“這是我為肖恩服務的賬務明細。里面的東西你現在用不上,但任何了解情況的人都能推斷我所掌握的信息。把這個東西拿回去,問問他們我是否值得被‘提取’。你剛才提到的一系列條件我都要,外加一百萬美元,或者等值的歐元。”
他看到了瓦斯維克臉上的表情,聽到自己的聲音慢慢變得斬釘截鐵。
“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退出現在這個行當,我會損失慘重。我在行內已經站穩了腳跟,生活舒適,有股票期權和執行合伙人的福利。既有房子,業內也有名氣,還跟客戶建立了聯系。這些東西都有巨大的價值,如果你們想把我挖過去,就得開出與之相符的價碼。”
他把那張光盤丟過去。瓦斯維克抓住它,好奇地檢查了一番,然后抬頭看著克里斯。
“如果我們沒那么需要你呢?”
克里斯聳了聳肩。“那我就待在這兒。”
“真的?你確定你受得了?”
“瓦斯維克,我可不像你。”克里斯擦了擦臉頰上的傷口,手指上帶著鮮血。“我什么都受得了。”
梅爾提供了一輛帶頂棚的卡車,瓦斯維克坐在車后離開。這輛車是前往巴黎去載雷諾的零部件的。婕斯負責開車,車上沒人帶槍。毫無疑問,UNECT的特工們會在旅程的另一頭幫監察員隱匿蹤跡。肖恩公司為了優惠供應合同爭執不休,卡拉把整件事賣給了梅爾。沃爾沃悄悄投標,想要顛覆肖恩公司中寶馬一家獨大的現狀。梅爾和婕斯都懷著深刻又偏執的激情,憎惡著寶馬。對他們來說,無論通過什么方法,只要能減少寶馬在倫敦街頭的數量,那就一定是好事。一定是。
克里斯在地上發現了一塊支棱著的鏡子碎片,對著它檢查臉上的傷口。卡拉幾分鐘后進來,焊接面罩還頂在腦袋上。“你對他說了什么?”她生氣地問。
克里斯按著臉頰,瞟著鏡子里映出的傷口。“說了我們的條件,還把那張光盤也給他了。一切順利。”
“你們打了一架,對嗎?”
“我們在某些細節上有些分歧。”他放棄了從鏡子里檢查傷口的努力,轉身看著她。“我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但他說了幾句絕對不該說的,于是我們花了一會兒工夫去糾正這些問題。”
“他在努力幫你,克里斯。”
“不。”他無法控制聲音中的怒意,“卡拉,他在尋找好處,就和世界上其他混蛋一樣。都他媽是一物換一物。”
她盯著她,一時語塞,然后轉身走出車間。
他沒有阻攔。
第二十六節
接下來的一周幾乎都是暴雨,路況變得更糟糕了。小打小鬧的修理沒法應付夏季的天氣,而且對于修復工作的責任屬于誰,不同的服務機構又爭執不休。克里斯小心地駕駛著薩博,到肖恩的時間會比往常更遲。他在車里打了許多工作電話。對于標記了星號的來電,數據下載器會自動啟動遠程干擾補丁,以防竊聽。
回歸工作,回歸虛偽。
既然現在下定了決心,事情變得容易多了。經過兩周惴惴不安的等待,他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僥幸全身而退,更不知道會面的結果如何——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對方需要他。他知道比起卡拉一廂情愿的保證和自己復雜的感情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給予對方更多的信任。現在他只需要等待,看對方是否能開出自己想要的價碼。這是場必勝的賭局。如果他們能夠承擔他的報價,那他就欣然前往;若是負擔不起,他就繼續留在這里。無論如何,他都有工作,他都有保障,他都有收入。
其實他也依稀明白,留下來就會失去卡拉。這事本來至關緊要,但不知怎么的,他沒法把它看得那么重要。
回歸工作。
周三早上,他驅車轉向埃爾斯海姆坡道時,接到了洛佩茲的電話。文森特·巴蘭科抵達的日期已經確認了。
“很好,”透過擾頻器發出的噼啪聲和糟糕的衛星連接,這個美洲的代理人說道,“我覺得,既然你們搞了北部紀念武器展,可以帶他四處轉轉,或者給他買幾把突擊步槍。”
“是的,沒錯。我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后腳離開了油門,差點踩下了剎車。
“克里斯?”洛佩茲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關切,“你還在嗎?”
他嘆了口氣。車速又提了上來,沖下坡道。“嗯,還在。你能不能想辦法把這個日期往后推一周?”
“一周?我的天,克里斯,是你之前和我說這事越快越好的。你說你會做出相應調整——。”
“是啊,我知道。”駛下斜坡時雨勢更大了,克里斯打開雨刷,“聽著,把剛才說的忘了吧。不管怎樣,先把他弄過來。這是我的問題,我會在這邊自己解決。”
“有什么我需要擔心的事嗎?”
“沒有,你做得很對,沒事了。我之后再聯系你。”他掛掉電話,撥通另一個號碼。
“嗯?這里是布萊恩特。”
“邁克,我是克里斯。我們有——”
“等下,你進公司了嗎?”
“還在路上。聽著,邁克——”
“你不怎么喜歡談論之前了解的新興市場的背景情況,但跟我講講怎么樣?你他媽絕對不會相信今天早上發生了什么事。”
“邁克——”
“還記得我們和新興市場部門的那些家伙一起商議的事嗎?運輸類股票凈值拋售?”
克里斯放棄打斷他講話的念頭,搜尋自己的記憶。之前談論的事,他沒怎么放在心上。他與肖恩的新興市場部門打交道的頻率非常低。那個部門的人都很強硬,但比起沖突投資部門,還算得上相當文雅。
自己搞砸的事雖然小,但也必須上報。不過聽邁克說說悲慘的遭遇,或許有助于減輕這事的不快程度。
趕緊想吧。
他回憶起一周前的深夜里,眾人在酒吧發著牢騷。邁克還有肖恩新興市場部門一個優雅的中國女人也在場。大家翻了翻沖突投資部門的老賬:十多年前的游擊隊成員,現在成了政治領導人;私有化方案出臺,主要參與者被暗殺;信任和拋棄,都在一念之間。另外還有些男人的豪言壯語。那里的酒真他媽爛透了。
“克里斯?”
“嗯,嗯。”他努力記起了那個名字,“曾家的事,對嗎?”
“沒錯。”布萊恩特究竟生氣了還是被逗樂了,他很難判斷,“我已經安排好了,隨時準備開始。但為了防止出現拋售,有個傻逼公務員動手發布了一條禁令,媽的。看看這個。他們說這違背了憲法第37條。”
“是嗎?”
“我他媽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新興市場的人,對吧?艾琳·藍的團隊負責解決法務方面的事。”
“嗯,你就不能,嗯,比如通過一條法律嗎?或者別的什么?改變現行的法律?和沖突部門的情況不一樣,你們在那里就是政府本身。”
邁克嘆了口氣,聲音清晰可聞。“是啊,我知道。去他媽的政治。先是給我一把卡拉什尼科夫[2],接著又給我一個隨時會開槍的蠢貨。唉。對了,你有什么事嗎?”
“怎么?”
“你聽起來好像很焦慮。”
“啊,是啊。就是有點小麻煩。巴蘭科預計在18號飛抵倫敦——”
“18號。操,克里斯,就在埃切瓦里亞到達的兩天后啊。”
“我知道。”
“你就不能——”
“是的,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把所有權力都交給了洛佩茲,讓巴蘭科盡快來倫敦,沒有考慮到其他因素。”好了好了,我覺得這個問題沒有多嚴重,只要保證他們兩個別在走廊上碰面就行。”“所有權力[3]?”他能聽見邁克在笑,“她是誰?
“也不能讓他倆在北部紀念武器展上碰面。我在想——”
撞車!
金屬和金屬相互擠壓,發出粗重的嘎吱聲。薩博猛地向左顛簸了一下,后輪開始打滑。他的腳不慎滑過油門,車輪在水中打轉,他感到車身危險地向一側滑去。
“操!”
“現在又怎么了?”布萊恩特打著哈欠說著。
他和打滑的車輪對抗,盡可能減速。他掃了一眼后視鏡,尋找著另一輛車,牙齒咬得緊緊的。
“操他媽的,你躲在哪?”
“克里斯,你還好嗎?”
車后方又傳來一陣撞擊。他還沒有完全擺脫打滑的影響,這一撞讓車輪又在地面上滑了起來。他用力穩住方向盤。
“我操!”
“克里斯?”邁克這時才明白了狀況,他的聲音焦急起來,“你那里怎么了?”
“我——”
撞擊又來了。他覺得薩博打滑更厲害了。他一邊控制車,一邊在那輛車向后拉開距離時瞥了一眼。灰色車漆,根據能看見的車身線條判斷,應該是一輛老款三菱。但它裝著大量的定制裝甲,很難判斷車型。
匿名挑戰者?
它又來了,而且車的打滑情況——
他瞬間就做出了決定,對方之后才反應過來。那輛車向前沖去的時候,他不再死死地把著方向盤來對抗打滑的勢頭,而是向另一個方向打,讓車順勢滑去。他的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那個匿名挑戰者撞了上來,但克里斯猜到了他的意圖。旋轉的薩博讓那名攻擊者造成的沖擊變成了輕輕地戳碰,克里斯早已躲開了對手進攻的方向。
薩博正好旋轉一周。
只是瞬間的功夫,兩輛車已經平行,他們打了個照面。克里斯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一雙眼睛透過那輛車的擋風玻璃,死死地盯著他,隨后和他擦身而過,向南飛馳而去。這時他才剛把薩博搖搖晃晃地剎住,車頭向北。
雨滴敲擊車頂,猶如陣陣鼓點。他感覺自己的脈搏漸漸加快。
“克里斯?”
“我沒事。”他猛地把車掛上擋,轉過一個劇烈的U形彎,透過擋風玻璃上流瀉的雨水向前瞟了一眼,看見了前方亮著的剎車燈。“某個畜生,他的車底盤馬上會被碾碎。”
“你碰上挑戰了?”
“看起來是這樣。”他不斷換擋讓車提速,每一檔都用力向前推,賭上自己敢在雨里冒的所有風險。前面那輛車的剎車燈滅了,他不得不仔細辨認對方的輪廓。“邁克,有個家伙剛才來找我的麻煩。匿名,沒有預警。”
他皺起了眉。沒有接近警報。
“克里斯,給車手管控中心打個電話。”布萊恩特聽起來很擔心,“如果他沒提交申請,你可以不用參賽。他違反了——”
“嗯,嗯,我等下聯系你。”前方的車在他的視線中慢慢變大,雖然也在向前開,但車速逐漸減慢,好像在等著他。“有種就來啊,你這個畜生。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那輛灰色的車突然剎住,想落到他后面去。他早就料到了這招,于是向一側打方向盤,撞向對方。金屬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他的后視鏡被扯掉了,像手榴彈一樣落在地上,向后彈去。他望向對面,透過車窗上的縷縷水流與對手的眼神對上了。克里斯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了退縮的神色。
纏斗的兩輛車再次分開,匿名挑戰者加快了逃離的速度,但克里斯野蠻地露齒一笑。
引擎轟鳴作響。
他緊隨其后。
克里斯的驚恐正在消退,脈搏放緩,大腦也開始運轉起來。是時候去干掉這個雜碎了。布萊恩特似乎已經掛斷了電話,耳邊唯一的聲音就是引擎的轟鳴和瓢潑的大雨。另外那輛車不讓他靠近。克里斯不再試圖縮小兩輛車的車距,而是想著前面的路。
“這里是車手管控中心。”
他驚訝地瞥了眼下方的電臺。
“嗯?”
“駕駛許可證編號260B354R,克里斯·福克納。您被卷入了一場未經授權的決斗——”
“你們要知道,這不是我能選擇的。”
“我們要求您立刻退出決斗。”
“你們他媽的做夢吧,這個畜生死到臨頭了。”停頓。克里斯可以發誓,他聽見電臺那頭的人清嗓子的聲音。
“我再重復一遍,我們要求您立刻退出決斗,并且——”
“你們有沒有試過和我那位涂底漆的伙伴說呢?”
