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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還是在臥室吃的。刑老爺子一到冬天就下不了床，即使是輕微的感冒對他來說也是巨大的威脅。刑老太太在臥室里架起了一張小折疊桌，擺上菜。飯碗沒地方放，刑龍若右手沒法動，左手拿筷子吃飯。麥醫(yī)生驚奇地發(fā)現(xiàn)刑龍若左右手的靈活程度竟然一樣。刑龍若笑著對他說：“不要說出去啊。這可是我保命的殺手锏。”
    從少年時代起，刑龍若就苦練他的左手，從寫字開始。直到最后，他的左右手寫字打架甚至操縱武器槍械都一樣靈活得不可思議。刑龍若平時很注意不把這項特殊的能力表現(xiàn)出來。人總是下意識地認(rèn)為對方不是右撇子就是左撇子，畢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左右手平衡使用。所以很多次生死關(guān)頭，刑龍若都利用對方的疏漏，救了自己和同僚的命。米晞暉左手幫他端著碗。寶寶單獨在房間另一頭的木頭小茶幾上吃，麥醫(yī)生起身過去，坐在沙發(fā)上喂寶寶。米晞暉感激地看他一眼，他笑了一下。
    吃得很愉快。中間米晞暉把麥醫(yī)生的飯菜單獨分出來，端了過去：“再不吃要涼了。”
    寶寶用小勺子舀起一塊醋溜白菜，顫悠悠舉起來：“麥麥~我也喂你~”
    麥醫(yī)生吃掉白菜，捏捏他的小胖腮幫子。
    “小家伙自己吃就行了。”刑龍若過意不去，米晞暉坐回去，拿起他的碗：“吃吧。”
    刑龍若右前臂吊在脖子上，包扎得很妥帖。本來他是不在意的，一點小傷。當(dāng)時許醫(yī)生冷笑一聲用眼角看著他：小傷？肌肉實際上是沒有再生能力的，還好沒有傷到肌腱，砍了肌腱你就永遠(yuǎn)別想拿槍了！
    于是刑龍若現(xiàn)在對于自己的傷勢相當(dāng)慎重。刑老太太看他這德性，嘆了口氣：“從小就是個不省心的，看看你這樣！”
    刑龍若咧嘴：“唉。”
    刑家兄弟笑起來非常的像，可惜米晞暉基本不笑。刑老太太又道：“這包扎得很好，聽說那醫(yī)生以前搶救過你？什么時候請人家吃頓飯，好好謝謝人家。”
    刑龍若笑道：“我可不敢。”
    麥醫(yī)生問道：“有什么不敢的？”
    刑龍若想了想：“不知道，我懼他。”
    麥醫(yī)生道：“那個醫(yī)生是不是姓許？”
    刑龍若道：“嗯……是姓許，瘦瘦的，皮膚頭發(fā)像外國人，五官又不像，一對鳳眼，走起路來……呃，裊裊娜娜的？”刑大哥想了一個比較貼近的形容詞，麥醫(yī)生一口米飯都嗆進(jìn)了嗓子眼。
    米晞暉見過許醫(yī)生，但對他沒什么深刻印象。用不著在意的人他基本都沒有印象。
    吃過午飯，米晞暉幫刑老太太刷碗，麥醫(yī)生坐在床邊聽刑老爺子慷慨激昂地發(fā)表自己對于國家大事的高見。刑龍若就著木頭茶幾教寶寶下象棋，他念一聲“馬走日”，寶寶就用嫩嫩的童音拖長了聲音跟他念“馬走日~”隔著走廊是廚房，能聽見瓷器碰撞和自來水潺潺的水聲。房間不大，冬天橙黃的陽光溫和地照進(jìn)來，曈曈地亮著。空氣中還有飯菜油膩膩的香氣。氣氛厚了起來，柔軟地罩著，寶寶嬌嫩的聲音似乎隔得很遙遠(yuǎn)，麥醫(yī)生微笑著看著眼前的老頭激動地發(fā)表議論——時間沉靜，空氣沉靜，舒適的，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洗完碗，刑老太太走到另一間屋子里，拿出兩件小肚兜，蓄著薄薄一層棉花，表面是大紅色的棉布，一件繡著兩只粉嫩白胖的壽桃，一件繡著一只活潑可愛的小老虎。繡工很精湛，針腳密集整齊。
