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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燕燕

    西山京郊這場盛大的焰火驚動了好些人。
    要知道宮里放焰火,那大多是上元、中元等等大節,皇帝與民同樂那時候才放的,武成帝一貫節儉,這上頭一貫是省儉樸素為上。
    京郊的百姓們親眼看了這場焰火,知道是西山行宮里頭放的,少不得以訛傳訛,傳出了皇上在行宮放焰火,取悅一位受寵的娘娘的傳說來。
    這傳說越傳越玄乎,等傳到西山大營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如今西山行宮里養著位娘娘,有著傾國傾城之色,其腹中已有皇嗣,皇上為了這位娘娘慶生,足足燒了三萬兩銀子的福瑞慶的焰火,只為逗這娘娘一笑。
    云禎聽到這傳聞的時候,正在親自一個一個的給大營里的參將們送帖子,整個西山大營,但凡算得上是個小頭目的,都請到他的園子里,賞菊吃蟹,看戲吃酒。
    少不得有人拿了這傳言來問他,畢竟那天晚上整座大營可都看到了那場輝煌燦爛的焰火,云禎雖然母親只是上不了皇室宗譜的義女,但也算得上皇親國戚,在營中人眼里,自然是消息靈通的。
    云禎聽到只覺得好笑,但也態度懇切回道:“這真不知了,事涉宮闈,小弟真的不知。那晚我是請了假,府里有些事回府安排去了。很好看?可惜沒看到,是啊,真可惜啊。”
    轉日到了請客的正日子,一大早昭信侯府的燕燕園里,云禎高坐堂上,先受了侯府長史、官員以及管家們的賀,然后是忠義院們的老哥哥們的賀,當然云禎可不敢受全禮,只讓之前在忠義院里訓練的孩子們代表,張江寧打頭,帶領著四十多個哥兒齊齊整整都磕了頭,進獻了賀禮。
    云禎喜洋洋地從身旁司硯手里拿了一塊令牌在手里,笑道:“江寧上來,看這是什么?龍驤營的侍衛牌子,你進龍驤營的事,辦好了!還有除籍的事,也都辦好了。”
    張江寧上前來單膝跪下,微微抬眼看他,藍色的眸子仿佛藍色琉璃包著水,因著這雙眸,整個人顯得神容冰冷,但盯著云禎專注的神情是毋庸置疑的。他身軀高大,頭發濃密卷曲,即便是單膝跪下,仍然充滿了壓迫感。云禎笑盈盈將牌子遞給他,大家全都沸騰了:“恭喜江寧哥!”
    “江寧哥可算混出來了!”
    云禎笑著打發他起來,張江寧站到了他身側,云禎慢條斯理又從司硯手里拿了一本折子過來打開,咳嗽了聲道:“咱們當初青龍院里,陸陸續續這幾年,一共選了六十三個哥兒們進來,如今因病打發去莊子上去了四個,因家里討人情贖出去的兩個,然后陸陸續續跟不上自請去莊子當差的九個,如今一共剩下四十八人,是個好數字。”
    “你們這四十八人,除了張江寧除了奴籍,進了龍驤營當差。還有令狐翊,去了章先生身邊當差,章先生很喜歡他,前兩個月給我說了,已給令狐翊去了奴籍,正兒八經請了見證,收為弟子,是青衣軍師的嫡傳弟子了,雖說因為罪籍,不能科考,但將來總有機會等天下大赦的時候。”
    “還有方路云、陸小川、游云耀三人,如今跟在朱將軍身邊,去年憑殺游寇三人的戰功,已抹掉了奴籍,如今已得了軍籍,接下來再立戰功,來日變成方將軍不成問題。”
    “羅旭,養花也養出了個樣子,咱們京城開的蒔花店,如今每年收入不少,去年也賞了花店每年收入的一成干股,將來就是羅大掌柜的,明兒再出息些,也可以議一門親了。”
    下邊哄笑聲響起,人人臉上都頗為暢快。
    云禎又翻了一頁:“施仁峰,施展峰兩兄弟,老洪先生已收為弟子,如今已跟著出過幾次診,將來也有機會開家醫館。”
    “茍小柒,養馬養得好,于伯也給我說了,希望想收他為義子,問了茍小柒,也同意了,咱們今年就把這事兒給辦了,今后于伯就是你負責養老送終了。”
    茍小柒上前聲音響亮:“是!”云禎笑瞇瞇又數了幾個在鏢局表現十分優異的,都加了例銀,四十八人,一一數過去,每一個的前程打算如何,都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勉勵的,戲謔的,說得輕松又親熱,所有人臉上都輕快地笑著,眼睛都盯著侯爺。