又一陣沉默。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十米。克里斯加快了速度,超出了他在雨天濕滑的路上所能承受的限度。知道這點后,他感到恐懼就像一個小小的氣泡,從胸口緩緩上升。
“你的對手沒有對電臺做出回應。”
“這樣,好吧,我會和他當面談談。”
“我們要求您,立刻,退——”
他把油門一踩到底,狠狠地撞向匿名挑戰者的后翼右側。他的薩博打滑了,不得不放慢車速,竭力抑制住剎車的沖動。車手管控中心的聲音依然在揚聲器里喋喋不休。對手試圖減速,把車打向一邊,擋住克里斯前進的路。他們再次纏斗在一起,首尾相銜,發出另一陣金屬碰撞聲。那輛車胡亂擺動著,濺起一陣水花。它試圖掙脫糾纏,卻因潮濕的路面失去了抓地力。克里斯感覺上唇得意地貼著牙齒向后揚起。他把方向盤向左微微一偏,差點失去對薩博的控制,他打了個冷戰,隨后再次加速。
“再見,混蛋。”
他斜著撞上去,兩輛車都失控了。他感到薩博的前輪開始打滑,看到那輛車也是同樣的狀況,只不過是后輪打滑,兩者形成了優雅的鏡像。重新掌控車輛的機會時斷時續,就像從他指間流過的沙礫。他的后槽牙擦出噪音。他把自己的一切能量都獻給了引擎。車失控了,斜著向匿名挑戰者的側后擋泥板飛快地猛沖過去。這速度造成的后果對兩輛車來說都是無法挽回的。首尾相銜的角力斷開的瞬間,就像在膝蓋上折斷棍子。
也像切開一根線纜。
薩博喪失了控制,車就像沒有重量一樣旋轉著,有什么東西逐漸趨于平靜。在這個無法用時間衡量的時刻,世界似乎安靜下來,就連失靈的引擎發出的咆哮聲似乎都漸漸消失了。兩輛車像是在跳一曲醉酒后的芭蕾,擦身而過后又分開。克里斯感到了車身刮蹭帶來的沖擊。薩博猛地一震,時間再次走動起來。他踩著剎車。雙手飛速地打著方向盤,但對于失控的座駕來說,這種努力毫無用處。大雨占據了他的視線。有那么一瞬間,擋風板玻璃上的雨水就像掀開的幕布,朝后拉開,向克里斯展示出向他飛來的防撞堤。
深呼吸。
薩博撞了上去。
沖擊力抬起了車的兩個前輪。它在空中懸停了一會兒——他還有時間看到堤上的草被副駕駛座那側的窗壓平——然后重重地落回瀝青路面。落地那下子讓他的牙齒猛地合緊,咬掉了舌頭上的一塊肉。
他坐在靜止的車里,雙臂放在方向盤上,低著頭,嘗到了嘴里的鮮血。這一切似乎過了很久。
落在車頂的雨滴依然如同陣陣鼓點。
他抬起頭,向車道的對面望去。在五十米開外,車身刮擦留下的灰色痕跡之外,他看見了一頭沖進了防撞護欄的另一輛車,還有撞皺的車頂噴涌出的蒸汽。
他哼了一聲,吮吸著舌頭上的傷口。或多或少出于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敲開了危險警示燈,然后熄滅還沒有停下的引擎。(卡拉,我是真他媽愛你啊。)他打開儀表盤下的置物箱,找到了涅墨西斯,拉開套筒,檢查槍上膛與否,然后“啪”地松開。
行了。
他打開車門,爬進雨中。
他向那輛車走去,行程尚未過半,渾身就已濕透。他的襯衫被雨水浸透,貼在身上,變成半透明。褲子也濕了,阿根廷產的皮鞋灌滿了水。他不得不使勁眨眼把雨水弄走,再把頭發向后捋,才能看到那輛被撞壞的車。那名車手看上去被困在座位上,努力想掙脫出來。不過奇怪的是,勝利的喜悅并沒有像他預計的那樣出現。或許是雨水沖淡了野蠻暴虐的氣氛,又或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喜悅并不合適。
沒有接近警報。
一場未登記的決斗。
他站在一邊,盯著那輛僅僅涂了底漆的車,上面沒有任何車手編號。
沒道理啊。
他疲憊地繞著殘骸走了一圈,像邁克之前教他的一樣,雙手放低,握著涅墨西斯。他眨了眨眼,把雨水弄出眼睛。
對方打開了門,但是撞擊讓整個引擎艙向后移動了,方向盤把他圈在了車座上。他還年輕,看起來大約只有十幾歲。不健康的蒼白膚色表明他是從警戒區來的。克里斯盯著他,放下了涅墨西斯。
“你他媽知道自己在我車后搞什么嗎?”
那個孩子的臉扭曲了起來。“嘿,操你媽。”
“噢?”憤怒突然上涌,先前突然遇襲的記憶涌上心頭。他聞了聞周圍的空氣,在雨中察覺到了汽油味。“你的燃料供應管裂了。小雜種,你他媽想讓我把你點著嗎?”
那個孩子虛張的聲勢突然泄了,恐懼讓他睜大眼睛。克里斯突然感到一陣羞愧。這不過是個還要穿尿布的劫車賊罷了,一個只是為了找樂子——
卻碰巧劫了一輛未編號的戰斗賽車?恰巧在高速公路坡道上游蕩?這里離城區足有一個小時車程。決定做這種明顯是公司的人才會做的工作,而他的接近警報又恰好壞掉了?是了,他想通了。
克里斯從臉上抹掉雨水,試著在腎上腺素慢慢消退、瓢潑大雨將他淋濕的時候努力思考。
“誰派你來的?”
那個孩子的嘴抿成一條線。克里斯又火了,他上前一步,把涅墨西斯的槍口按在那個男孩的太陽穴上。
“我他媽沒工夫和你在這里耗著。”他喝道,“告訴我是誰派你來暗殺我,然后我或許會替你找兩個切割工來。不然我他媽就讓整張座椅沾滿你的腦漿。”他用槍用力戳著那個孩子的腦袋,對方痛得喊了起來,“說,誰派你來的?”
“他們告訴我——”
“不管他們和你說了什么。”他又狠狠地捅了一下,血流了出來,“小子,告訴我名字,不然你現在就會死在這里。”
那個孩子崩潰了。他止不住地渾身戰栗,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克里斯減少了槍上的壓力。
“一個名字就行,我聽著呢。”
“他們叫他混蛋,但是——”
“混蛋?他是警戒區里的人?幫派成員?”他又捅了捅,不過這次溫和了許多,“繼續。”
孩子大哭起來。“他負責整個區所有的人,他打算——”
“哪個區?”
“曼德拉區,海岸線附近的片。”
在南邊。這只是個開始。
“好吧,現在你告訴我——”
“遠離車輛。”空中充斥著金屬的聲音,“你無權實施該行為。遠離車輛。”
車手管控中心的直升機從撞損了薩博的防撞堤上空緩緩下降,懸停在十米高的地方,左右晃動著移到事發現場。克里斯嘆了口氣,舉起雙手,一手招搖地握著涅墨西斯的槍管。
“站到一邊,把武器放在地上。”
那個孩子看起來很困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擺脫了困境。他還困在車里,雙手施展不開,沒法擦去臉上的淚,但一種丑陋的自信已經慢慢浮現在他的眼里。
嗯,好司機肯定聰明,這話是誰說的?
“之后我再和你好好談談。”克里斯厲聲說,卻不知道他該怎么做才能促成這場會面。那些地區的黑幫老大有個骯臟的習慣:只要殺手成為累贅,就會把他從這世上抹去。他對普通警察的能力毫無信心,他們不一定能保證這些無足輕重的警戒區罪犯在羈押時都能活著。他得打電話找外包公司,讓私人保安介入,不管他們最后會把孩子扔在哪家二手慈善商店了事,但都得沿著孩子的這條線索追下去。然后他還要和特洛伊·莫里斯談談南部的幫派情況。
他后退幾步,彎下腰,把涅墨西斯放在地上,然后站直身子,迎著直升機張開雙臂。
“退回你的車輛附近,等待進一步指示。”
他照做了,以防萬一,手臂依然舉著。
可他尚未走到半途,加特林便開火了。
耳邊瞬間響起金屬旋轉的嗚嗚聲,以及數根槍管傾瀉彈藥時發出的咆哮聲。他臉朝下一頭栽在柏油路上,幾秒后才意識到他們并非朝他開火——當然不可能,因為他還活著。于是他小心地微微抬起頭,伸長脖子向后看去。
直升機飛得很低,幾乎和瀝青路面平齊。它正對著那輛車的殘骸,繞著它盤桓。他后來猜測,這個策略只是為了讓他遠離火災現場。那個警戒區的小子肯定正面挨了槍,加特林傾瀉的彈雨撕碎了車的擋風玻璃和它后面的一切。
油箱發出沉悶的爆炸聲響。克里斯雙手緊緊抱住腦袋,面朝馬路。他的內心有一種瘋狂的平靜,知道就算爆炸,這輛配了護甲的車也不會有多少碎片朝外飛去,但玻璃碎片總是有的。他聽見有些玻璃碎片呼嘯著從頭頂飛了過去。
加特林停下了,這里只剩下殘骸上燃燒的大火,還有火焰發出的貪婪的噼啪聲。直升機旋翼的震動聲慢慢遠離。克里斯又抬起頭,正好看見它消失在來時的防撞堤后。火焰在被掃射過的車上盤旋升起,在雨中顯得明亮又歡快。他剛打算站起來,就聽到一陣陣槍聲,于是又趴在了瀝青路面上。肯定是放在地上的那把涅墨西斯,他猜,里面的子彈被火焰散發的陣陣熱浪加熱到了燃點。于是他就這么繼續趴著。那把該死的涅墨西斯,他發現自己居然在笑。
露易絲會很高興的。
最后他覺得安全了,便爬起來,展開雙臂,低頭看著自己。襯衫由于和路面接觸被弄臟弄濕了,不過身上沒有血跡。他也沒有察覺到身上有疼痛的地方,只有手掌有輕微擦傷,臀部和膝蓋有些麻木。不知道褲子是不是弄破了,他猜和襯衫一樣,只是沾了些泥而已。
大雨已經撲滅了殘骸上的火焰。
第二十七節
諾特利的頂層會議室里,一張巨大的橢圓形桌子旁,典型企業風格的審訊正在進行。肖恩給了公共部門三天時間。在我看來實在過于慷慨,休伊特對此評價道。現在是做出最后決定的時刻了。
會議室是個很適合審訊的場地。墻上掛滿了受委托創作的暴虐的新野獸派畫作,三原色的實心磚塊散落在模糊的涂鴉中,這些涂鴉有的是字符,有的是成群的小人。顯眼的視頻錄制設備在天花板上閃著一盞小小的燈,錄音系統依照標準,有著四十秒延遲。兩名肖恩的律師也在會議室里,以確保尷尬的話題甫一提出,就被叫停。審訊開始前,克里斯和邁克都從法律團隊那里不斷接受簡要陳述的訓練,直到他們口徑一致。露易絲·休伊特和菲利普·漢密爾頓再加上諾特利,三人組成了審訊規定的法定人數。但桌邊所有人都清楚,這場會議不會做出任何嚴肅決定。會議現場只是在制造噪音。肖恩就像一條盤繞的響尾蛇,發出響亮的進攻信號。但任何真正的決定都是在之后,也就是周圍沒人記錄時發生。
克里斯對面的桌上坐著直升機的機組成員,還有決斗發生那天車手管控中心的值班人員。從穿著的制服很容易就能認出他們——三個人穿的衣服加起來都抵不過杰克·諾特利腳上那雙鞋的錢。
在諾特利和值班人員之間坐著倫敦南部第九區的交通執法局副局長和該區的警長。桌子另一頭是現任交通部部長的全息影像,就像一個前來謝罪的幽靈那樣漂浮著。
爭執聲減弱以后,諾特利說:“這件事最讓人不安的并不是車手管控中心的反應,而是對這件事的反應速度。或者我應該這么說:反應速度太慢。”
值班人員畏縮了,但什么都沒說。因為頻頻遭人指責,他已經明白了不要做出反應。任何試圖保護桌邊公共部門成員的努力都在肖恩合伙人的面前化為泡影。休伊特領頭,像在揮舞著帶血的剃刀,不斷切割對手。漢密爾頓則與她互補,扮演說話溫和但又傲慢無禮的角色。諾特利殿后,將各種觀點集中陳述,揮舞肖恩公司力量的權杖。如果諾特利決定把手里的咖啡杯狠狠砸在桌上,那么房間里的人誰都保不住飯碗,就連交通部部長也無法幸免。
品格高尚的副局長試圖挽救目前的狀況。整場會議期間,她一直試圖力挽狂瀾。“我覺得大家都同意,如果布萊恩特先生最初的緊急呼叫得到了福克納先生通過無線電給出的回應,那么應急小組完全可以早些動身。記錄顯示——”
“記錄顯示的是一名憤怒的執行合伙人做出了不明智的舉動。”露易絲·休伊特說,她朝克里斯露出一個冷笑,“我想我們都能理解克里斯·福克納的感受,但這并不能代表他的反應是正確的。我們或許可以用過度勞累來描述他當時的狀態。作為一名值班人員,而且沒有受到情緒影響,你有責任意識到這一點,并對此做出反應。”
那名值班員勇敢地迎著她的目光。“是的,我很感謝您指出這點。我不應該讓一名執行合伙人的判斷凌駕于我的職業直覺之上,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很好。”休伊特點了點頭,在她的展示板上潦草地寫了什么,“我記下了你說的話,并對此非常贊賞。拉西里警長,我們是否可以讓話題再度回到那個幕后黑手上,因為按照克里斯·福克納的證詞,正是幕后黑手雇用了這名殺手。”
這名警長點了點頭。他五十多歲,身形雖然瘦削,但結實有力,外貌硬朗,顯然是一個經歷過自治時期的人。他在大部分時間里一直保持沉默,用敏銳的頭腦密切關注著各項發言之間的相互影響。他的發言用詞準確精練,就像在說出口前就已經做好了斟酌和刪改。
“哈立德·伊雷斯庫,沒錯,他被捕了。”
“他認罪了嗎?”
拉西里皺起了眉。“休伊特女士,他是個職業罪犯。僅僅是逮捕他就讓我的三名手下受了重傷。讓他招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就不能給他的家人來點壓力嗎?”
“除非我們決定大舉進軍南部區域,否則我不建議這么做。民眾被煽動的程度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預期。伊雷斯庫在曼德拉區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還與鄰近區域的幫派首領達成了協議。所以,他的直系親屬無疑已經得到了很好的隱藏和保護。他的律師現在正援引《公民憲章》,想把他弄出監獄。”拉西里雙手一攤,“我可以以拒捕的罪名起訴他,或許還能加上一兩起引人注目的販毒案。但除此之外,我對將他繩之以法不抱太多期望。而且就算在這個前提下,我依然沒法打包票。哈立德·伊雷斯庫的人脈很廣。”
布萊恩特哼了一聲。“不過是個混黑道的而已。”
諾特利狠狠瞪了他一眼。“警長,他是哪里的人?匈牙利?”
