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有斐獨自坐在幾案前,透過窗看日頭偏西,昏黃的光籠著自己的小院子,嚴叔蹲著身子慢慢侍弄一小盆花草。這景象是安靜的,然而心中卻只是焦躁。昨日金二小姐火葬,自己終究憋著滿腹疑問看完了全程。
待那熊熊火焰燃盡,金相面色哀沉,夫人掩袖垂淚,金大持著只小小的陶罐跟在后頭。三個人自那滿地殘灰中仔細揀出一捧,裝進陶罐,密密封好,交由金相親自放進那只沉沉的沉香木棺材里去。
一聲“封棺”,四個凈袍人再次低聲誦念起往生的咒語,八個抬棺人穩穩當當起棺,將棺材放進言有斐選好的那處龍真、穴的、砂環、水抱的墓穴。金相撒下第一抔黃土,墓穴被封好。送葬的隊伍扛起來時那只高高的招魂幡,繞墓一周后撤了出去,仍是靜,只有夫人那頂軟轎傳來哭泣,然而也漸漸遠去了。
言有斐看著那一長串白色的隊伍尾端也消失于密林,目光落在那隆起的新墳,一方小小的墓碑孤寂地立在上面。嘆一聲,抬起頭卻剛好對上金錦時那雙向來銳利的眼睛。言有斐上前一步,正欲組織言語旁敲側擊地說出自己的疑問。金大卻迅速地解下韁繩翻身上馬,仍是肅著一張臉,沉聲道:“言五,今日有勞,改日請你吃酒。”說罷便打馬而去。
他那匹躡景本就是匹萬里挑一的良駒,如今這疾馳的速度倒像有意不讓自己追上似的。言有斐氣得笑了,索性不追。站定神對著金二小姐墳頭遙遙拜了一拜——這位纏綿病榻的二小姐雖然無緣得見,名分上卻也是險些與自己訂了婚的。
“言五命硬,終究未能為你沖喜延壽。對不住了。下一世各有各的安排,安心去了罷。”自然不會有甚么回應。言有斐牽了自家白馬小玉,一躍坐上去。反正四下無人,終于抽出懷中折扇暢快地搖了一番,心中還是不能放下這樁事情的蹊蹺。
若是小游魂沒撒謊,棺材中不是尸首是個娃娃,那么撒謊的就是金家人。又有什么原因能讓他們不把二小姐下葬反而搞一場假火葬?好像突然想到點什么,小玉卻突然嘶了一聲,把思路斷了。
今日本也不是自己當值,可以閑散些多睡一睡。然而終究還是早早地披衣起來,坐在案前思忖一晌提筆寫了個箋兒,大意便是請金兄出來小坐,隨意吃頓便飯。寫罷打量了一番看有沒有什么太過算計的語氣,又換了張新箋兒熏了一道盔沉,重新謄寫了一遍以顯正式。
最終似乎還是有些過了頭,以至于叫小廝褐葛拿去遞送時,他顯得有些猶豫:“五爺你是不是裝錯了封?這箋聞著噴香,不是該往蒔花館、清霜院、群芳閣送的嗎?”言有斐踹了他一腳,又待反悔重寫時,褐葛這小子已經顛沒影子了,只得認了。
然而這鄭而重之一反常態的信箋送出去就如同肉包子打狗,泥菩薩過河,歸結來就是音訊全無。
褐葛不知哪去了,這小子向來乖覺,應當不是帶不回消息怕擔責罰跑了。又支了個雜役去,也不見蹤影。
言有斐惆悵地看了一眼自己府上的人,只剩下園丁嚴叔、廚房柳嬸這對老鴛鴦,哪個也支使不得,只好老老實實等消息。這一等,就等到了日頭偏西。
金大這狗……言有斐咽下含在嘴里的半句咒罵,終于忿忿然起身,把衣袍穿戴齊整束好了頭發——山不來就,我還不能親自去就山么!
在書房里呆坐一日的言少爺終于出門了,嚴叔從專心侍弄的一小盆白山茶上抬起頭來,笑呵呵地:“少爺這么晚了還出門兒?”
言有斐含糊應了一聲,交待道:“叫柳嬸別給我張羅吃食了。”便牽了小玉出門。
到金相府上時日頭已徹底落了,天色昏暗。金府還在喪期,往常掛著的那串氣派的大紅燈籠撤了,換上兩只小白燈籠,黃色燭火透出來,也照不亮多大一片地方,映著半掩的朱紅色大門頗有幾分凄惶。
言有斐剛剛勒住馬停在當中,金府已熟識了的門子就顛顛地跑出來迎上:“言五爺今天怎么這早晚才來?”
言有斐笑道:“今兒金大爺忙甚么呢?上了書不回也罷了,還扣著我的小廝。”
門子接過韁繩,打圓場道:“五爺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二小姐歿了,府上事情便多得緊。大少爺他自然每日事務繁多,五爺多分擔些。”
言有斐應著,便熟門熟路金府向金大別院走去,走到角廊便看見派出去送信的褐葛和派出去探問的雜役麻皮,兩個人一看見他便苦著臉拜倒,哭訴金大爺一整天想法設法地找事情給他們做。先是把金家馬槽填滿了,又把金家后廚的灰清干了,又把金家花圃的雜草除凈了,實在沒活干了想回去,金大爺直接叫他們蹲在這角廊里篩米,曬不干凈不算完事。
看著這兩張塵灰滿面、悲苦難言的臉,言有斐似笑非笑地抽出折扇:“這可真是……”在兩人頭上各擊了一下,“辛苦、辛苦!”褐葛和麻皮縮著脖子受了,手上還不敢松懈篩米的速度,怯怯地問:“五爺,你是來救我們的么?”言有斐面色不動,折扇叩了叩手心。兩人委屈地蹲下身子,繼續篩米。
言有斐雖然面上不動,心里卻有幾分怒意——這可實在太刻意了。從昨日策馬離去,到今日扣留自己小廝不予回書,處處都顯出逃避來。偌大的金府,難道還缺這兩個做事的人不成?只不過是想拖到時辰過了,自己無法來問罷了。金大究竟是在躲甚么?