    章琰在一旁站著看著,羅采青陪著他,章琰感慨道:“四十八人,每一個都能為侯爺效死,其中至少十八人,都是一等一的將才——他已經讓我出了薦書,立刻就要派出去各地駐軍任職了,有我的薦書,又是從前長公主氅下效力的將領,他們的前途,不會低。”
    羅采青道:“聽說當年定襄長公主,也是如此,以一女子之身,卻能收服眾多將領,想來侯爺當初年紀雖小,這行事待人上,卻仍是得了公主親教。”
    章琰長長嘆氣:“不錯,侯爺像她,這種仿佛發自內心的坦誠待人,叫人覺得跟著他,不會吃虧,也不會擔心被坑,只要跟著他,就有一條光明的道路。”
    羅采青道:“前月,他還為了我和皇上上了折子,要薦我去地方,特特問了我想去哪里。”
    章琰一怔:“這我卻不知了,這么說大人要去地方任職了?恭喜大人了,地方上轉上幾年,回來入閣指日可待。”
    羅采青感慨:“他先與宮中說了,回來才問我想去哪里,只管和吏部打個招呼就行,說是皇上那邊已是準了,先去做布政司,侯爺的意思,希望我去北邊丹省那里。吏部那邊已在準備文書了,大概這個月任命就下了,到時候下官去赴任,侯爺這邊還得先生多照顧了。”
    章琰已反應過來:“他還沒放棄那個總覺得北楔會亂的想頭?”
    羅采青苦笑:“的確是,我實在不明白,侯爺不知道為何總堅定認為北楔會亂。”
    章琰不說話,羅采青道:“真奇怪,侯爺行事,又大氣又敞亮,但是我還是覺得他就是個孩子,需要人照顧,實在有些放不下心。先生還是多來看顧看顧侯爺吧,我看他這些年的動靜,總覺得他哪天能捅出來個大漏子,皇上又只管縱著他。”
    章琰道:“長公主也是如此性情的,率真不偽,無論何時,都讓人覺得純如稚子。怨不得皇上待母子好,皇室中人,哪里有幾個真性情的呢。”
    羅采青看上邊云禎終于勉勵完那群孩子,站了起來,才道:“行了,我該去園子那邊迎客了,我估摸著客人應該快來了,先生您過去做做?”
    章琰搖頭:“都是些軍中將領,我去了他們不自在。讓他們盡心一樂吧,我給侯爺說幾句話,賀了壽再走。”M.XζéwéN.℃ōΜ
    羅采青便作揖后自先去了燕燕園門口,打點迎賓等諸事項。
    燕燕園門口,車如流水馬如龍。
    姬懷素下了車,抬眼去看那門上的三個典雅清俊的大字,低低吟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他仍然是一身深色衣袍,僅佩著白玉環,但雙眸清澈,舉止高貴,神容清華,門口知客的知他必為貴人,連忙迎了上來。
    姬懷盛也跟著他下來,看到笑道:“聽說這是皇上親題的,當初定襄長公主下降云探花,皇上御賜的園子賀新婚的。”
    姬懷素道:“這園子特別之處就在于蘭花特別盛,栽有許多珍稀少見的蘭花。后來定襄長公主接了園子,卻道好好一園子如何只栽蘭花?嫌棄蘭花香雖香了,花不夠大,開得不熱鬧,要一年四季都有花開。于是管事的遍果真將四季之花全栽種其中,確保每日都有花開。”
    當初他在這個園子也住過,也在心里暗笑過定襄長公主的不解清雅,暴殄天物。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在園中與云禎過的每一個日子,都是花團錦簇,熱熱鬧鬧。以至于后來常年被囚在宮中不見天日之時,那些活色生香的四季花香,那些亮麗燦爛的顏色,都成為了夜夜回味的一點溫暖。
    云禎這個人,最可愛的地方就是和他在一起特別舒服適宜,他會將所有自己擁有的一切最好的都放在你跟前,不藏不掖,無遮無攔,什么時候看到他都笑容滿面,叫人愉快。
    他承認他那時候年紀小,是嫉妒的,他嫉妒這種在無憂無慮的寵愛中長大的孩子,什么都擁有,什么都不需要擔心,他也鄙夷這種得過且過胸無大志的日子,他心里甚至惡意地想過某一天他失去了倚仗,這個無才無德只因為會投胎才安享富貴尊榮的少年,會淪落成什么樣子。
