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禎卻問他:“皇上要給姬懷素安排什么差事?”
姬冰原看他剛才還生著悶氣,這下卻已完全被轉移了注意力,心下好笑之余又有些擔心,吉祥兒實在是太單純了,都事已至此,姬懷素居然還在纏著他,不過是看著吉祥兒心軟,還想著找機會挽回罷了。
但此人倒不如朱絳威脅大。
他心下想著,臉上不動聲色:“朕給了他一道密旨,教他悉心查訪,在安王這一支,擇年幼聰明伶俐的宗室公子,給朕挑選嗣子?!?br/>
云禎一怔,然后臉上那種幸災樂禍幾乎盛不住,勉勉強強壓抑住自己在皇上跟前大笑的心情,煞有介事對姬冰原道:“這不好吧?他之前都是儲君之位呼聲最高的宗室子,如今皇上忽然給他這個密旨,萬一他私下弄什么手腳怎么辦?比如選個有后患的,或者干脆心狠手辣……”
姬冰原看他明明心里快高興得開花了,還裝著一本正經給他分析弊端,忍不住笑了:“他不敢。”
“姬懷素這人,細心縝密,多疑多思。他會懷疑這是朕的敲打,或是一個考驗。也許朕不止給了他這個密旨,也有可能給了其他人。因此他不僅會領旨辦差,還會一點兒情緒不漏,忠心耿耿替朕考慮,辦得妥妥當當,盡善盡美,一點兒紕漏沒有?!?br/>
況且,他一定還指望著邊疆的大變局,戰事一起,朕為了穩固國本,只能選擇成年皇儲。他料不到朕也已知此事,因此他一定會辦,因為他會認為到時候朕一定會放棄年幼嗣子的打算。姬冰原心里想著,卻沒有說出來。
云禎自己一個人先樂了一會兒,心里想著到時候姬懷素不知道心里如何吐血,還要為人做嫁,暗自樂了一會兒忽然一愣,后知后覺:“安王?所以安王才同意您胡鬧?”
姬冰原一本正經:“立后乃大事,怎么叫胡鬧?朕有胡鬧過嗎?安王這一支其實離朕也很近,又一直對皇室忠心耿耿,盡心盡責,子孫又十分繁盛,挑幾個資質好的孩子不難。”
云禎卻已經飛快反應過來了,沒有這樣巨大的利益,如何能讓宗令讓步立男后?哪怕姬冰原一貫英明神武,乾綱獨斷,立男后立嗣子這樣的大事,也不是他一個人能夠輕易決斷的。
皇上,一貫圣明,如今卻為了自己這般……這般……
姬冰原不知何時卻已坐在他身側,攬著他,一起望向水榭敞軒外頭,看水面淼淼:“朕的確本來是有立成年皇子之意,圖省事,與其費心自己教,教個十幾年萬一養廢了還尾大不掉,不如選別人教好的,不好的廢了再換一個。”xしēωēй.coΜ
“之前……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朕本來想著你年輕,朕不能陪著你太多年,你既然喜歡,就陪陪你。到哪一天,或者你后悔了喜歡了新人或是想結婚生子了,又或者朕老了,不在了……”
云禎抬頭瞪眼看他,姬冰原失笑,摸了摸他的手背:“本來是這么想的,到那時候,朕總還希望你開開心心的,能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能再找個喜歡的人,都可以?!?br/>
“但是最近這些日子,朕發現,朕不能忍受把你拱手讓人,朕也決不能容許朕還活著的時候,你就喜歡上別人,與任何人成婚,無論男女。朕希望能與你相伴白頭,同埋泉下,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br/>
云禎呼吸微微一顫,姬冰原抱著他,語氣平淡,語義卻決絕而毫無回轉。
云禎心里想著,我也一樣,我不舍得把你讓給別人,但是你是皇帝,我怎敢有此妄念?
姬冰原卻以為他是被嚇到了,但便是如此,他也不可能在這上頭讓步,他摸了摸云禎頭發,開始哄他:“朕的吉祥兒,若是喜歡的不是朕,是別人,是要正大光明合籍成婚的。朕總不能不如你。只是帝皇婚姻,既是家事,也是國事。”
“朕秘密立后,再擇一年幼嗣子,你為太子少傅,好好教他。將來若是朕不在了,你可攝政,他若是不聽話,你就廢了他,再換一個聽話的?!彼Z意冷酷。
“朕在,你為后,和朕共治江山,朕不在,你為王,攝政獨掌天下,朕在泉下等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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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承恩伯府兩位公子經過審問后,終于準予暫時開釋回府。
談文葆心有余悸:“牢里全是人!全是那本惹禍的詩書上收錄的詩文作者!放我們出來也是嫌牢房關不下了!我們出來的時候,看到還在往里頭押送,一路都在喊冤枉,說以后再也不做詩了!”