    “冬天我怕寶寶蹬被子，做了兩件肚兜。他睡覺的時候你就給他圍上，小孩子的肚臍很容易受風(fēng)。”
    米晞暉接過來，肚兜上還有淡淡的肥皂的氣味：“好的，我會注意的。”
    刑老太太仰著頭看他。高大健壯的兒子，自己只到他肩膀。她抬手撫摸他的臉：“小老太太了，都縮水了。”
    米晞暉輕輕微笑。太快了。好像前幾天他才剛剛出生，柔柔的一小團(tuán)，眼睛閉著，憑著本能在她懷里尋找母親的乳房。
    “剛出生的時候，跟小耗子似的。一點點，瘦瘦小小的。一看你我就想哭。”刑老太太抱著米晞暉：“轉(zhuǎn)眼這么大了。”刑老太太坐在床邊，米晞暉跪在她腳邊。刑老太太抱著他的頭，輕輕拍著他的背：“我生你哥那會兒，把醫(yī)院的醫(yī)生都嚇著了，頭一次見著這么大的胖小子。我抱著他喂奶都吃力。你可好。”
    米晞暉輕輕地唉了一聲。
    “小王八蛋，你小時候才是個小混蛋呢，沒人抱就哭，哭得嗓子啞了還是要哭。我和你爸忙著生計，就你哥抱著你。有一回我下班回家，看你哥抱著你臉都紫了，嚇?biāo)牢摇Ｎ覇査趺戳耍愀绨涯阄彝鶓牙镆蝗屯鹤永锏牟说嘏堋Ｋ翘煺敏[肚子，我和你爸哭笑不得。你哥說他不想聽見你哭。”
    米晞暉埋著頭，似乎也笑了。
    麥醫(yī)生正好出來，看到便笑道：“你們在這里啊。”他看刑老太太手里拿著一本相冊，非常古舊，好奇起來。刑老太太笑道：“小麥也來看看吧，我們?nèi)ゴ笈P室看，這是很久之前的相片了。”
    果然是很久之前的照片。黑白的居多，那時候彩照很貴。第一代彩照似乎是攝影師用彩筆涂上的顏色，非常不自然。刑老爺子和刑老太太的結(jié)婚照，普通尺寸，兩個人坐得端正，刑老太太留著非常整齊的短發(fā)，那個時代的標(biāo)志發(fā)型。兩個人都很緊張，盯著鏡頭看。不過，真的非常年輕。然后結(jié)婚，生子。刑龍若三個月的照片，肉呼呼的大胖小子，光著小屁屁坐在床上，小JJ都露了出來。寶寶戳戳那個相片里的寶寶：“這個是爸爸~”麥醫(yī)生看看寶寶，再看看相片里的小寶寶，又看看英挺至極的刑龍若，感覺，很奇妙。刑龍若六歲的照片，個子已經(jīng)挺高，棱角都非常明顯。十歲時的照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掐著腰，瞪著攝影師似的。接下來是一張全家福，米晞暉剛出生，被包裹得很嚴(yán)實。刑老爺子和刑老太太一起抱著他。刑龍若站在前面，似乎要戳弟弟的小屁屁，一臉好奇。背景是一些塑料的葡萄，累累的，掛在黑銅架子上。那個時代的攝影館，最好的背景。刑老太太剛生產(chǎn)完不久的樣子，臉還浮腫，擦著胭脂。米晞暉在睡覺，麥醫(yī)生看著笑道：“原來你一出生就是這種跟誰都不耐煩的表情。”
    然后是米晞暉扶著床學(xué)走路，刑龍若跪在他身邊的照片。黑白的，刑龍若一臉驚悚地看著米晞暉，米晞暉似乎要磕倒，一只小腳踩了空的樣子。寶寶摸摸照片里米晞暉的小胖腿：“這個是叔叔~”米晞暉摸摸他的小胖臉：“是我。”
    米晞暉一天一天長大。四歲開始，扎著小辮子穿著裙子，乖乖地倚在刑龍若身邊。麥醫(yī)生撲哧笑出來：“米晞暉，這個是你？”
    刑老太太笑著說：“他小時候身體不好，當(dāng)女孩兒養(yǎng)的。”
    麥醫(yī)生看看棱角分明的米晞暉，突然覺得有點冷。
    上了小學(xué)，剪了頭發(fā)換回男裝。麥醫(yī)生一看，嚇一跳。照片里肉肉小小的小男孩兒不就是寶寶么？張著黑黑大大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又軟又甜，小臉兒上兩只小臥蠶。寶寶驚訝道：“叔叔跟我一樣~”