“羅馬尼亞。他的父親是羅馬尼亞移民,母親是摩洛哥人。”
“我們能以驅逐出境來威脅他嗎?”諾特利轉向另一個人,這個問題是向交通部部長提的。
全息影像遺憾地搖了搖頭。
“沒有,我檢查過文件,他的父母都已入籍。所以從理論上來看,他和你我一樣,都是英國人。”
諾特利翻了個白眼。
漢密爾頓厭倦地做了個手勢。“我想到一點。那個偷車的孩子,他有家人嗎?”
“有。”拉西里低頭看著他的筆記,說話時沒有抬頭,“古德溫一家包括他的父母、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按照政策,他們已經被驅逐出境了。”
“很好。”漢密爾頓拿起一杯水,抿了一口,“我本來沒指望這個叫作伊雷斯庫的家伙會被人發現自己與他們有關。或者換種說法,為他們提供幫助。同一地域的人團結一致,大家長做派。有種,呃,大人物的氣質。”
拉西里搖了搖頭。“先生,在電影以外的現實世界里,事情可不是這樣的。伊雷斯庫是個成功的罪犯,他通曉警戒區內外的處世訣竅。一遇風吹草動,他就會置身事外。事實上,”他猶豫地朝克里斯看了一眼,“我擔心這些事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聯系。”克里斯忍住了沒發火。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已經爭執多次了。“我把自己聽見的全都告訴你了,警長,我沒有編造故事。那個男孩告訴了我那個區和伊雷斯庫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理解。但您必須明白,這并不能作為證據。不,請您,”他舉起一只手,“請您聽我把話說完。在幫派文化中,成員的地位高低,要看與誰結交。這名男孩可能相信,謊稱一名重要成員是他的贊助商,就能得到保護。”
“真有意思,”漢密爾頓嘟噥著,“就像護身符一樣,甚至和部族文化都有點相似。”
拉西里的唇有些扭曲。“另外,那個外號‘混蛋’實在太過通用。僅僅在警戒區的南部,就有黑幫頭目稱自己為紅混蛋、撒旦混蛋、領頭混蛋、貝斯混蛋。這個名單可以寫很長很長。幫派文化是模仿的文化,這些人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在我聽來,你說的一切都只是這些人的長期印象造成的條件反射罷了。”克里斯搖了搖頭。
“克里斯,你還有什么別的想說的嗎?”露易絲·休伊特甜甜地問他。
沉默。有人從值班人員身邊悄悄走開,部長的全息影像偷偷看了看表。杰克·諾特利啪的一聲拔出一支老式鋼筆的筆帽。
“好了,那么,”他簡短地說,“我們現在應該可以開始討論解決方案了。”
“都他媽是粉飾太平的屁話。”克里斯不確定邁克的家里是否有人監聽。在和瓦斯維克見面之前,他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至于現在,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長期被迫按照肖恩的計劃行事讓他痛苦了太久。“都他媽是在撒謊,這群家伙從頭到尾都他媽是在考慮自己的利益。”
“你這么想嗎?”
邁克探身越過廚房的餐桌,往自己的玻璃杯里斟滿了里奧哈葡萄酒。與此同時,他悄悄向蘇琦揚了揚眉毛。她聳了聳肩,繼續在砧板上把胡蘿卜雕刻成玫瑰的形狀。
克里斯沒有看到這個小動作。“當然。全是套話,我去他媽的。那個孩子就是伊雷斯庫雇來弄死我的,背后還有人雇了伊雷斯庫。肯定是個有錢的家伙。”
邁克沒有說話。克里斯用玻璃酒杯朝他比畫。
“你也聽見拉西里是怎么說的。伊雷斯庫在警戒區內外都有人脈。邁克,這是合謀。這是上面的人給的指示。”
“克里斯,你知道你說的話聽起來有多偏執嗎?”
“邁克,我那時在場。他們用機槍把他掃死了,就是為了不讓他開口。”
布萊恩特皺起眉,往椅子后面一靠。“報道說他打算伸手去夠武器。”
“噢,邁克啊,這家伙他媽的被困在車身殘骸里了。”克里斯瞥見了蘇琦從上方投來的眼神。她一小時前才把愛莉安娜抱上床。于是他放低聲音。“蘇琦,對不起,我只是有點……煩躁。”
“克里斯,我們都很煩躁。”邁克站起來,在廚房里走來走去,“這事沒什么可說的。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讓任何人在沒有授權的情況下在路上飆車。整個該死的系統會崩潰的。”
“邁克,我要跟你說的正是這個。這根本不是隨便什么人飆車的事。有人默許了這件事。直到我把那個小兔崽子趕出公路,他們才登上直升機。他們收到了命令,放任不管。我是說,沒人被解雇,你覺得這是為什么?直升機駕駛員,值班人員——”
“拜托,他們都得到教訓了。這會——”
“教訓?”
“——記在他們的檔案里。老天啊,那個值班人員受到了為期三個月的停職處分,沒有薪資。”
“是啊,你沒看到他聽到這個決定有多高興嗎?邁克,他會被照顧得好好的。”
“我覺得,”布萊恩特憂郁地說,“他之所以很高興,是因為他還有一份工作可做。諾特利本來可以輕易地砸了他的飯碗。”
“是啊,但他為什么沒有那么做?邁克,那是因為有人控制了這場對決,你心里清楚。有人在影響諾特利。”
這次輪到邁克·布萊恩特大笑起來。蘇琦對他直皺眉頭。
“邁克爾,這樣不好。克里斯正難過著呢。”
“好吧,我道歉。只是想到有人能影響杰克·諾特利。我的意思是,拜托,克里斯,你知道那家伙。蘇琦,你也見過他。他根本不可能受別人影響。”
他們都看向克里斯。他嘆了口氣。
“好吧,或許不是諾特利,或許還沒到那么高的級別。或許是休伊特,她從來沒喜歡過我。又或者,聽著,答案或許很簡單,因為我給他的那一拳,尼克·馬欽想報復我。”這次他注意到邁克夫婦交換了個眼色。“好吧,好吧,我知道這沒道理。但邁克,我不是偏執。有人篡改了我的接近警報。”
“報告里說是因為下雨,克里斯。你也看見那道裂縫了。”布萊恩特轉身向蘇琦,解釋說,“車手管控中心的機械師檢查克里斯的車時,在安全主板的控制面板上發現了一道裂縫。雨水滲進去,整個報警系統都短路了。”
“邁克,你這話簡直在放屁。卡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檢查那些面板。”他做了個手勢,因為說不出間隔時間,他有些不安,“我不知道,至少每周都檢查。她會發現的。”
肖恩的初步調查結果出來時,他和卡拉大吵過一架。他沒有告訴他們這件事。他那時下意識地責怪卡拉,和邁克現在的想法一致,覺得是卡拉沒檢查出那道裂縫。
她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說服。
我他媽知道自己干的活兒,爭吵漸漸平息后,她冷冷地對他說。如果控制面板上有道裂縫,那他媽就是有人動了手腳,而且還是最近動的手。
“卡拉知道自己做的活兒。”他盯著他的酒杯。
沒人應他的話。沉默越來越凝重,重得似乎發出了聲響。克里斯盯著桌面,努力想出一些聽上去沒那么瘋狂的話來。
“克里斯,你真的相信這個說法,對嗎?”蘇琦說。她顯然很想表達對他的支持,但這話說出口的時候,卻顯得不是那么回事。
克里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聽著,邁克,這件事有沒有可能與北安第斯山脈監測經濟區的合同有關?我是說,是某個肖恩公司之外的人搞的鬼。或許我在進出巴拿馬的時候被人盯上了。”
布萊恩特做了個手勢。“你說你很小心的。”
“我是很小心。但事情有點不對勁,邁克。我能感覺到。”
是啊,事情有點不對勁。克里斯,你就要打算出賣自己的同事了,為了給自己在公共部門里謀一份閑職,與虛偽的聯合國吸血幫派成員為伍。克里斯,這就是不對勁的地方。
或許有人知道了這個秘密。
妄想帶來的寒意順著脊柱向下涌去。
“好吧。”邁克又坐了下來,“我跟你說,我們會調查的,我是指私下里。我會和特洛伊談談,讓他幫我四處打聽。他在警戒區的南面有朋友。我們看看他能翻出些什么。但同時,我們還有其他事情要擔心。埃切瓦里亞——”
克里斯哀號一聲:“別提醒我了。”
“本周二飛抵倫敦。巴蘭科緊隨其后,當中的間隔連兩天都不到。”
“這個星期真是像地獄一樣。”
邁克咧嘴一笑。“是啊,所以今天晚上,我們把這些該死的事都忘掉,爛醉一場。你覺得卡拉什么時候會到?”
“她說八點前到。”克里斯瞥了一眼手表,“或許她在檢查站堵住了。”
“打個電話給她?”
“不用。”他意識到這話聽起來不妥,“沒錯,我或許應該打一個。”
卡拉要遲到一個小時,她不打算解釋原因。克里斯忍住怒氣。
“好了,馬上——”他說話的語氣開始難聽了。
“噢,克里斯,不用等我。我肯定你們玩得很愉快。”
他看了一圈邁克和蘇琦,很高興自己用的是手機而不是可視電話。布萊恩特靠在他的妻子身上,鼻尖穿過她赤褐色的頭發蹭著她的耳朵。她笑了起來,身子向后縮,然后伸手抓住他松開的領帶末端,把他拉近。這個小小的場景讓和睦的婚姻生活閃閃發光,性、財富、家庭都包含在其中了,簡直跟屏幕上的廣告一模一樣。他突然想到了那間位于海格特的廚房,心里突然有了一個難以抑制的愿望。
“好吧,那你盡快趕過來。”他說,然后掛上了電話。
邁克抬頭看著他。“她沒事吧?”
“沒事,大概一個小時后到。有輛車的潤滑系統出了點問題。”他勉強微笑著,“或許我應該對她的強迫癥感到高興才對。”
“操,當然啊。如果蘇琦是我的機械師,我永遠不會讓她離開那間該死的車庫一步。嗷!”
“你這個混蛋。”
他努力和他們一起笑,但卻心不在焉。
“克里斯,你聽過那個關于馬的笑話嗎?”布萊恩特給自己倒了更多酒,“有個家伙走進酒吧,看見一匹馬站在那兒。于是他走過去對它說,你干嗎拉長了臉?”
更多的笑聲充滿廚房。就像烹飪時發出香氣,但他卻未被邀請共同進餐。他希望麗茲可以趕快過來,然后——
——是卡拉!
他希望卡拉可以趕快過來,然后——
——然后干什么?快啊,克里斯,趕快想想。
這一切肯定都反應在了他的臉上。邁克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啊,克里斯。拜托,哥們,老實說,我覺得你不該焦慮。我是說,你最后把那個小雜種給做掉了。他的尸體都燒焦了。我們還是面對事實吧,以你的名聲,只要別人比這群幫派成員更聰明,就不會開車和你決斗了。”他舉起玻璃杯,“你沒什么好擔心的。”
第二十八節
這個星期過了一半,政權更迭餐廳還算安靜。便宜的雞尾酒和鋼管舞表演從周圍的辦公室里吸引了零零散散的白領,還有警戒區剛發了錢的上班族,他們知道周五或者周六晚上永遠別想擠進店里。到了八點半或者九點的時候,這批人走得差不多了。住在警戒區的人本來就沒什么錢,回家的時候更是被榨干了。白領們則轉場前往那些不那么斯文的鋼管舞俱樂部,在那種地方,他們可以對舞者上下其手。
“我本來會建議你去別的地方。”克里斯指了指伊拉克房間的中央,一個戴面紗的女人,脖子以下都裸著,伴著“開羅景象”令人放松的節奏,纏在一根新安裝的銀色鋼管上舞動。觀眾們或是坐在煙斗桌邊,或是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盯著臺上的女人。“我沒料到會是這樣。”
麗茲·琳肖笑起來,把煙斗伸向他們中間,向舞者的方向呼出一口帶著威士忌氣味的煙。
“你不喜歡嗎?”
“呃。”他無助地攤開雙手,“這個嘛,你應該知道,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我可沒想看這出。”
“克里斯。”她向他湊近,好讓說話聲蓋過音樂。她笑著說,“你真的不用那么努力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我已經知道你是個體面可敬的人。事實上,遠遠不止體面可敬。”
脫衣舞女郎的腹部緊貼鋼管,讓那根金屬棒在乳溝里上下滑動。克里斯再次對放著煙斗的錘紋銅矮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麗茲·琳肖又大笑起來。
“快看。”她探過桌子,一只手溫柔地撫在他的臉頰上,將他的臉轉向舞臺。他抑制住抓住那只手、把它扭開的沖動。“我是認真的,快看,好好看看她。我們把這場舞看完。她很性感,不是嗎?而且還年輕。不,別移開視線。她的身體很漂亮。這是健身的結果,也是堅持不懈的回報,要不就是有人最近發明了反重力場。沒錯,如果我是個男人,她會答應和我做那事的。她會讓我高潮的,克里斯,嘿,克里斯,你臉紅了。”
“不,我——”
“你就是臉紅了,我能察覺到。你的臉變燙了。”她又高興地笑起來,“克里斯,你真的有麻煩了。你是個成年人了,手上還有十二條人命。看軟色情內容時卻還像青少年似的臉紅。我好奇,你和卡拉·奈奎斯特在臥室里做什么呢?”
她肯定看到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她就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抱歉,克里斯,我很抱歉。剛才我問得太過頭了。”
這次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推到桌子的那頭,然后靜靜坐著看著她。
“克里斯,我說了很抱歉。”
負責煙斗的女服務員拯救了他們。她大步走來,抬起煙罩子,熟練地檢視著盤中暗紅色的煙草余燼,然后看著克里斯。
“要再給您來一盤嗎?”
他第一盤就沒怎么抽,只是在等麗茲·琳肖的時候,必須點點兒什么。他聳了聳肩。
“不用,我覺得已經夠了。”
女服務員離開了,他遇上了麗茲的目光,沒有移開。
“克里斯——”
“麗茲,我請你來這里,是想問問你有沒有在車手管控中心的朋友?”