談蓁抹著眼淚道:“兩位哥哥知道什么?哪里是什么牢房關不下!誠意伯府、王翰林府上也全都被牽連了,至今未得放歸!他們家里也在到處亂撞呢。若不是妹妹我今日進宮,在宮里出乖露丑,拼著見了皇上一面,兩位哥哥哪里那樣容易回來!”
談文葆忙道:“多謝妹妹,妹妹這兩日嚇壞了吧?都怪我們,以后再不敢到處隨意結交,到處傳文了。”
談文蔚卻問:“皇上見你了?”
談蓁道:“托了徐國公府的老夫人,要不是他們府上還欠著我們的銀子,斷不會應的,好說歹說帶了我進去,又央著昭信侯和河間郡王,才算見到了皇上,皇上說了,其實只是想給我們一個教訓,怪我們平日里過于疏懶,進京以來逐日嬉游,交友不慎,以致于被匪類利用,以后當更謹慎守身,小心讀書?!?br/>
談文蔚肅然道:“皇上教訓得及是,此次我們實在是吃了一次大教訓了,今后必當謹慎小心,閉門讀書?!?br/>
談蓁笑了聲。
談文葆聽她語聲嘲諷,問她:“妹妹怎么了?”
談蓁道:“我笑兩位哥哥到現在還看不清楚?!?br/>
“什么謹慎小心,閉門讀書,那昭信侯云侯爺,如今比兩位哥哥還年紀輕,他怎的不謹慎小心,閉門讀書?他怎的就能今日抄魯國公府,明日帶人恣意搜捕,大興文字獄?論起驕狂任性,我在江南,在京城,都不曾見過這等肆意妄為之人,他在宮里,都如同自家一般,使喚宮中禁衛,宛如使喚自家奴仆,要見皇上,不過是通稟一聲,皇上立刻就來?!?br/>
“反而是我們實打實的皇上母族中人,皇上生母,乃是我們祖父的親妹妹!便是如此,進京至今,未見過皇上一面,依然白身,想要見到皇上,尚且還要托一個外人的情!”
“為的是什么?兩位兄長還沒明白嗎?”
“圣寵!圣寵,可以讓一個和皇上半點血脈關系都沒有的人,只是因為自幼養在宮里,便得了皇上的寵愛,便可以讓他尚未弱冠,便能橫行京城,恣意妄為,你們試想想,若是那詩集里頭收錄著那昭信侯的詩,有人敢碰他一指頭嗎?”
“便是河間郡王,在他跟前也是低聲下氣好生哄著,皇上待他,比待咱們這些正頭皇親國戚還要親熱,那昭信侯,借的是誰的勢?是皇上的勢!皇上一句話,兩位哥哥立刻就回來了,咱們再怎么謹慎小心,閉門讀書,有用嗎?皇上轉個頭,就把咱們忘了!”
談文葆和談文蔚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談文蔚才勉強笑道:“我們何嘗不知呢,只是如今我們家到底是在江南太久了,如今倉促要和皇上親熱起來也難,如今進京,何嘗不是為了謀點差使,再慢慢和皇上……”
談蓁又冷笑了聲:“太慢了。”
談文葆問談蓁:“妹妹可有什么想法?”
談蓁道:“昔日我只道河間郡王已是風儀絕佳,品貌非凡,但我今日看到圣上,才知道,圣上竟然如此年輕,鳳表龍姿,氣勢風儀,世間無出其右,河間郡王站在他跟前也只能垂手低頭,倒像是山雞見到鳳凰,只能低頭朝拜?!?br/>
談文蔚道:“圣上十四歲領兵出征,揮師北上,統一中原,十八歲踐祚至今,執掌天下,乾綱獨斷十八年,那氣勢哪里是河間郡王就能比得上的。”
談蓁道:“圣上明明正當英年,又后宮空虛,既如此,我這表侄女,為何不能直接嫁入宮中做現成的皇后,倒還要等著嫁儲君?兩位哥哥為何不做現成的國舅爺,倒還要先討好太子爺?”
談文蔚和談文葆忽然聽到妹妹說出這樣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來,全都目瞪口呆,談蓁又冷笑道:“哥哥們仔細想想,是也不是?這河間郡王,就算封為儲君,待到他登基,怕不是還要幾十年,咱們只怕還要低聲下氣討好那昭信侯幾十年呢!”