    刑龍若拍了他的小屁股一下：“是你和叔叔一樣。”
    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兄弟倆一般高，摟在一起。刑龍若沖著鏡頭笑，米晞暉面無表情。刑老太太擦擦眼睛：“你看，多快呀。”
    閱讀一本相冊，就好像在回顧人生。自己的，親人的，朋友的。感激發(fā)明照相機(jī)的人，他讓很多人在一瞬間之內(nèi)永遠(yuǎn)年輕著，微笑著。即使他們后來變得蒼老，然后死去。照片上的人還是不會變，他依然在笑。剛出生，成長，成年，衰老。無論“當(dāng)年”的生活多么的順?biāo)烀篮眠€是心酸坎坷，回過頭來一看，人的一生，不過就是，閱讀一本相冊的時間。
    我想和你一起變老。麥醫(yī)生看了一眼米晞暉。他坐著，翻著相片。陽光照在他身上，弄出一個帶著絨絨光線的剪影。
    我們一起變成老頭子吧。麥醫(yī)生想。米晞暉突然抬頭看了他一眼，沖著他，微微一笑。
    在回去的路上，麥醫(yī)生一直在笑。寶寶窩進(jìn)他的懷里打盹兒。禮拜天的悠閑時光。
    “你很高興。”米晞暉道。
    “嗯，高興。”麥醫(yī)生笑道：“我喜歡你的父母。我們經(jīng)常去好不好？”
    米晞暉瞟了一眼后視鏡，抿了抿嘴唇：“好的。”
    過了一會兒，麥醫(yī)生摸摸寶寶：“你哥不是打架挺厲害的么。收拾小混混兒還能受傷。”
    米晞暉平聲道：“有女人。”
    麥醫(yī)生一愣：“嗯？”
    米晞暉道：“那條街很亂，械斗時有女人夾在中間。那一刀是一個被逮捕的小混混的女友劃的，我哥從來不打女人。”
    麥醫(yī)生來了興趣：“很講武德么。”
    米晞暉道：“看照片你也發(fā)現(xiàn)了，沒有我哥十二歲和十三歲的照片。”
    麥醫(yī)生點點頭。
    米晞暉道：“因為我哥在少林寺。”
    麥醫(yī)生驚道：“啊？”
    米晞暉道：“不是去當(dāng)和尚。少林寺只對外開放一小部分，真正的武學(xué)是不會對外開放的。交錢就可以學(xué)武，相當(dāng)于武校。每年都有很多小孩報名，但是大部分孩子最長熬不過一個月。里面的教授的是正道武學(xué)，真正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華武術(shù)，因此訓(xùn)練很殘酷。中國武術(shù)講究的是武德，我哥他們每天都要用毛筆抄寫‘尊師重道，孝悌正義，扶危濟(jì)貧，除暴安良，虛心請教，屈己待人，助人為樂，戒驕奢淫逸’這樣的話。所以我哥是不可能去打女人或者手無寸鐵的人的。”
    麥醫(yī)生道：“你哥熬了兩年啊，真了不得。”
    米晞暉道：“不是熬了兩年，是人家不教了。”
    麥醫(yī)生沒聽懂。
    米晞暉道：“當(dāng)時大師跟我父母說，該教的都教了，不該教的自然不能教。我哥戾氣太盛，到此為止即是最好。”
    麥醫(yī)生摸下巴：“刑家大哥原來這么了不得。”然后又道：“你也能用左手嗎？”
    米晞暉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不能。”
    麥醫(yī)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輕聲道：“米大律師，我們一起變老好不好。”
    米晞暉看他一眼。
    “一起變成老頭子，然后一起翻相冊。”
    米晞暉的唇角抿得很高。他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