“啪”地把扇子打開,言有斐懶懶搖著,還是自己慣有的那副樣子,故作無事地一路晃進別院。旁的地方也不必去,直接認準了后廂那間書房。若是以后在生死簿上批到金錦時此人,死因只怕是“過勞”罷。
不過今日金大倒沒在埋在一摞子雞零狗碎的公案里,熏著一道氣味微妙,清淡略苦的香,提著筆倒似在書字。他小廝漁耕在邊上捧著小方硯慢慢磨著,轉頭看見言有斐便擠眉弄眼地做個噤聲的嘴型。言有斐偏不順從他意——你的小廝在這里消閑磨墨,我的小廝倒在外頭蹲著篩米,那個天下有這么薄情的道理?反倒搖著扇子揚聲道:“金大爺今日正好的雅興!”
金大早聽著了他的腳步,慢慢地把一個字收住了,把筆擱在筆山上,回頭道:“言五爺今日也是正好的雅興。”
言有斐挑眉笑道:“既然知道我雅興高漲,你還忍心拂了我?”
漁耕擱下硯臺,端來杌子給言有斐坐下,嘴上還忍不住帶幾分怨怪:“大少爺難得閑靜,五爺你偏來攪了。”
金大擺手叫他退下,自己從案上拿了瓷壺,給言有斐斟了一杯遞過去:“向來是我約你喝酒你挑三揀四,如今也叫你等上一等,養養心性。”
言有斐忍不住撇了撇嘴。自小識得金大他便是少年老成,年歲長了干脆是老成,近些年看著倒有些未老先衰的樣子。喝酒也只揀那些青瓦苔墻,竹林幽篁的地方去,最多也不過是有長髯翁布袍客在邊上古琴唱和。明明是個勞碌命,擺這些出離世外的姿態作甚。親自領了他去蒔花館去聽花魁連翹彈唱下酒,美人酥軟玉手親自把酒遞到面前,金大倒一臉整肅,推說沒酒興離席而去。
“今兒個來找我但是為了解救你那兩個小廝?”見他撇嘴,金大笑道,眼中有幾分促狹。
言有斐端起手里的瓷盅來抿了一口,入口先是滑涼,回味卻有一絲苦意,繞住了舌頭:“哪能。專為蹭你一口好茶喝。”
“這茶如何?”
“怎的你現在專喜歡這些苦的。熏的香也是這般。”
金大抬手在香壺里捻了一撮灰,言有斐攤開手心接了,湊到鼻端小心嗅了嗅,氣味淡了很多聞著卻很靜心。
“如今事情愈多,有時晚間仍掛著心,睡不大好。調一點安息香熏著,配這兩位藥茶,還好些。”說罷從言有斐掌心捻起那一撮灰,勻在杯中慢慢喝下去。
看著他那副樣子,是自小熟悉的金家大少金錦時沒錯,然而也有幾分陌生。原來雷厲風行、鋒銳犀利的金大也還是會疲憊的。言有斐用指尖沾了沾掌心的余灰,抿入口中,慢慢地引出話題來:“可是因為二小姐歿了,你心神過慮?”
話音剛落,金大迅速地轉過頭來直盯著他,方才促狹的笑意自眼底消失殆盡,只余下能看破人心的銳利目光——這眼神言有斐熟悉。被盯上片刻,再狠毒的犯人都會將金大想要的回答和盤托出。不過這招用在自己身上已不大靈了。言有斐不著痕跡地搖了搖手中折扇,接著道:“人死不能復生,二小姐若看到你累得這般,也不會安寧。不如我帶你尋一個好處所,好生紓解紓解。”
金大轉回頭去,將茶飲盡了:“虞兒沒福,倒耽誤了你。”不待言有斐作答,他便擱了杯子道,“若是有合適的,我自幫你主持。你也休把這件事掛在心頭。”
言有斐有些無奈:“你虛長我三歲,且先把自己定了。不用替我耽憂慮。”
金大一雙有力的手把剛剛寫好還攤在案上的字幅卷了起來,搡到他懷里:“今日來看我的報酬。時候不早了,不留你。漁耕送客。”
漁耕提著燈迎在門口:“五爺,走吧。”
言有斐只得夾著卷軸起身,跟著漁耕走出別院。眼看著說到正題,要把自己心中疑點慢慢印出來時,卻叫金大給岔了。
只得下次再來。醒過神走到朱紅色大門,言有斐從門子手里接過韁繩,上馬之前忍不住先打開了卷軸,接著燈籠的昏光看過去,寫的是詩。定然不是金大做的,他只能寫寫“每以天下為志”的治世經略,哪里寫得來詩。只是筆力過人,此刻讀來倒也有些意味。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綠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催心肝。
讀罷抬頭,正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言有斐牽馬向前走了數步,笑道:“你來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