她朝別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移回目光。“是的,我有。”
“內部人士?能給你提供消息的?”
“克里斯,你約我出來真的就是為了這個?”
“沒錯,你認識里面的人,對嗎?”
她聳了聳肩。“我是記者嘛。”
“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我需要弄清楚是否——”
“哇哦,克里斯。”她勉強對他擠出一個微笑,“慢點。我或許剛剛就你的妻子說了些有點過分的話,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可以掌控我。我為什么要為了你,向來之不易的線人施加壓力?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你正在寫新書,對嗎?”
她點了點頭。
“如果你運氣好的話,它背后的故事足以讓你寫上整整一章。”話到嘴邊,他又猶豫了,尋找著什么東西來彌補他們之間突然裂開的溝壑。“我上周和一個匿名挑戰者決斗了,你聽說了嗎?”
“是的。我聽說這件事目前尚無定論。車手管控中心不得不介入調解。”她微笑起來,稍微熱情一點了,“抱歉,克里斯,我是挺喜歡你,但還不至于每天在網上跟進你的最新消息。只知道這件事和軟件問題有關,這次挑戰沒能在系統上登記成功,諸如此類的原因,對嗎?”
“是啊,這是官方說法。”
她挑起一側的眉毛,他覺得這動作有點嘲諷的意味。“那非官方的說辭呢?”
“那個匿名挑戰者根本沒有登記過。警戒區里的一個小孩偷了輛戰車,想在雨中把我干掉。沒人發布挑戰信息,車手管控中心也沒有介入調停。我把那個孩子逼出賽道后,他們出動了一架武裝直升機,給他喂了幾匣加特林子彈當早餐。”
這話讓她很震驚,這個效果讓他挺滿意。她精心建立的冷靜偽裝裂了開來,當她開口時,聲音幾近耳語。
“他們把他殺了?”
“沒錯,非常準確。”
“他們就沒有追查過這輛車的來歷嗎?”
克里斯點了點頭。“這輛車屬于一名失業的數據系統顧問。他在決斗結束一小時后上報了失竊信息,這輛車原先停在他哈勒斯登[4]的房子外面。”
“他肯定之前就知道了!”
“未必。他顯然已經有段時間沒開了。因為他付不起這個季度的駕照更新費。”
“你相信這個說法?”她作為記者的好奇心被點燃了。
“從問訊錄像看,他連一箱油都加不起,更不用說更新駕照了,所以我相信他的說法。但說到底,這并不重要。那個在背后策劃了這一切的人,和他或者和偷車的那孩子的關系都很難查。而且這個人還能插手車手管控中心的事。”
“好吧,我接受你的說法。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就這么多。”他不打算和曼德拉區扯上關系。在南部,特洛伊·莫里斯已經開始追查各種流言,謹慎地打探羅比·古德溫那些無家可歸的家人的情況,試圖安全地接近哈立德·伊雷斯庫的地下世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一名高調的記者闖進這個區域,挑起事端。麗茲·琳肖現在的位置,就是她最有用的地方——在賽車領域有著地位、威望和人脈。
她微笑著,似乎能讀懂他的想法。
“不,遠不止這些。你只是不想現在告訴我。”她聳了聳肩,“沒事,我不聽又不是活不下去。我可以和我認識的人談談,如果事情真有內幕,應該不難查出端倪。我可以從這里下手。”她拿起煙斗,深吸一口,剩下的余燼在罩子內閃耀,“你也明白,這一切都不是免費的。我會替你辦事,現在你就欠我了,克里斯。這可欠大了。”
“就像我說的,這會成為你書中的一個章節——”
“不。”她搖搖頭,發絲散落在臉上,這讓他想伸手幫她把碎發撩開,“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撇了撇嘴角,移開了目光。“克里斯,你知道我的意思。”
話音縈繞在他們之間,像煙草一樣慢慢燃盡。
“聽著。”他說。
“我知道,克里斯。我知道。這些事我都懂,是你還有問題沒想明白。別放在心上。另外,不要自以為是。相信我,我身邊不缺男人。”
“你又見邁克了?”他沒能來得及把這話咽回去。
她把手指插進發絲,對著房間的角落粲然一笑。“這真的和你沒關系,克里斯。”
“麗茲,我可不像他。”
“沒錯,你是不像。”
“我沒有把周圍的女性當作,物品。”色情片中的畫面逐漸占據了他的腦海:飾釘的皮革分開了臀瓣,環繞著一對豐滿得難以置信的乳房。而現在,穿著衣服的麗茲·琳肖坐在他對面,聳了聳肩。
“邁克·布萊恩特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接受自己的欲望,盡其所能地滿足自己。我認為他的道德感也就到此為止了,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的眼睛閃爍著,與他的目光相遇。她仍在微笑。
“麗茲,聽著,那天晚上,我,”他咽了口唾沫,“我的婚姻出了些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我——”
“克里斯,”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這么溫柔地打斷過,“我不在乎。我想操你,但不想取代你妻子的地位。我就免費告訴你一些事吧。那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回家。不論你和卡拉的關系如何,你那時候都有可能會和我好好做一場。然后,你還是會有同樣的愧疚,你還是同樣地渴望我。至于你沒那么做,不過是些細枝末節的原因罷了。”
“你——”
她揮手打斷他的話,起身披上夾克。
“我之后再找你談談車手管控中心的事。不過你下次想來我家床上過夜,就需要靠自己爭取了。”
最后,負責煙草的女服務員過來對他說,如果他還想再坐一會兒,那就得點些別的。
第二十九節
洛佩茲是這樣安排巴蘭科的航程的:經由亞特蘭大到蒙特利爾,最后于凌晨降落在紐約里根國際機場。偽造的文書已經準備好,他和巴蘭科會頂著巴拉那緊急狀態委員會經濟顧問的名頭被肖恩的噴氣式飛機接走。洛佩茲說起巴西葡萄牙語來幾乎和他的母語西班牙語一樣好。巴蘭科則和當代大多數拉美政客一樣,有足夠多的方法蒙混過關。洛佩茲打賭,里根國際機場的安檢員既不知道個中區別,也壓根不在意。
他的評估顯然很準確。肖恩的噴氣式飛機順利升空,剛用過午餐,他們就在倫敦著陸了。克里斯殷勤地坐著一架直升機前去迎接。
“巴蘭科先生,”不合季節的寒風在私人航空公司機場的瀝青路面上方肆虐,他得大聲喊著才能蓋過直升機旋翼的轟鳴和風聲。他咧嘴笑著,風卷著沙礫打在他臉上。全副武裝的保安穿著制服站在周圍,夾克老是被風掀起,露出肩掛式槍套。“歡迎來到英格蘭。飛行順利嗎?”
巴蘭科一臉苦相。洛佩茲將他喬裝打扮了一番。他穿著顧問喜歡穿的商務休閑裝,看上去很不錯。只不過,針織羊毛開衫上方,那張臉明顯在倒時差。
“你是說哪一段?我好像整個禮拜都在轉機,現在又來了架直升機?”
“巴蘭科先生,請相信我,你不會想開車穿過倫敦的這片區域的。杰奎因·洛佩茲和你一起嗎?”
巴蘭科伸出大拇指,朝身后那架肖恩的噴氣式飛機比劃了一下。“他馬上來。”
洛佩茲在飛機艙門里現身,費勁地走下樓梯,身后跟著兩個拿行李的人。他咧嘴笑著,向克里斯揮揮手。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巴蘭科的那種疲憊。他穿著默布孔[5]面料的衣服,面料下的人顯得精力充沛,克里斯猜是化學藥品的作用。巴蘭科離開巴拿馬城后沒有他人護送,他就是唯一的保鏢。
克里斯把大家帶上飛機。眾人坐好后,艙門自動關上,伴著一陣氣密的噗嗤聲,把狂風關在艙外。飛行員轉身看著克里斯。
“好了,人齊了,載我們回去。”
直升機起飛。他們沿著一道弧線劃過城市。巴蘭科向窗邊探去,凝視著下方逐漸展開的地面。
“看起來沒那么可怕。”他評論道。
“是啊,”克里斯應和著,“從這里看的確如此。”
那張曬黑的臉轉過來看著他。“走在下面的街道上不安全嗎?”
“這得看你身處哪個街區。通常說來,這么做的確不太安全。你或許會遭遇襲擊或者搶劫,也可能面對飛來的石塊。最好的情況也是被認作外來者,遭人尾隨。”說到這里,克里斯聳了聳肩,“至于后果,就要看你吸引的人是誰了。”
“我穿得可不像你這樣。”
“這和穿什么沒關系,警戒區的人根本不在乎政治。這里是部族性社會。當地有著大大小小的幫派,還有區域間的沖突。”
“我明白了。”巴蘭科的目光又回到下方掠過的城市,“他們忘了造成這一切的是誰。”
“這么看待問題倒挺新穎的。”
剩下的時間在沉默中度過。他們飛過西部的警戒線,接收到了西側聚居地的信號。接著機器負責接管直升機,讀取飛行數據,讓它沿著預先編定的路徑移動。海德公園在他們腳下慢慢展開,公園邊上的酒店就像早年間的游輪停泊在此,吸引著旅客下榻。
邁克把埃爾南·埃切瓦里亞安置在梅菲爾區的中心,與那些現代酒店保持著距離,努力滿足獨裁者對于昔日不凡的想象。他下榻于布朗酒店的皇家套房,那里散發著兩個世紀前的傳統氣息,歐洲貴族的名字赫然列在歷史貴賓的名單上。一輛肖恩重甲豪華轎車每天都在阿爾伯馬爾街前恭迎埃切瓦里亞,然后載他前往各處。會晤行程經過精心安排,會同銀行高層、數一數二的軍火商,以及一兩名不會惹事的政治人物見面,晚上則和循規蹈矩的達官貴人共賞歌劇或者共進晚餐。
“我會讓他一直忙著的,”布萊恩特保證,“并且遠離公園的另一頭。你把巴蘭科藏在希爾頓之類的地方,找間頂層套房給他。我會參考你手上的行程。我們得確保這兩個人始終隔著幾公里才行。”
他們到了希爾頓酒店,在頂樓的停機坪上著陸。身著制服的服務員迎上前來,忙著搬運行李,領著巴蘭科和洛佩茲向電梯走去。克里斯和他們一起,主要是為了掏小費。
最后一名服務員靜靜離開,悄無聲息地帶上門——訓練有素的體現。克里斯等他離開后說道:“你們不必考慮錢的問題。不管是點什么樣的客房服務,你只要簽上打算給的小費,我們就會買單。我建議,小費大約占消費金額的一成就行了。他們心里期望的數額比這個低得多,不過慷慨一點總是無妨。嗯,總而言之,我希望你在這里住得舒服。”
“舒服?”
巴蘭科站在奢華的套房中,就像丟失了獵物的獵手。那獵物巨大而又危險,突然消失在了周圍的灌木中。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沒錯,呃。杰奎因·洛佩茲住在樓下,4148號房。我在4146號房里安排了兩名武裝保鏢。這間酒店本身安保就很好。但就算是在這里,小心些也總沒錯。”他摸出一只啞光黑的小手機,舉起它。“這是一臺專線手機,有條經過特殊處理的專線直連到我這兒。不管什么時候,有任何問題,打電話給我。按下撥號鍵就行。”
“謝了。”巴蘭科的聲音冷淡。不過就算他本意嘲諷,克里斯也沒聽出來。
“我覺得你現在可能想休息。”
“沒錯,能休息一下最好。”
“稍后我想向你引薦我的同事和我的太太,或許我們可以共進晚餐。酒店中層有一家不錯的秘魯餐館。我們可以晚些時候去吃,大約九點半,如何?如果你更愿意待在房里,把晚餐推到明天也行,由你決定。”
“不,不,福克納先生,”他深吸一口氣,那是時差帶來的疲憊,“能見你太太實在榮幸之至,當然,還有你的同事。就定在九點半吧。”
“行,太好了。那我九點過后再來拜訪。”
“沒問題。現在我想休息了。”
“好的。”
克里斯離開房間,下樓去和保安小組聊聊。這兩人正是他需要的那種:兩個神色冷峻的男人,雖然已經過了壯年;穿著襯衫,肩上搭著槍套。他們應了門,極其冷靜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克里斯下令將巴蘭科套房里的監控設備安裝在矮桌一側,毫不起眼。待機指示燈在一排小小的液晶屏幕下方閃爍。其中一塊屏幕上,巴蘭科已經癱倒在床,衣服都沒脫。克里斯彎下腰,費力地看著。
“睡著了?”
“不省人事。”
“你確定他不會發現這些攝像頭?”
“是的,先生。除非他是個監控專家。不過,他甚至沒查看是不是有監控。”
“要是他開始查找,告訴我。”
“好的,先生。”
“另外,一旦他有出門的跡象,我就要知道。你們能直接聯系上我嗎?”
他們交換了一個疲憊的眼神,其中一個人點了點頭。
“能,先生。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他領會了暗示,離開房間去看洛佩茲。這個美洲代理人一直在等他,在化學藥品的影響下,他躁動不安,在房間中舉止怪異,顯得怒氣沖沖。克里斯努力讓他冷靜下來。
“過來的時候沒碰上問題?”
“嘿,沒呢。一路順風。”洛佩茲迅速咧嘴一笑,“只要你去的是別的地方,他們才不管你是誰。”
“那巴蘭科呢?他和你說過話嗎?”
