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禎收到信的時候,也才剛剛準備到大同城外。
九邊都督府楊東甫率著九邊將領,另外晉省巡按,按察使,大同府府尹等地方官員也都侯在城外,乃至晉王這邊都派了使臣來迎。
云禎一路風塵仆仆,下了車駕一眼就已看到了丁岱也站在迎駕的官員里,忍不住偷偷對著丁岱做了個眼色,丁岱慈眉善目地就笑了。
都督府這邊舉辦了盛大的接風宴,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擺在桌上,豐盛無比。云禎只是微笑滿面,幸好他是上使,早有侍從偷偷替他換了白水兌的淡酒,因此也就一番觥籌交錯,熟練應付了這車輪戰一般的敬酒。
楊東甫都親自帶著朱絳、公良越上來:“侯爺,聽說朱將軍和公良將軍在京里就和您交情不錯,今兒我交代他們無論如何得給您敬一杯酒。”
云禎舉起酒杯,看向朱絳,笑容仿佛沒有陰影一般,朱絳心中一晃,心下不由一陣酸痛,皇上果然把吉祥兒照顧得極好,他上前敬酒,看云禎飲下那酒,又有些擔心他量淺,只伸手扶住云禎拿著酒杯的手道:“侯爺隨意,末將滿飲。”
云禎知道他擔心他又醉了,悄悄對他眨了眨一只眼睛,朱絳便知道云禎那酒水應當是做了手腳,這才放了心,看他神情輕松狡黠,不由又微微有些心下漣漪起,卻忽然感覺到一陣陰冷目光,他微微側目,果然看到一旁丁岱正森冷盯著他,滿眼警告。
他不由松了手,心下苦笑,知道丁岱便如皇帝耳目,他若再敢有接近吉祥兒的心,不需要皇上出手,丁岱一個人便能收拾了他。
只看公良越已親親熱熱上前道:“幾年不見侯爺,侯爺身量又高了許多!末將敬侯爺一杯!”
云禎看向公良越也很是驚喜:“我知道你來了九邊,沒想到今兒能見到哥哥。”
這聲哥哥叫出來,眾人都有些側目,便連楊東甫也不由高看了公良越幾眼,公良越受寵若驚:“侯爺,不敢當,如今您是天子使臣,不敢兄弟相稱。”Xιèωèи.CoM
云禎笑得頗為隨意:“無事無事,都是守邊將士,與子同袍與子同歸,都是兄弟,都是兄弟。”
他讓人斟酒,團團作揖敬酒:“小弟年紀小,也未有什么領軍作戰的經驗,如今來也是向各位將軍們討教學習的。只是身上還帶了差使,因此有什么做不周到的地方,各位哥哥們多指教多包容。”
“主要是皇上忙,說是如今北楔有些異動,心系邊疆,怕兄弟們松懈了,叫小弟過來走一圈,看看哪里兵備松弛的,兵事未修的,都好好看一看,朝廷也好趕早補上漏洞,咱們這做武將的,本來就該枕戈待旦,不可放松的是不是。”
楊東甫笑道:“云侯爺說得極是,我前日也早已讓他們整飭軍紀,修整城墻、墩臺等兵事,又讓各營兵丁,務必操習精熟,云侯爺后日便可一閱,若有那等未做好的,也只請侯爺多多指教。”
云禎笑得也很是坦蕩:“不敢當不敢當,楊提督出身簪纓世家,老于兵事,提督鎮守九邊多年,是我要和您討教才對。”
一邊又親自斟了酒去敬丁岱:“丁爺爺,您如今這邊待得還好嗎?我已求了皇上,這禁軍沒您掌著坐鎮不行,皇上已允了我,不多時就要請您老人家回京呢。”
丁岱笑得皺紋都快沒了:“侯爺哎,您不擅飲酒,少喝些少喝些,老奴在這兒待著舒服著呢,侯爺可千萬饒了我吧,別讓皇上又想起奴才來,又抓回去當苦差了。”
云禎嘿嘿笑著,丁岱低聲對他耳語道:“侯爺,您這是怎么磨得皇上服軟了?我這才來了幾天呢,不知道皇上心疼你嗎?還是乖乖聽皇上的話吧?”
云禎也悄悄對丁岱道:“丁爺爺還是辛苦些,讓我多陪陪皇上么。”
丁岱搖著頭嘆氣,云禎只管纏著又敬了他幾杯酒:“我給您帶了些藥酒來,稍后再和您聊。”
丁岱一臉拿他沒辦法的樣子。
眾人看他們兩人竊竊私語,果然親厚非常,不由都各自有一番思量。
一番表面應酬,眾人飲宴至三巡,云禎才以遠道而來,身體乏困,不勝酒力為由,起身退了席。
待到客人走散,朱絳卻已被人暗自引到了云禎歇息的下處。
欽差所住的房間,自然是最好的,屋里厚厚鋪著羊毛地毯,收拾得極為干凈,陳設不說華麗,也已是精美整潔,朱絳被龍驤衛的親兵領了進來,才掀了簾子便聽到了水聲。
云禎滿臉疲乏,雙腳泡在熱水里,身上也已寬了那些層層疊疊的蟒袍禮服,發髻什么都解開了披散在肩上。實在是那些金冠蟒袍什么的太壓頭壓身,他撐了這一日,累得不行,只是斜斜歪在矮榻上,讓侍童給他洗腳,看到朱絳來,揮手叫人都下去,又吩咐龍驤衛在門口看著門。
朱絳上前笑著道:“我替你梳梳頭吧,也松快松開。”
云禎靠在軟枕上,雖說適才喝的都是兌水的酒,但倒也喝了不少,臉上有了三分酒意,醺醺然躺在榻上,指著對面的軟椅道:“不必,坐下吧,我有緊要事問你,你不要瞞我。”
朱絳坐了下來,只盯著他微微帶了紅暈的臉,低頭又看到他白皙雙足浸在水中,正在胡亂晃動著腳趾,水聲撩人,想到從前情篤之時也曾替他浣足梳頭,如今卻再親近一些都已不能,心中酸楚,隨口笑道:“我何曾瞞過你事?你有事就問——酒水不是動了手腳嗎?怎的還是喝多了?”
云禎看向他:“我問你,前一世,你對北楔入侵,可有印象北楔有另外一位王上?”
朱絳一時仿佛五雷轟頂,背上冷汗盡出,之前那點旖旎心思都已被嚇得消散了:“什……什么?”
云禎看向他,臉上雖然還帶著酒意,其實眼神清明:“不必再瞞我了……你也想起來了前世的事是不是?那顆珠子。”
朱絳臉色忽青忽白,心里最大的秘密被揭穿,他再也無法偽裝之前那玩世不恭與云禎兩小無猜的樣子,一時有些語無倫次:“我……我不是存心瞞你……我怕你知道了就再也不會靠近我了,我只能裝著什么都不知道,裝著還能和你做好兄弟……我……”
他忽然掩面,眼圈通紅,嘴唇張合著,卻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云禎料不到他反應如此之大,有些茫然,過了一會兒拍了拍矮榻上他身側,嘆了口氣:“你過來這里。”
朱絳坐了過來,云禎伸手給了他一個擁抱:“好了,好兄弟,我已都忘了那些了,我早已原諒你了,別哭了。”
朱絳哽咽難當,萬般前塵皆涌上盡頭,他佛前苦修誦讀一世,所求不過就是這么一句“我原諒你”罷了。
他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仿佛要將兩世的淚全都哭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