    他最后竟然沒有庇護他,權力讓他心里的陰暗放大,讓他的惡意摧毀了那個少年,他還會對別人敞開心懷嗎?他還會毫無保留的喜歡一個人嗎?朱五那個紈绔?一念及此,他忽然心里一陣刺痛。
    姬懷盛打斷了他的思緒:“定襄長公主若是在,和我母妃一定能說得上話。我母親也只喜鮮亮綢緞,常常和我說,這樣珍貴的蠶絲,花這么多人工物力才算得一件衣裳,若不弄上滿滿的花樣,那有什么意思。”
    姬懷素一笑,對姬懷盛這種毫不遮掩自己母妃商家出身的作風已經習慣,他也理解了云禎為什么重生一世會改和姬懷盛來往,他們身上都有著一種難得的真。
    這種真是失去了才知道寶貴的那種,是不隨貧窮病困富貴榮華轉移的那種,至死不渝的真。
    可惜當初他瞎。
    姬懷盛道:“我們突然來,也不知道侯爺會不會嫌棄。”
    姬懷素看了他一眼笑道:“他不會嫌棄你,但一定會嫌棄我的,所以我才一定要跟著你來。”
    姬懷盛摸了摸鼻子:“不至于吧,說起來你人真的挺好的,昭信侯對你是有什么誤會吧。”
    姬懷素一笑。好嗎,當初他對姬懷盛也是非常不屑一顧,只嫌他粗俗的。
    知客的仆人引了他們進去,羅采青已迎了出來,笑著拱手:“兩位貴人大駕光臨,怎不提前派人說說?咱們侯爺不知道,沒能親迎貴客,請上座。”
    姬懷素卻不敢輕慢了這位羅采青,這位是一等一的能臣,撫了四省三州,得力至極。他批過不少他的奏折,都是十分言簡意要,條條切中,非常清爽,治理地方井井有條,什么難題在他手中都舉重若輕。他就是從他的奏折里看出了姬冰原的喜好,姬冰原喜歡這樣的奏事風格,也喜歡這樣做實事的能臣。
    他謙虛溫和地回禮道:“是我們正好回京辦差述職,原本是要到府上拜訪的,結果正好聽說侯爺在燕燕園辦席吃酒,本月原來正巧是侯爺生辰。我們二人和云侯爺當初也是同窗情誼,又是一同去冀州出過欽差,共過患難的情分,便冒昧前來了。”
    今日燕燕園受邀來的都是西山大營的將領,忽然進來這兩位風度大不同的,早被人側目,悄悄議論起來。
    “那是哪家的?怎的面生。”
    “小聲,那是宗室公子,如今在大理寺任職,實打實有實差的,聽說皇上挺看重的。”
    “哪家的?”
    “康王的,還有晉王家的。”
    “云參將在宮里進學的,聽說和他們是同窗了。”
    “那是要封郡王了吧?膽子這樣大,來吃席,不怕被御史扣個結交武將的名頭?”
    姬懷素和姬懷盛兩人就在這竊竊私語中坐了上座。
    今日晴好,燕燕園果然遍地都是燦金色的菊花,園中歡聲笑語,中間的戲臺子上早已上了些花團錦簇的小戲正活躍場子。
    姬懷素看了下果然座中都是眼神明亮,身姿矯健的將領,不多時有開始有從前進學時認得的勛貴子弟前來打招呼,他也笑著敘話,看著溫溫和和很是謙和,很快他們這桌絡繹不絕開始有人來打招呼敘話。
    開席時間到了,云禎陪著幾位貴客進來,看到上席上坐著姬懷素,不免心里老大不快,但看在姬懷盛面子上,還是上前笑道:“兩位小王爺怎么到了?怎不先派人說一聲,我專門給兩位洗塵。”
    姬懷素看到他眼里明明白白的嫌棄,心里只想笑,但面上一本正經:“正好領了命回京述職,聽說云侯爺十八歲生辰,咱們那是同過窗共過患難的交情,自然備了厚禮來。”
    姬懷盛也笑著道:“趕明兒我再在金葵園回請你,莫要生分了。”
    云禎卻想了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們這是要受封了!恭喜恭喜,你們這幾年治河的大功在,這封地封號必定低不了,小弟先在這里恭喜了!等你們封號封地下來,必定也是要大請的,今日小弟先賀一賀兩位王爺了。”
    姬懷素眼里帶著笑意:“不敢當,的確是太常寺那邊已在擬旨了,等面圣后應該會有旨意下發。”
    云禎心里暗罵這小子全是托了自己的福,這幾年行事又穩當,想來這賞封不會低了,得找個什么辦法壞了他的事呢。
    姬懷素看他臉上那表情就知道他在心里暗罵自己,卻只覺得可愛:“侯爺先開席吧,大家都等著,咱們不耽誤大伙兒了。”