“說了,他說我是條為全球資本家的暴政奔忙的走狗,我應該感到羞愧。”
“那他依然是老一套。”克里斯走到窗邊,俯瞰著下方的公園。
“沒錯,克里斯,你肯定想瞧瞧他。他對商業公司的事一竅不通,所以充滿戒備。最可能的情況是,他會固守著自己知道的那一套。我猜這星期,你會聽他講上一大堆過時的教條。”
“這個嘛,他有權發表自己的看法。”
這話讓洛佩茲不禁笑了起來。
“是啊,這是個自由的國家,”他被逗笑了,“沒錯吧?所有人都有權表達自己的觀點,對吧?這是個自由的國家!沒錯!”
“杰奎因,你得來點鎮靜劑。”
“不,我他媽只求和這類侯爵似的英雄少打點兒交道。”
克里斯正盯著風景沉思。這陣突然爆發的激烈情緒讓他回過神來。洛佩茲站在房間中央,眼里閃著怒火,雙手緊攥成拳,也被自己突然的怒火驚到了。
“杰奎因?”
“啊,我操,沒事了。”這陣憤怒來得快,去得同樣快。洛佩茲看起來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對不起。只是我的弟弟也一直對我說同樣的話,叨念著我是資本家的走狗、資本家的走狗。自從我拿到了巴拿馬的貿易與投資執照之后,他就一直這樣,像是一張燒壞了的碟。”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
“是啊。”那個美洲的代理人揮了揮手,“我沒有公開提起過這事。這個小逼崽子是香蕉種植帶[6]某個工會的組織者,就在博卡斯[7]附近,我們之前就生活在那兒。有得選的話,人們不會把這種東西寫進貿易和投資行業的簡歷里。”
“我也覺得。”
洛佩茲的眼皮耷拉下來。“我拼命為他擋開那些糟糕的破事。我積攢起對他有幫助的人脈。鎮壓罷工的人來了,我替他付醫院的賬單,幫他撫養孩子。可等他從病床上下來,卻專程來侮辱我。”
克里斯想起了他對埃里克·奈奎斯特的感覺。“這就是家人,不是嗎?”
“是啊,這就是家人。”藥效散了,這位代理人停止了內省。他斜瞟了一眼克里斯。“老板,這事就在這里說說,沒錯吧?你不會把我的故事告訴其他合伙人吧?”
“杰奎因,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弟弟靠什么過活。肖恩的其他合伙人也不會在乎你的情況。他們都有更遠的目標。在所有人心靈最深處的秘密里,都有一兩個像奧利·諾斯那樣的人。只要不影響工作,又有什么呢?”
洛佩茲搖了搖頭。“克里斯,或許這是倫敦方面的態度,但巴拿馬的貿易與投資部門可不這么看。我不想在某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收到了一張上斗牛場的命令。就像你對老員工哈里斯做的那樣。”
“嘿,哈里斯做什么都一團糟。”
“是啊,就算他是個外國佬,也太不適合刀口舔血了。”洛佩茲努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但絕望還是從眼睛周邊流露了出來,“等我到了那個年紀,我他媽再也不想繼續這個游戲了。克里斯,我為你做的事還算讓人滿意,對吧?”
“是啊,當然。”克里斯皺起眉。他來這里絕不是為了找人交心,更不是為了來看人的軟弱。代理人的語調中透出赤裸裸的焦慮,觸動了他心中早已塵封的地方。
而我們現在都還沒和巴蘭科一起卷入這場無情而又真實的風暴中去。該死的。
“我是說,每次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能做好,對吧?你需要的一切我都為你安排好了,而且速度很快。”
“你應該知道你做得不錯。”他不太知道對話會朝什么方向發展。或許——
“我知道我在北安第斯山脈監測經濟區失手過一回,現在依然沒能彌補,但——”
“杰奎因,你得放下那件破事。”克里斯朝套房里的迷你吧臺走去,把酒和冰箱冷凍室里的冰塊搬到桌上,邊說邊忙活著,“聽著,看來到現在為止,這的確是個問題。我之前告訴過你,也和你說過我們自己要當心。你想想看就知道了。老天,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想想整件事的邏輯。如果我不信任你,那又為什么要大費周章,把你從那里救出來,還搭上那么大一筆錢?難道只是為了在那件事的六周后把你炒了?”
“克里斯,我不知道。你會嗎?”
“杰奎因,我認真的。你真的得來點什么。”
“你知道邁克·布萊恩特,對吧?”
克里斯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兩手各拿著一只玻璃杯。“是啊,他是我的同事,所以你接下來說的可得小心點。”
“你知道他現在在處理南錐體地區[8]的投資事務嗎?這一切都是與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卡洛斯·卡法里尼對接的。”
“是啊,我聽說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和卡法里尼對接,不過——”
“現在不是了,”洛佩茲唐突地打斷他的話,“上周布萊恩特把卡法里尼炒了,因為他沒能預料到圣地亞哥的電話服務中心罷工了。或許他只是覺得這事不太重要,就沒有跟進。現在他只能躺在重癥監護室里,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直到某天他的醫療保險用完。這份投資事務現在由某個十七歲的狗崽子接手,報價只有原來的四分之一。他們只是罷工而已,克里斯,因為管理條例虐待女性員工,而且只是區域性的罷工,沒有政治訴求。我查過了。”
克里斯放下杯子,嘆了口氣。洛佩茲看著他。
操,邁克,你怎么就不能——
“杰奎因,聽著。不論罷工最初的理由是什么,之后都有可能失控。這在里德和瑪森的書里是第一章的內容。你也知道的。”
“是啊。”美洲代理人的語調又恢復了原來的狂熱,“那么克里斯,你告訴我,如果在博卡斯附近的某個香蕉種植園里發生了罷工,局勢失控,我會受到什么處罰?”
克里斯看著他。
“什么都不會。”克里斯一直看著他的眼睛,“好嗎?理解了嗎?你不會有事的。”
“你不能給我——”
“我不是邁克·布萊恩特。”
他聲音中的無名怒火讓兩人都吃了一驚。隨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忙著倒酒。他把冰塊倒進杯里,又把朗姆酒倒在冰塊上,搖晃了幾下,然后平靜地繼續說道。
“聽著,你為我們做的一切讓我很滿意,我他媽才不在乎麥德林發生了什么事。也把卡法里尼的事忘掉吧。不管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圣地亞哥發生了什么,都和我們無關。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和我們在一起非常安全。杰奎因,現在我們把這杯酒喝了,如果你再不來點什么,你的神經就要炸了。快點,這可是算在報銷單上的朗姆酒,而且濃度比正常的要高。快把它喝了。”
他遞過酒杯,洛佩茲猶豫了幾秒才接過來,盯著酒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仰頭一飲而盡。
“克里斯,這一切我將牢記在心。”他的聲音很平靜。
“我也不會忘。我的人本該由我來照顧。”
房間里響起玻璃杯相碰的清脆響聲,入喉的酒猶如一條火線。窗外,傍晚漸漸變為黑夜,光線也隨之發生變化。
第三十節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希望我到場。”克里斯把薩博開入希爾頓的停車場時,卡拉拉下車頂的鏡子,再一次檢查妝容。“我對監測經濟區一點也不了解。”
“這就是原因所在。”克里斯掃了眼擁擠的停車場,沒找到喜歡的車位,于是轉頭駛入通向下一層的斜坡。“你可以讓他和你談談經濟區。我不想讓這個家伙感覺自己被西裝革履的專家們層層包圍。我想讓他放松下來,能有那么一會兒,讓他感覺自己掌控了一切。教科書上的客戶管理案例就是這么說的。”
他感覺卡拉一直在盯著他。
“怎么了?”
“沒什么。”
下面那層停車場幾乎一輛車都沒有。克里斯停的地方離最近那輛車少說也有六個停車位。自從那回接近警報失靈,他就把車停在監控拍得到的空曠地帶。他知道這么做不理智。他知道,如果沒有一支裝備到位的秘密行動小隊,誰都無法突破希爾頓酒店周圍或者肖恩大廈最外側的防御,更別提還需要足夠的時間和技術在被發現之前攻破薩博的安全鎖。但他的接近警報確實失靈過。失靈原因有待商榷,但他不希望這種事再次發生。
“我上樓去叫他。”他熄了火,“餐廳在夾層,有個西班牙語名字,叫安第斯旅館。邁克說他在那里和我們見面。”
“你不想讓我和你一起上去嗎?”
“這真的沒什么必要。”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打算順路檢查一下安保小組。但不知怎么的,他羞于讓人知道那兩個直言不諱的中年男人和他們面前那一排小小的屏幕和話筒的存在。
“隨便你。”她掏出一根煙放在唇邊。她點燃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們餐廳見。”
“行。”
兩名保安沒有什么可上報的。屏幕上的巴蘭科像牢房里的囚犯一樣來回踱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禮服,款式是十多年前的。克里斯上樓去接他。
“我對秘魯菜了解不多。”克里斯和他一起走向電梯時說。
“我也是,”巴蘭科簡短地回應道,“我是哥倫比亞人。”
那家餐廳的菜實際上很不錯。在席間,幾杯酒下肚后,秘魯菜應該是什么樣的成了眾人爭論不休的話題。大聲的爭論使氣氛變得融洽起來。巴蘭科認為其中有幾道是純正的哥倫比亞菜,而克里斯想起了在監測經濟區工作時的經歷,同意他的看法。邁克風度翩翩、極具說服力地指出,時間久了,不同地區的菜式必然會相互融合,但他沒拿出幾項證據。而卡拉則相當尖銳地指出,口味正宗更像是營銷手段,而不是什么地區間人員流動的結果。秘魯菜只是提供給消費者的標簽,而非國家特色。巴蘭科鄭重其事地點頭表示同意。他顯然被卡拉深深吸引了,或許是因為她是個金發美人,也可能是因為她的政治觀點與其他人截然不同。克里斯不清楚原因,也不想清楚。他壓下意料之外的嫉妒,克制住把椅子挪向妻子的沖動。想到等夜幕徹底降臨,這一切就會結束,他松了口氣。
談話中,生意上的事情時不時地被提起。大多數時候是巴蘭科起的頭,卡拉真心感興趣,她的熱情鼓勵他繼續下去。克里斯和邁克任由他倆聊著,但時刻留心著政治上潛在的風險,一旦到了必須干涉的地步,就會立刻轉移話題。
“太陽能農場當然是個美好的設想,但老早就有人提出它不夠穩定。設施昂貴,容易被破壞。”
“核能不也是這樣嗎?我還以為當地政府打算建造兩座新型的波洛克式核反應堆呢。”
“沒錯。”巴蘭科冷笑道,“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亞和霍頓能源集團的唐納德·科德爾私交甚好。這些核電站的選址離波哥大很遠。”
卡拉的臉漲紅了。“真惡心。”
“是啊。”
邁克帶著警告意味地看了一眼克里斯,然后拿起酒瓶。
“巴蘭科先生,再來點酒嗎?”
“關于波哥大,我有個問題。”克里斯裝出想不起來的樣子,“噢,對了,去年我在那里,在城中見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教堂。我在想……”
談話就這么繼續下去。如果巴蘭科不喜歡這種引導式的對話,他也沒有表現出來。話題轉到什么地方,他就聊什么,始終彬彬有禮。克里斯從卡拉的表情上知道,她很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什么都沒說。
只有一次,和睦的表象出現了裂痕,那是邁克·布萊恩特第二次起身去廁所時。巴蘭科朝邁克的背影點了點頭。
“在你工作的地方,這類事不是什么大問題吧?”
“哪類事?”
卡拉優雅地哼了一聲。克里斯朝廁所方向看去。老實說,他壓根沒想到這出。
“這個嘛,”巴蘭科說,“我不是說你的同事有問題,不過他也并不謹慎。在波哥大的希爾頓酒店,在這么多人的餐廳中,可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就算來自統治者的家族,在公共場合也得注意別表現出磕了藥的樣子。”
“也許這就是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亞在邁阿密待了那么久的原因。”這話剛出口,他就猛地一驚,意識到自己喝得有點太多了,但為時已晚。
巴蘭科的眼睛瞇縫起來。“是啊,我也這么想。可同時,他的父親卻用你們給他買的武裝直升機轟炸種植古柯葉①的農民,炸得他們灰飛煙滅。這實在諷刺啊,不是嗎?”
眾人陷入沉默。卡拉發出了點兒聲響,那里面既有看熱鬧的意思,也含著厭惡。克里斯由是知道,他在卡拉那兒得不到任何幫助。
“我,呃,不是的,”他磕磕巴巴地說,“肖恩的這類政策并不意味著古柯種植是非法的。事實上,我們研究過將這種作物引入合法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場的可行性。實際上,肖恩的金融衍生品部門已經受命開發此類產品了。”
巴蘭科聳了聳肩。“你想我被這些東西打動?合法化只會讓古柯步咖啡的后塵。紐約和倫敦的富人將變得更加富有,農民則會餓肚子。克里斯·福克納,這就是你打算向我兜售的一攬子計劃嗎?”