談文蔚艱難道:“皇上后宮空虛,應是有緣由的……”
談蓁笑了聲:“不就是無皇嗣嗎?皇嗣從別支過繼又如何?皇上這等人物,便是日日相伴,便已足夠,他后宮空虛,豈不是正好后宮專寵?嫁給未來儲君,怕是還沒登基,我便要和十個八個夫人共事一夫,和守活寡又有什么兩樣?更何況這漫長幾十年,誰知道會不會仍有變數?”皇上若是果真不能人事,待自己反而越發憐惜愧疚,到時候才好伸張手段。
談文蔚一個頭兩個大:“妹妹,此事從長計議,待我先稟報祖父?!?br/>
談蓁呵呵一聲:“難怪哥哥不得皇上歡心,我看皇上喜歡的,便是年輕活潑,恣意天真之人,今日皇上待我,也極溫和,似哥哥們這般瞻前顧后,怕也只好做個田舍翁到老罷了?!彼κ肿酝鶅仁胰チ恕?br/>
談文蔚和談文葆面面相覷,良久談文葆低聲道:“妹妹其實說得也有道理,這儲君,一日未登基,就一日還有變數,皇上,可還年輕著呢?!?br/>
談文蔚愁眉不展,想起祖父說的,皇上厭惡祖父,只怕未必像妹妹想的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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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仁宮。
云禎不知正有人摩拳擦掌,想要謀他這皇后之位。
他一個人坐在寢殿的貴妃榻上,想著皇上對他所說的話,又是甜蜜,又是煩惱,只是伸足去踢著地上的一只蹴鞠,勾來勾去倒騰那只球,心里只想著事。
丁岱走進來看到他笑道:“侯爺啊,怎的一個人在這兒悶著呢?皇上呢?”
云禎道:“丁爺爺,您審完案子了?”
丁岱道:“哎,那前魏的皇女自盡了,認了所有罪,秦王星夜遣了使臣上表,自承教子不嚴,誤納匪人,情愿削藩撤軍制,請廢旬陽郡王爵,只求保兒子一命呢?!?br/>
云禎好奇道:“皇上允嗎?”
丁岱道:“想來是要允的,秦王姿態做出來了,又主動削藩撤軍,皇上若是不依不饒,其他藩王看著寒心,這前魏皇女又是從宮里放出去的,少不得有人懷疑皇上是不是故意的,構陷宗室,興文字獄,總不大好,這事兒應該差不多就這么平了?!?br/>
云禎道:“丁爺爺辛苦了。”
丁岱道:“辛苦什么呢,老奴這馬上要去九邊總督府赴任了,今日進宮,卻是要交接給侯爺禁軍令牌的,皇上之前就有交代,今后這禁軍,就要給您掌著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軍符道:“這是調軍的虎符,皇上說了,再不能出現上次您深夜調軍調不動的情形了。侯爺您以后做事,還得穩重些啊,您可不知道前夜皇上聽到您親涉險地,調軍一時又還未能聽令,嚇得那臉色,可都是青白的,咱們誰都不敢多說一個字兒?!?br/>
云禎接過那沉甸甸的銅虎符,心里五味雜陳:“丁爺爺您當初陪著皇上征戰四方,代天子掌著禁軍這樣多年,怎的好端端要去九邊都督府呢?”
丁岱笑盈盈:“侯爺您和皇上也是一體的,您掌著禁軍,和皇上掌著也是一樣的。去都督府做鎮守內官,那才是自在呢,在地方上,沒有宮規拘束,有軍士使喚,還能收幾個好孩子養老,可算得上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噬线@是看老奴日日在宮里伺候著辛苦了,讓老奴出去自在幾年呢?!?br/>
云禎勉強笑了笑,丁岱道:“老奴去,也多照應照應朱五公子吧?”
云禎這下振作起來:“還得勞煩丁爺爺照應了,朱絳那小子有些傻,對了,我給朱絳寫封信,勞煩丁爺爺帶去?!?br/>
丁岱嘿嘿一笑,心里想著皇上這可危險啊,人家那可是打小兒起來的情分,難怪皇上如臨大敵。
這醋啊,吃了多少天了,連逼著侯爺穿著皇后禮服去祭天都做出來了,這幾日做了多少荒唐事,老安王都給嚇到了,老人家反過來給皇上磕頭,只勸阻他再想清楚,就算不怕祖宗責怪,也要擔心后輩指摘,史書留瑕。
最后還是拗不過皇上,大雍第一個男皇后,就這么踏踏實實寫到了宗室金冊上了。
皇上啊,何曾在意過那些?
若是在意,也不會一個人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