    云禎皮笑肉不笑對他拱了拱手,轉過頭站回自己主人席位上,先端了酒起來團團請了:“小弟這幾年多受了哥哥們的照應,今兒也沒什么閑話好說,感謝哥哥們賞臉來我這園子,大家吃好喝好玩好,酒盡夠,肉管飽,戲任點!”說完一飲而盡手中的酒,一連干了三杯,干脆利索。
    “好!”座中都是西山大營的將領,平日本就不愛繁文縟節,此刻轟然應好,便是右大營的將領們,此時看在這酒肉和戲的面子上,看他也順眼了許多,嘻嘻哈哈都叫起好來。
    一時臺上戲開鑼了,第一起唱的卻是一出頌圣的戲,戲名《定風原》,演的卻是當年今上潛龍之時,以皇子之身征戰收復風的一出武戲。
    這出武戲是許多勛貴家請戲必點的,表忠心是其一,其二就是這場打戲確實精彩,其中一段武生的戲,最好看,也是最考武生腿上功夫的。
    果然只見一個穿著銀袍的武生手持銀槍幾下翻了出來,身姿矯健,雙腿修長,開場一氣就翻了幾十個筋斗,然后穩穩地落在臺中央,頭一抬,是個十分清俊瀟灑的武生,正是京城里如今身價最高的武生白玉麒。
    “好!”滿場的叫好聲就起來了,宴席氣氛瞬間被點燃推上了高潮。
    姬懷素沒怎么吃酒,只是看著主位上的云禎,他開場就喝了三杯酒,應該是喝急了,臉上已經涌上了紅暈,連眼角眉梢都通紅,他身側有個身材十分高大的青年男子給他遞著熱手巾,他大概是覺得熱了,解了衣領的扣子,卻又叫那男子低頭過去,笑吟吟不知道交代什么,那男子雖然一直滿臉漠然,卻直接拿了熱巾子給他擦脖子后。
    之后云禎邊起了身來,開始從姬懷素這桌敬起,一桌一桌的敬酒下去,杯杯都一飲而盡,臉上也越來越紅,那男子身材高大矯健,一直持著酒杯和酒壺,緊緊跟著云禎,時不時還會扶他一把。
    姬懷素眼里帶了絲陰霾,但臉上卻還笑著問一側同座的青年男子:“還未請教尊名?”
    那青年男子臉色帶了些拘謹和激動:“在下公良越,見過王爺。”
    姬懷素笑到:“還未受封,當不得,公良,原來是英國公府上的公子,不知公良將軍如何稱呼英國公?如今是在西山大營任何職?”
    公良越受寵若驚:“英國公是家父,小的如今是在西山左營任副參將,與云侯爺一處當差,平日里時常往來的。”
    姬懷素笑道:“原來如此。我許久不在京城,云侯爺身側伺候的那個藍眼的小廝,我卻有些眼生……倒和從前伺候的哥兒不一樣,不像普通伺候的書童,倒像是個親兵。”
    公良越看了一眼笑道:“那是云侯爺的義子,張江寧,隨著侯爺一塊入營當差的,平日里都是伺候侯爺起居,身手十分了得,騎射負重,跑跳摔角,都是一等一的。云侯爺十分器重他,聽說已和皇上稟了,薦他入了龍驤營,算是有個好出身了。”
    姬懷素若有所思:“看著是個胡兒。”
    公良越道:“軍奴出身,聽說是軍中發賣的戰俘。如今得了侯爺賞識,已去了奴籍了。”
    一個軍奴,竟然能如此近他的身,姬懷素又看了眼那張江寧,壓下心頭那點酸意,卻知道云禎本就好龍陽,前世被自己傷了心,這一世,若是想要豢養一兩個男寵在身邊,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他想到此處,越發心下煩悶,又和公良越說了些閑話,這公良越心無城府,很快他就將軍營里云禎的表現都了解得差不多,心里知道云禎這是前世吃了自己的虧,如今自己著意籠絡將領了。
    自己這一世想要近他的身,卻猶如隔著天塹了。
    但,知難而行是他的優點,姬懷素心里想著,看看酒過三巡,席上也開始相互走動起來,他少不得吃了幾杯敬酒。這一世他卻不打算在軍權上下手了,自然也無心結交,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只說是去如恭,緩緩邊看園中景色,邊往一側恭房去了。
    才走到園子偏僻角落一簇花后,卻聽到前面有一浮浪聲音說話:“那小云侯爺飲了酒,還真是色奪春花,叫人想起那首詩來:座上香盈果滿車,誰家少年潤無暇。為采薔薇顏色媚……”(注)
    姬懷素心下登時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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