這話刺痛了他。更讓他心痛的是卡拉臉上露出的強烈的滿足感。邁克沒有再出現,他突然感到很孤單,急于挽回正從餐桌上蒸發的好氣氛。
“巴蘭科先生,你這么說對我可不公平。我提到這項研究僅僅是為了證明我們并沒有被道德偏見所蒙蔽。”
“是啊,這點倒是挺讓人信服的。”
卡拉露出個覺得無聊的淺笑,克里斯固執地繼續說著。
“事實上,我想說明的是,這項研究發現,一旦認真考慮使其合法地進入大宗商品市場,會出現太多問題。首先,人們十分擔心,這會將其他投資領域的融資吸干。我們顯然無法接受這種情況。”
說這話本來是為了打趣,但卻沒人發笑。巴蘭科的身子探過桌子,靠近克里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目光灼灼,如同大理石,因為憤怒而帶著濕意。
“克里斯·福克納,我要事先警告你。我對西方世界中那些愚蠢的、被寵壞的孩子和他們代價高昂的毒品問題沒有絲毫同情。不管你們這些支持自由市場的人向我們兜售什么樣的觀點,我怎么看,都只能看到牟利的交易。所以,”他迅速地比了一個強硬的手勢,長滿老繭的手心朝上,既像是空手道的攻擊,也像是準備握手的動作。“你們出售武器,我們就出售可卡因。當哥倫比亞的人民革命旅奪取政權后,這份協議不會改變。我不會犧牲它為我的人民帶來的財富。如果你們的政府對我們產品的流向如此關心,那就讓他們像其他人一樣包下公開市場的所有產品。他們可以把這些白色粉末付之一炬,如果愿意,也可以吸進自己的鼻子里。”
“說得好!”邁克·布萊恩特回來了,他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坐回到座位上,緩慢地鼓著掌。他的眼睛閃著明亮的光,足以與巴蘭科眼中淡藍色的光芒相抗衡。“說得好!杰出的分析!克里斯,你說得對,這就是我們想要的人。毫無疑問。”
他坐下來,咧嘴一笑。
“當然了,你擔心的事永遠都不會發生。對于走不走出那一步,我們的政府壓根不上心。他們在警戒區實施管制政策,所以那里的毒品問題根本不會對政府構成危險。而富人嘛,他們總能避開公共程序,解決自己的不端行為帶來的問題。”
巴蘭科看著他,厭惡的神情直接擺在臉上。“布萊恩特先生,那就奇怪了。過去七十年來,似乎有許多大張旗鼓的軍事活動,都是為了消滅可卡因貿易。”
邁克聳了聳肩,又喝了些酒。“這個嘛,當然,幾十年前,許多事情都還沒弄明白。那時有許多舉措都是為了討好公眾。”他又笑起來,“但近些年,我們不必擔心這些了。”
“可是掛著他國旗幟的護衛艦仍然停泊在巴蘭基利亞港。他們違反了聯合國的法律,巧妙地盜采我們沿海的資源。我們的人民不過是在謀生,卻被凝固汽油彈潑了一身。”
布萊恩特又聳了聳肩。“巴蘭科先生,這是控制權的問題。我相信你肯定對造成一切的原因心知肚明。我也認為這種做法令人不快,但這正是埃切瓦里亞的政府及其債權人所采取的措施。而這,從非常現實的意義上說,正是我們現在聚集于此的原因之一。如果我們真的能夠達成協議,那么巴蘭科先生,你就能成為那位改變現狀的人。”
巴蘭科的嘴唇扭曲起來。布萊恩特似乎沒看到這個動作,他吸了吸鼻子,然后用指節揉了揉兩側的鼻翼。
“與此同時,我作為肖恩沖突投資部門的代表向你保證,在這些改革實施之前,你將有權使用埃爾南·埃切瓦里亞的出口路線。他目前很輕視這些路線。”
“你會讓我和蘭利談?”巴蘭科的目光在克里斯和布萊恩特之間游移。他的語調越發懷疑。
“當然。”邁克看起來很驚訝,“不然你以為我在說什么?他們是美國非法麻醉藥品的主要經銷商。在肖恩,我們從來都是送佛送到西。我的意思是,我們當然也會為您再介紹一些歐洲和亞洲的經銷商,但是說實話,他們的體量沒有一個能與蘭利匹敵。再說了,你最后或許還是會將大部分產品轉移到蘭利那邊。如果你有興趣,他們還會讓你的產品暢銷環太平洋西部的大部分地區。有人想再來點酒嗎?”
卡拉開車載他回家,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前面的路。汽車儀表盤發出溫暖的光。她一言不發,沉默的氣場如潮水般席卷車廂。她和巴蘭科站在同一陣線的事依然讓克里斯痛苦,于是他轉過頭,透過副駕駛座位旁的窗子,看著飛馳而過的城市中的燈光。
“這頓飯真他媽好極了。”他終于說出了這話。
卡拉駛上高速公路的輔道,什么都沒說。如果克里斯看著她,就會發現他倆都到了爆發的邊緣。
“邁克在洗手間里把粉往他媽的鼻孔里送,巴蘭科夸夸其談他的政治觀,而你他媽每次都在支持他——”
“克里斯,別拿我出氣。”薩博在加速爬坡,方向沒有絲毫偏移,但卡拉的聲音中帶著疲乏的怨氣,這終于讓克里斯扭頭看向她。
“怎么,我說錯了嗎?”
“你應該為我做的事感到高興。我今晚要做的不就是這個?讓你的客戶感到高興,讓他放松。這些不是你說的?”
“是啊,但這不是指把我晾在一邊,讓我在他面前無話可說。”
“那或許你應該把話說得更清楚點。記住,我是你的妻子,不是那種充當陪同助理的妓女。我他媽不是靠這謀生的。”
“巴蘭科攻擊我的時候,你他媽在一旁看得很開心啊!”
這話讓她轉頭向他望去。她一言不發地看了他整整兩秒,然后又看向前方的路。
“你明天也會這么吼邁克·布萊恩特嗎?為他在洗手間中做的事?”她平靜地問。
“卡拉,你他媽別回避這個問題!”
“我都沒意識到這是個問題。”
“巴蘭科攻擊我的時候,你在一邊看得很開心,是不是?”
“你聽起來已經有答案了。”
“卡拉,你他媽——”他攥緊拳頭,緊閉著嘴,克制憤怒,努力用正常的音量說出每個字。“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這樣對著邁克大喊大叫過嗎?”
“邁克·布萊恩特是站在我這邊的。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管他有什么問題,這點我都很確定。我不用對他大喊大叫。”
“不用?還是不敢呢?”
“去死吧,卡拉。”這話輕得像是自言自語。他內心里洶涌的怒火變淡了。它沒有消失,而是突然冷卻下來。這讓他更加恐懼。因為在車內冰冷的氣氛里,他能感覺到某些東西正在慢慢死去。
“不,克里斯,這話應該是我說才對。”她的聲音只比他剛才說話時大了一點,但卻帶著嘲弄和厭惡。“你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嗎?是啊,我今晚很享受。你知道我享受的是什么?我終于看到有人不只是為了自己的那筆該死的季度獎金在戰斗。而且,在這場交鋒中他占了上風。我感到享受,因為能聽到有人戳穿你們那個令人作嘔的小世界的真相,而且戳穿你們的是個關心他人的人。”
“一個關心他人的人。”克里斯虛握的拳頭從車窗上彈開,無力地揮了一拳。“噢,當然。他想把固體可卡因和欲仙欲死的感覺帶給警戒區的孩子們。是啊,巴蘭科這家伙真他媽是個英雄。你聽見他說的話了吧。”
“是啊,我還聽見邁克·布萊恩特說要讓他和蘭利聯手,蘭利為北美的內陸城市提供了百分之八十的毒品。而你呢,每天都要和蘭利合作。這個周末,你們要帶埃切瓦里亞和巴蘭科兩人去北部紀念武器展,向他們出售互相廝殺所需的武器。而你現在還在這里表明自己的道德立場?我的天,你他媽完全可以去給西蒙·沙茲上一堂關于偽善的課了。克里斯,我們給了這些人什么好處?而他們又憑什么不能用可卡因淹沒我們?”
“我沒有說他們不能。”
“你是沒說。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事實上,你除了完成自己的交易目標外,什么都不在乎。這樣你就能和其他大玩家一起待在最高的牌桌上。克里斯,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她笑了起來,聽起來幾乎像是抽泣。“克里斯·福克納,權勢遍布全球,他的出現令人震顫。看看他身上西裝的剪裁是多么精致,他在桌前下達的指令是多么冷酷,連王子和總統都會與他握手,當他講話時,他們全都認真傾聽。只消他開口,石油就會噴涌而出,何時何地全憑他的旨意。當他下達指令,拿槍的人就會挺身為他戰斗——”
“卡拉,你他媽能不能給我閉嘴?”他的怒火突然又躥高了幾分,灼燒著他的內臟,讓他迫切地尋找對卡拉造成傷害的方法。“你既然這么看得起巴蘭科和他的高風亮節,或許你他媽就應該去他的房間,而不是和我一起回家。比起我來,或許擁有良知的男人會讓你更興奮。”
他的胸口突然傳來了一陣巨大的壓力,還有些疼痛。安全帶把他緊緊地捆在車座上。薩博猛地剎住,他聽見輪胎發出一陣尖銳的摩擦聲。
“你就是個畜生,克里斯,你這個該死的人渣。”
她低頭坐在那兒,雙手攥著方向盤。車子一個急轉,稍稍偏離了高速公路鈉燈的照射,引擎發出隆隆聲。她在克里斯的注視下慢慢地搖了搖頭,然后抬起頭來。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是來自突然上升的腎上腺素。她又搖了搖頭,像是發現了新事物一樣,小聲說道。
“你這個人渣。”
這是她最狠的侮辱,除了開玩笑,她從來沒這么說過他。在這段整整七年的關系里,他只聽她給六個人打上過這樣的標簽。除了一個女人之外,其他都是男的,都是她想從自己生命中抹去的人。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她的確也將他們抹去了。對卡拉來說,說出這句話就意味著徹底斷絕關系,絕不單單只是蔑視他們那么簡單。
他坐在那里,感覺這段關系離他慢慢遠去,就像從自己身上落下的一個東西。
“你最好是認真的。”他說。
她沒有看他。
“卡拉,我們走到了這一步。”橙色燈光透過擋風玻璃,落在他的手上。他看著雙手,一陣強烈的興奮感隨著血脈上涌,但他卻不敢細究原因。“我們的關系一直沒什么緩和,但,到這地步,還是第一次。這次……”
他舉起手,想比劃什么,但手勢還未成形就放棄了。
她的余光肯定瞥到了。卡拉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在那雙眼睛里見到了恐懼,但不是對他。
“我應該讓你從這輛該死的車上滾出去。”她的聲音顫抖著,他知道她也在崩潰邊緣,經歷著同樣沉重的痛苦。“我他媽就應該讓你走回去。”
“這是我的車。”他輕聲說。
“是啊,但它的每一寸都是我為你打造的,我為你,一遍又一遍地修理它。你要是敢,克里斯,你要是再敢這么對我說話,你——”
“對不起。”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他倆伸出手,越過兩人間的空隙,摸向對方。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而他的淚則化為喉頭的哽咽,但他們都被那愚蠢的安全帶困住了。突然,堅實的感情基礎又回到他們腳下。崩潰的臨界點消失了,他們被從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他耳中雷鳴般的脈搏跳動聲漸漸平息。熟悉、溫暖而又粘膩的自責和悔恨,還有——安全感——又回來了,指引著他們的方向,將他們綁在一起。
他們掙脫安全帶,無言相擁。他們抱了很久,久到卡拉貼著他的面頰上濕熱的淚冷卻、干燥,久到他喉頭的哽咽感緩緩減輕,持續不斷的戰栗慢慢停止。
“我們得擺脫這一切。”她最后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含糊地說道。
“我知道。”
“這樣會害死我們的,克里斯。可能是在路上,也可能不是,但不管是哪種方式,會害死我們的。”
“我知道。”
“你需要停下來。”
“我知道。”
“瓦斯維克會再來見你。我知道他會來。求你了,克里斯,如果他來了,千萬不要再把事情搞砸了。”
“好吧。”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抗拒。他覺得精疲力竭。在風波不斷的過去三天中,他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你還聽說了別的什么嗎?”
她搖了搖頭,依然靠在他身上。
他發現自己的一只眼里涌出了一滴眼淚,于是眨眨眼把它弄走。“他們真他媽一點兒也不著急啊。”
“克里斯,這是很大一筆錢,對他們來說是個不小的冒險。但我們還沒聽說消息,所以這就說明,我爸說這就說明他們會這么做。他說如果他們打算回絕,我們現在就能知道消息了。他認為他們正在籌集資金,做預算,證明付出這筆錢是可行的。”
克里斯撫摸著她的頭發。之前,卡拉覺得她父親有超出常人的智慧,這種深信不疑總會讓他惱怒。但他們剛剛只差半步就徹底鬧掰,這讓他震驚極了,慣常的怒火也暫時燒不起來。
“好吧,卡拉。”一絲苦笑劃過他的面頰,“但不管他們在做什么,都需要加快速度。有人想殺了我,與這件事有關的人。如果他們不能在路上把我解決掉,就會找其他方法。”
她抬頭看著他。
“你覺得他們知道瓦斯維克的事嗎?”
“我不知道。我能確定的是,如果瓦斯維克和他的同事遲遲沒有進展,那么除了清洗血跡,他們什么都做不了了。就像聯合國在尼日利亞,在庫爾德人的家園,在其他該死的地區上演的那出一樣。”
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的笑容越來越堅定。他無法弄明白這笑容背后復雜的情緒。卡拉向后退去,好像他長著一張陌生人的臉。他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著向前延伸,逐漸消失于夜色中的道路。
“聽起來沒什么希望,對吧?”
第三十一節
他們去北部紀念武器展時天氣正好。本周的后幾天,這季節中反常的大風驅散了厚重的云層。直到周日,諾福克地區都晴空萬里。他們還在十幾公里之外,就看見一架巨大的噴氣式飛機在湛藍的天空中悠閑地轉了個彎。
“負責監視的大家伙,”邁克指出,“或許是洛克希德[9]推出的新型號。我聽說他們終于把無人機回收過程中的問題給解決了。他們肯定得炫耀一番。啊,我們到了,十七號岔路。”
他猛地將寶馬駛向出口輔道。有人在車后猛按喇叭,聲音大得像是連雙腳都用上了。克里斯扭頭望去。他越過后座,看見一輛流線型的紅色福特在設法超過他們。在染色的擋風玻璃下方,他看到了一張充滿怒意的年輕面孔。
“邁克,你變道前應該先提示一下。”
“是啊,是啊。”邁克瞇起眼睛,看著后視鏡,“該死的混蛋,要不是因為武器紀念展,這條路上的監控頭數量漲了三倍,我他媽早就把你做了,兔崽子。”
“怎么了?”巴蘭科一直在副駕駛上打瞌睡,剛剛醒來。
“沒什么,”布萊恩特說,“就是個活膩了的兔崽子。”
巴蘭科也扭頭看去。克里斯搖搖頭,表明不用擔心,然后咧嘴一笑。從倫敦來的一路上都很擠。從他們動身到現在,路上已經遇見了差不多百來輛車。他們駛近萊肯希思[10]的高速公路出口時,車的數量還在穩定增加。布萊恩特不習慣在這樣的路況下開車,當然了,誰都不習慣。
他們沖入匝道,那輛紅色的車也從邊上超過來,與他們并行。布萊恩特笑起來,然后加速沖上斜坡。
“或許我們應該坐飛機的。”巴蘭科緊張地說。
“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邁克依然笑著,“別開玩笑了!”
福特從右側竄出來,與他們并駕齊驅。克里斯看了眼那輛車的車型,從那身售價低廉,空有其表的裝甲得出了結論:車的主人或許是個初級分析師,也可能是剛入職的新人,根本算不上對手。他瞬間就吃下了定心丸,下一秒,布萊恩特讓車頭向右虛晃一槍。對方一驚,連忙踩了剎車,讓向一邊。邁克毫不客氣地駛入對手騰出的地方,在車道中央擺正車頭。他在離坡頂幾十米的地方踩下剎車,最后在環形交叉路口平穩地停了下來。邁克等在那里,盯著后視鏡。那輛福特過了一會兒才悄悄跟上來,恭敬地排在他們車后。
“多謝。”邁克說,然后慢悠悠地駛入彎道。
巴蘭科望向克里斯,想讓他解釋這一幕。“為什么要這么做?”
“沒什么,”布萊恩特輕松地說,“今天這片區域不能進行挑戰,剛才只是教了下那個家伙什么是尊重。”
克里斯朝巴蘭科使了個眼色。.
十分鐘后,他們駛入空軍基地的大門,一名身穿制服的服務員揮手讓他們進入停車場。這里擠滿了各個公司的戰車和租用的豪華轎車,還零星散布著武裝部隊通用的卡其色車輛,克里斯懷疑它們主要是為了增加展覽的真實感。有時候,發展中國家的新客戶要依靠企業提供幫助,但卻一點都不將西裝革履的“教父教母”放在眼里。這種時候,這些車就能強調展覽的軍事性,讓獨裁者和革命者明白這當中的聯系。
他們從車里出來的時候,三架造型兇悍的戰斗機飛得極低,和地面只有一幢樓的高度。它們尖嘯著穿過機場,后燃器發出足以撼動五臟六腑的咆哮聲,帶著火光沖向湛藍的天空。克里斯的眼角余光見到巴蘭科畏縮了一下。
“這群該死的小丑,真不知道它們為什么要這么來一下。”
“這些是鷹身女妖,”巴蘭科平靜地對他說,“剛才是為了演示低空掃射。它們是英國產的,去年你們賣了十五架給埃切瓦里亞政權。”
“事實上,”邁克開啟寶馬的鎖車警報,“它們是經由BAe授權后在土耳其產的。這些機型已經是幾年前的了。我想應該往這邊走。”
他朝機庫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大群人四散游蕩。克里斯和巴蘭科遠遠地跟在他身后。
“你們沒必要帶我來這里。”巴蘭科輕聲說。
克里斯搖了搖頭。“我覺得你會很高興的。北部紀念武器展從全球的武器制造商那里引進最先進的武器。除了那些大家伙之外,還有突擊步槍、手榴彈、肩扛式火箭發射器以及區域封鎖系統。這里有最新的燃料、子彈和炸藥。文森特,就算你不打算買,也需要知道埃切瓦里亞對付你時可能會用上什么。”
巴蘭科神情嚴肅地看著他。“你為什么不能直接告訴我埃切瓦里亞有什么,好讓我們都省點時間。”“呃……”
“你很清楚,不是嗎?你為他供應產品,你掏了錢。”
“不是我。”他強忍糾纏內心的負罪感,再次搖了搖頭,“這不是我負責的。文森特,我真的很抱歉。我和你一樣,沒機會知道這些。”
“沒錯,但你能接觸到。”
克里斯咳嗽起來,然后強行把咳嗽變成笑聲。“文森特,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不能走進另一個高管的辦公室,翻找他的客戶資料。除了有安全系統以外,道德上也不允許。不,說真的,我是認真的。如果我做了這類事,就會丟了工作。”
巴蘭科看向別處。“行,沒事,忘了我問的話吧。我才意識到,你無法舍棄的東西很多。”
克里斯認為他已經開始了解文森特·巴蘭科了,他足以聽出,這話似乎并沒有帶著諷刺的意味。在過去的兩天里,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哥倫比亞人搞好了關系。他請這個人到自己家中用餐,鼓勵卡拉繼續和他站在一邊,就像希爾頓餐廳的那個晚上。他還帶他去警戒區邊緣幾家比較危險的酒吧里喝了酒,次日周六早晨,在巴蘭科的堅持下,他甚至還開著薩博,帶他在警戒區東側短暫地兜了一圈。最后這趟旅程中,哥倫比亞人靜靜坐著,但他后來問了一個問題。克里斯,這就是你長大的地方嗎?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去掉姓氏,叫他的名字。這是態度轉變的分水嶺。克里斯考慮了一會兒,然后一打薩博的方向盤,在空曠的街上掉了個頭。他向南駛過如迷宮般的廢棄不用的單車道,還有一條條他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忘卻、其實依然記得的路,找到了一座造了一半、廢棄的多層停車庫,從上面可以俯瞰向西側延伸的河畔住宅區。然后他開上盤旋的車道,把車停在樓頂邊緣,朝著擋風玻璃的方向點了點頭。
“就在下面。”他簡單地說。
巴蘭科下了車,慢慢走向邊緣。過了一會兒,克里斯也下了車,和他站一起。
河畔。
他說出這個名字時,似乎能嘗到它的味道。那是金屬的苦味。他盯著下方低矮的樓房,中間有個狹小雜亂的公園可以讓人自由活動,其余三面都是大片被石油污染的區域。他告訴自己,這不是布倫特蘭,那片迷宮般的混凝土住宅區不是為了社會渣滓設計的。這里本來不是這樣的,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導向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在我的國家,”巴蘭科說,“如果你住在這里,那就不是窮人。”
“這里本來不是為了窮人建造的。”
哥倫比亞人扭頭看著他。“但窮人搬了進來。”
“這個嘛,你要知道,除了窮人,沒人會搬來這里。經過連續不斷的經濟衰退之后,這里沒有生活設施,沒有街邊商店,除非你負擔得起出租的費用或者燃油和駕照的錢,否則連交通工具也沒有。漸漸地,沒人能負擔得起那些了。你想去別的地方?”克里斯轉身指向北面,“最近的公交車站需要沿著這個方向走兩公里。這里原先有軌道交通,但投資商害怕了,決定撤資。小時候,一些有工作的人騎自行車上下班,但那些孩子組成的幫派向他們扔石頭。有個女人被他們從碼頭上砸進河里,可他們還不停手,直到她永遠沉入水底。”他聳了聳肩,“如果在這里有一份工作,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工作,它會讓你成為眾矢之的。”
巴蘭科什么都沒說。他盯著下方的住宅區,好像能讓這片地區的時光倒轉,看見那個在飄著油污的水里掙扎的女人。
“之前和我一起玩的幾個小孩也像那樣死了,”克里斯說,時隔這么久,他的記憶第一次如此清晰,“我是說淹死。你看,碼頭邊上沒有安全護欄,他們直接掉進了水里。我母親總是告誡我,不要——”
他沉默下來。巴蘭科又轉身看著他。
“我很抱歉,克里斯。我不該要求你來這里的。”
克里斯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準確說來,你沒有要求我。”
“是沒有,但你還是帶我來了。”
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懸在他們兩人之間,但巴蘭科沒有開口問他。克里斯很高興,因為他也沒有答案。
他們回到了車里。
“你們兩個想看看這東西嗎,還是有別的打算?”
邁克·布蘭恩特發現克里斯和巴蘭科落在了后面,不得不折回來。
巴蘭科和克里斯交換了個眼神,然后聳了聳肩。
“當然,就算我不打算買,也得看看埃切瓦里亞對付我時可能會用上什么,對吧?”
“就是這樣!”邁克拍了下手,然后比出一個手槍的動作,朝著他“啪啪”開了幾槍。“要的就是這個精神。”
在機庫里,天花板上的大型空調吹出帶著香味的暖風。展品放在一池柔和的燈光中,周圍點綴著清晰的全息影像,它們重復播放著,向周圍人展示正確的使用方法。大寫的品牌名稱發著光,商標則掛在墻上。
布蘭恩特向突擊步槍區走去。一位優雅的女銷售前來接待他。邁克昨天帶著埃切瓦里亞來過,但他和銷售的關系看起來十分熟絡,不像只見過一面。
“克里斯,巴蘭科先生,請容許我向你們介紹薩利·亨廷。她是維克斯公司的代表,不過閑暇時也會作為自由職業者擔任輕型武器的顧問。小薩,我這么介紹對嗎?不用謝我。”
薩利·亨廷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她很漂亮,身著莉莉·陳[11]的西裝,留著赤褐色的滾釘發型,有種不張揚的時尚感。
“閑暇時間?邁克,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薩利,乖點兒。這位是文森特·巴蘭科先生,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戶。還有我的同事,克里斯·福克納。”
“啊,當然,克里斯·福克納,我在中村事件的報道上見過你的照片,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我能為兩位做些什么呢?”
“巴蘭科先生正在高地叢林中戰斗,他的對手是一個暴虐的政權,軍備充足,”布萊恩特說,“而他的裝備有些匱乏。”
“我明白了。戰斗一定非常困難。”薩利·亨廷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同情心,“您是否主要依靠的是卡拉什尼科夫槍?唔?沒錯,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他家武器非常棒。我有些客戶除了他們的武器外,別的一概不看。不過您或許想試試看新款的黑克勒-科赫。比起基礎款的AK來,這種槍的操作是有些難,不過——”
巴蘭科搖了搖頭。“女士,我手下的士兵很年輕,大多只有十四歲。他們來自被炸彈夷平的村莊,大多數成年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我們缺老師,剛入伍的人訓練的時間也不夠,所以操作簡單至關重要。”
女銷售員聳了聳肩。“那就選擇卡拉什尼科夫系列。我就不用瑣碎的介紹來煩您了,反正這槍一百年來都沒有什么變化。不過您或許想看看我們改進過的彈藥。您知道的,包括裂片彈、毒性包衣彈、穿甲彈,這些都兼容標準的AK彈匣。”
她向展示終端做了個手勢。
“這邊請?”
巴蘭科離開北部武器紀念展時,采購清單上的裝備簡直讓他武裝到了牙齒:七百把全新的卡拉什尼科夫系列槍支,九十六把宇航公司生產的肩扛式飛機殺手火箭彈,火箭彈有自動追蹤功能。另外還有兩千枚輕型王者反步兵手榴彈以及二十萬發最先進的突擊步槍子彈。盡管薩利·亨廷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依然沒能說服他購買地雷和精密復雜的全自動區域警戒系統。
趁著某位醫療專家向巴蘭科介紹一種可以抑制免疫系統的毒素,薩利·亨廷說:“這不算什么大生意。我從AK那里拿的是普通的傭金抽成。黑克勒-科赫給的抽成更多。他們今年非常慷慨,顯然想改變卡拉什尼科夫壟斷叛亂地區市場的情況。不過考慮到我從宇航公司賣出的那堆東西再加上手榴彈,也沒什么好抱怨了。”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么說。”邁克憤憤不平,“在我看來,我可是交給了你一樁肥買賣。薩利,你這次欠我一個大人情。”
她朝他眨了眨眼。“邁克,挑個時間吧。我是個很忙的姑娘,不過你知道的,我總能配合你。”
“真乖。”
他們開車回去的路上,巴蘭科一言不發,看起來并沒有為剛剛買到的東西高興。整段旅程中,他拿著一枚步槍被甲彈,在指尖來回轉動著,就像拿著一支雪茄。看起來既不愿交談,也不愿傾聽。看著巴蘭科,克里斯冒出了一個病態的想法:他就像一個剛剛得知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癥的人。
第三十二節
他們把巴蘭科送到了希爾頓酒店,剛準備離開,安檢口的警報器便發出刺耳的嗡鳴聲,LED瘋狂地閃爍起來。原來那個哥倫比亞人依然沉浸在思考中,走過掃描儀時手里還拿著AK步槍的子彈。克里斯快步跨上樓梯,來到安檢處,擺平問題。他拍了拍巴蘭科的肩膀,讓他好好休息,并告訴他,翌日早晨九點,他會來見他,討論合同事宜。然后他又坐回寶馬,邁克帶他緩緩駛入稀疏的車流。他們繞著大理石拱門開了一圈,然后拐進牛津街,向東駛去。天還亮著。
“想吃點東西嗎?”邁克問他。
“當然,干嗎不呢。”
“吃面?”
“我覺得不錯。”克里斯豎起拇指,朝他們來時的路指了指,“你覺得他沒問題吧?”
“巴蘭科?當然沒有,估計只是累了。他或許這輩子從來沒在一天里見到過這么多武器。”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不太開心。”
邁克哼了一聲。“這個嘛,媽的,他應該高興。這是我用信用卡刷過的最大一筆錢。”
“你昨天沒給埃切瓦里亞買點什么嗎?”
“都記在賬上了,”邁克咧嘴一笑,“六十天內免費取消。”
“你通過薩利·亨廷搞定的?”
“當然不是。要知道,親兄弟,明算帳。反正,除非他們把錢付清,否則薩利是拿不到傭金的。不能指望——”
寶馬的電話突然亮起,打進來的是個高優先級的電話。邁克對克里斯做了個保持安靜的手勢,然后接起了電話。
“這里是布萊恩特。”
“邁克,我是特洛伊。你請我去調查了一件與福克納有關的事,還記得嗎?我得到了一些線索。”
“好,他就在我邊上,特洛伊,說說你都知道了什么。”
一陣短暫的停頓。“最好還是當面說,我不想在電話上談論這事。你能來我這里一趟嗎?”
邁克看了他一眼,克里斯點了點頭。
“我們這就來。”
在傍晚的天光下,特洛伊的家出奇的安靜。克里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因為他將上次來這兒的光景當做了參照,那時派對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他牢牢制止住自己的疑神疑鬼,跟著邁克走向前門。
但焦慮肯定已經蔓延到他臉上了。邁克鼓勵地朝他笑了一下。
“沒事的。”他說。
特洛伊·莫里斯先看了看安保攝像頭,這才打開門。他催促他們趕快進門,好像有一場暴風雨即將襲來。他來不及開口,先插上插銷,啟動安全裝置。防侵入設備嗡嗡作響,很快充上了電。邁克看著莫里斯,抬起一邊的眉毛。
“我們這樣是不是太神經質了點?”
“你最好跟我過來,”特洛伊說,“我想讓你見個人。”
客廳里的扶手椅上坐著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黑人。他很瘦,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他下顎底部有一道疤,衣服上的圖案說明他是警戒區里的幫派成員。他冷淡地打量著兩名新來的人。
“這位是馬洛達。”特洛伊告訴他們,“馬洛達,這是邁克·布萊恩特,還有克里斯·福克納。他們是我的朋友。”
“行吧,行吧,隨便。”
“邁克,克里斯,你想找個地方坐坐嗎?想喝什么?”
邁克·布萊恩特點了點頭,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馬洛達身上。“給我來點你藏在冰箱里的波蘭伏特加,一小杯就行。”
“克里斯,你呢?還是單一麥芽威士忌?”
“如果你有的話,那就來這個。謝謝。”
“亞伯樂[12]還是樂加維林[13]?我還有愛爾蘭的。”
“樂加維林就行,不要加冰。”
“馬洛達呢?”
那個幫派成員緩緩地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特洛伊聳聳肩,走向廚房。他們坐在那里等著。
寂靜不斷蔓延。
“你是那一伙兒的?”邁克突然問。
馬洛達昂起下巴。“這他媽和你有什么關系?”
克里斯緊張了起來。他和邁克都沒帶槍,而馬洛達一副街頭混混的樣子,硬碰硬的話會很麻煩。他用余光瞟了邁克一眼,他看起來不像要動手的樣子。
“我有點好奇。”邁克懶洋洋地說,“我只是在想,這群人得多傻逼,才會讓自己手下的人面對金主時也神志不清。”
馬洛達站了起來。“嘿,你這坨鳥屎,想和我打一架?”
“你還是沒弄清楚情況。”邁克·布萊恩特的聲音聽起來很耐心,“我穿著上好的西裝,有權有勢。我是想和你打一架。但結果呢?你會躺在刑事醫院里,你的腎會被捐給社會,而你媽則會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靠幫別人口交來籌集你的術后費用。給我坐下。”
那個幫派成員離開椅子,走向布萊恩特的時候從右手的指節間變出了一把刀,耀武揚威地揮著它。
“嘿,操你媽的,臭鳥屎。”
“如果我是你,就會把那把刀放下來。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會把你的家推平,這可不是玩笑話。”
馬洛達猶豫了,怒火侵蝕著他的全身。如果邁克站起來與他對峙,克里斯覺得馬洛達會把刀揮向他。
“厄尼,在我親自動手前,把那該死的東西拿開。”說話的人是特洛伊,他端著一個托盤回來了,上面擺著酒瓶和酒杯,滿臉惱怒,“你以為這是哪兒?卡爾頓的武裝酒吧?這他媽是我家。”
“厄尼?”布萊恩特展顏咧開嘴笑了,“厄尼?”
“邁克,你也給我注意點。你該比他懂事些。”特洛伊對那個混混點頭示意,后者把目光投向一邊,把刀收了回去。他回到扶手椅上,坐在椅子邊緣,克里斯感到緊張的氛圍漸漸緩和,他又能呼吸了。邁克專注地看著右手的指甲。特洛伊·莫里斯甚至還沒放下手里的托盤。
“這就好多了。”
“你他媽每次都站在他們這邊,”馬洛達怯怯地嘟囔,“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個黑人。我看你自己也差不多是坨鳥屎。”
“閉嘴,”特洛伊甚至沒費神多看他一眼。他遞了一圈酒,把托盤放在咖啡桌上,然后拿著威士忌,在剩下的那張扶手椅上坐下,然后做了個手勢。“這個典型的城市青年有個故事想說。我對他說,你們聽了會為它付錢的。”
“嗯,”邁克抬頭看著天花板,“這很合理。厄尼,說給我們聽聽。”
隨后是一陣沉默、氣氛陰沉、充滿仇視的情緒,所有人都看著馬洛達。
他最后看著克里斯,開口說道:“這故事得讓你花上不少錢。”
“兩百。”克里斯說,“這是保底價。如果我喜歡,可能還會多給點。”
“你不會喜歡的。”那個混混冷笑著。他看起來恢復了鎮定。“你是福克納。我知道你,我在電視上見過你。當紅大牌駕駛員,沒錯吧。但你他媽好像并沒有那么受歡迎,似乎有人覺得,你他媽就是個叛徒。”
克里斯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涼。“繼續。”
馬洛達點了點頭。“懸崖幫得到消息。劫一輛戰車,再找個殺手坐在方向盤前面。有人出五萬來買你的命。”
“價格還不算高。”
“邁克,這是懸崖幫,”特洛伊嚴肅地說,“在伊雷斯庫住的附近雇兇殺個人只要花一千或者一千五,如果他們得進城辦事,可能只要加價到五千就行。”
“必要的花費嘛,”邁克做了個手勢,“畢竟還得劫輛車。”
馬洛達又譏笑道:“鳥屎,這他媽可不是劫車。那個家伙,他知道他們要來。伊雷斯庫派了個電工和黑客去基爾伯恩,在那輛車被劫兩天前就把安全系統給破解了。那群穿西裝的家伙都知道,哥們,是他們出錢找他做的。”
“你怎么知道這些?”克里斯問他。
“有人叛變了。我是金鷹——”
邁克·布萊恩特舉起雙手,“那么,為什么這事之前還他媽是個驚天的秘密,而你現在和我們說這事的時候又好像這沒什么了不起的?你他媽——”
“邁克,安靜。”克里斯又看著那個混混,“沒錯,金鷹,然后呢?”
馬洛達聳了聳肩。“就像我說的,有人叛變了。就是那個電工。他是個黑人。懸崖幫是個鳥屎一樣的幫派,他們會留下他,只是因為他會擺弄電線。他現在在艾克頓[14]找了個新女友,所以才想從伊雷斯庫手下跑出來。幾天前他和我說了這檔子破事,然后我又聽見特洛伊在四處打聽。所以,就是這樣。”
特洛伊向前探過身子。“現在告訴他們這個電工對車做了什么。”
“嗯。他們說他們裝了個無線頻率干擾器。”
克里斯和邁克面面相覷。
“一個什么?”
“那個電工對這東西不怎么了解。”馬洛達看起來適應了敘事者的身份,“這方面的事大多是搞數據的人做的。黑客似乎告訴過他,這是個可以用來騙過某種警報器的系統。他說這玩意非常貴,伊雷斯庫特地送給他的。”
克里斯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嗬,嗬,邁克?現在相信我了?”
“操。”邁克猛地站了起來。馬洛達嚇得畏縮了一下,但布萊恩特走到了窗邊,盯著外面。“操。”
“你說有人認為我是叛徒。”克里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這個混混身上。他得問清楚這件事。“什么意思?誰告訴你的?那個電工?”
“當然。伊雷斯庫總是這么說,他一直在說這些西裝革履的家伙如何互相出賣。還有這個叫福克納的家伙根本不懂團隊合作,格格不入,所以才要找人把他做了。”
“克里斯,這可能只是伊雷斯庫讓手下的人保持忠誠的手段。看看我們他媽比那群西裝革履的家伙強多少。他們一有機會就互相報復,不像我們,我們很團結,而我他媽是你們有過的最好的老板。只要入侵系統的手段得當,肖恩公司之外的人也能得到薩博大概的頻率范圍。羅伊德·保羅,或許是中村,他們都有可能買到薩博的信息。”
“我不這么覺得。”
車外天色漸黑,邁克開著寶馬穿過空蕩蕩的街道,朝著肖恩大樓開去,周圍隱約可見金融區的大樓。樓里的大多數燈都滅了,讓這片地方有如一座鬼城。周日的荒涼景象行將結束,就像某個循環往復的文明的最后一天快到盡頭。克里斯感到寒冷再度滲進了他的身體。
“邁克,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這說不通啊。他們為什么更相信某個流氓殺手,而不是自己公司的車手?他們完全可以再舉行一次競標,選出與我對抗的最佳人選。”
“那樣就沒法用干擾器這類小詭計了。貿易標準化部門會時時刻刻盯著他們,就像嗑多了藥的婊子。他們會罰到他們破產。”
“的確。”克里斯搖了搖頭,“如果單單是為了對付某個車手,讓整個公司都擔上違規風險,這太劃不來。更不用說這當中還沒有利益糾葛。”
“所以或許這是私人恩怨。背后是御杖·瓊恩的家人或者別的誰。”
“結果是一樣的,邁克。他們會失去自己的保險、退休金和撫恤金。媽的,他們會進監獄的。中村會把他們扔開,嫌棄得就像是自己的嘔吐物一樣。他們不會得到原公司的保護,而肖恩可能會找人把他們做了,以儆效尤。”
“如果他們被抓了,來復仇的又是一個有力——”
“你以為我他媽不知道這些?我——”克里斯控制住自己,他震驚于自己本想對邁克說出來的話,“邁克,你這就是在妄加推測了。我問你,你在賽道上撞過那么多人,他們的家人又有多少來找過你?”“一個都沒有,不過——”
“這就對了,一個都沒有。邁克,規則就是這樣。賽道上的怒氣都留在賽道上。沒人會破壞規則。在賽道上,大家會耍花招,人們嘗試、調查,并判定其是否合規,但沒人會干這種事。不是真的涉及利益,沒人會蹚這潭渾水。這意味著,這件事是肖恩內部的某個人下的手。”
“你覺得是馬欽?”
“或者休伊特。”
邁克搖了搖頭。肖恩的大樓出現在視野里,他在車庫安檢入口前數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把兩只手臂搭在方向盤上,看著毫無特色的大廈。
“好吧。”他嘆了口氣,“先假設你是對的。”
“好,先這么假設。”
“我們先假設這件事是肖恩內部的某個人做的,就像你說的那樣。那這就說明,你對車手管控中心的看法也是對的。你知道嗎,麗茲手里有這些家伙的聯系方式。或許我能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幫我個忙,跟那里的人打探些消息。”
“什么?”克里斯環顧四周,想擺脫聲音中突然帶上的幾分警惕,“麗茲·琳肖?啊,還是不要了吧,我的意思是,把她卷進來真的是個好主意?”
“放輕松。你可以全身心地相信她。”
“是啊,但……我以為你和她……你知道的。結束了。”
邁克笑了起來。“那個女人?不可能。我們的關系一陣冷一陣熱,取決于兩個人最近在干什么。但我們倆之間就像有引力似的。兩個人誰都逃不開。我們分開得越久,再做就更激烈。說出來你肯定不信,上次她還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
克里斯死死地盯著儀表盤。“哦?那蘇琦對這個怎么說?”
“這個嘛,”邁克的笑帶上了幾分神秘色彩,“這事說出來你也不會信,但你猜我做了什么?我回到公司,用棒球棍的一頭對著自己的鼻子狠狠來了一下。”
“什么?”
“是啊,真他媽痛。讓我流了一通鼻血,我的空手道訓練服上灑得到處都是。我告訴她在拳擊課上碰到了一個瘋子。”
克里斯記起了他幾周前他青腫的鼻子。
“你也是這么對我說的。”
“是啊,當然,因為我不想讓你在面對蘇琦的時候被迫為我撒謊嘛。”邁克·布萊恩特逐漸換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知道嗎,要不是我已經有了蘇琦和愛莉安娜,我真的覺得麗茲或許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
“你真的這么想?”
邁克明智地點點頭。“沒錯,我真的這么想。克里斯,她真的不一般。”
在肖恩的停車場里,薩博孤寂地停在暗處。周末加班的人都已經回家吃晚餐了。克里斯在車里坐了很久。在他耳邊鳴響的,唯有寂靜。這層的另一側,一盞出了故障的頂燈時暗時滅,如同模糊不清的遇險信號。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等待救援。
他終于發動薩博,駛入街道,如同身處夢中。伴隨著滾動的輪軸,城市從他的兩側滑過。薩博內部的空間就像能治愈神經衰弱、讓人平靜的氣泡,他感到安全,但又害怕自己或許無法輕易離開它。儀表盤、方向盤、踏板、變速箱,這些東西好像遠程控制住了他,給了他陌生的自動駕駛的能力。他的耳邊有種種聲音低語:我們去那里。不,還是這里吧。不。媽的,隨便去哪兒都行,先動身吧。
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后。
鬼使神差地,他被引導著,差點駛入海格特的街上。他回過神來,才發現這不是通向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