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陰沉昏暗的天空,密匝匝傾落著一串串雨絲;敲打在玻璃窗上,緩緩滑過,一條條都是傷心的軌跡。
巍峨雄偉的瑞林大廈,完全摒棄了白日里緊張繁忙的景象,被這夜色吞沒得只剩一具模糊而龐大的輪廓。一層層漆黑著空洞的窗口,在這雨夜中無言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在這無邊的黑夜里,只有一盞燈仍舊微弱地亮著;市場總監辦公室里,母子二人靜靜地、聆聽著雨點敲打在窗上的響聲,‘嘀嗒……嘀嗒……’,像是時間曾經流逝的證明。
良雪雯立在窗前,她身后的辦公桌上,擺放著兩份dna檢驗報告;亦是,對她命運的宣判書。
林天翔坐在側位的沙發里,兩個手肘支在膝蓋,頭卻是深深埋著。
透過落滿雨水的玻璃窗,良雪雯只看得到天空中的迷惘;這里是大廈二十六層的高度,更加接近天空的高度,可是放眼望去,仍舊只有迷惘。
她知道她唯一的兒子,正在等著她的解釋;可是她的心,卻像這濕潤的夜空一樣,灰暗得望不到邊。
恍若隔世,毫不停歇地朝向輝煌奮斗的這一路上,似乎早已忘記那一夜的雨,也是像今夜一樣,紛亂……而無情。
簡陋得連把椅子都沒有的家里,只有一張堆滿了書籍的陳舊桌子擺放在床邊。倔強堅忍的男人,第一次瀕臨在了爆發的邊緣;憤怒與不甘中,滿桌書籍被掃落在了水泥地面上,連同唯一的搪瓷缸子,‘乒乓乓’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果我今晚不是早下班,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接你,是不是一輩子你都打算這樣瞞下去?”原本就清瘦的男人,蒼白著幾近鐵青的臉,立在桌前正對著臉上涂抹了廉價胭脂的女人,美麗而委屈的臉。
“我還不是為了你!”良雪雯幾乎要滴下淚來,“看著你連打三份工,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的覺,我的心有多痛你不明白么?!”
“所以呢?所以就去陪那些男人喝酒是么?!”
“什么陪男人喝酒?你不要講這么難聽行不行?我們夜總會是全市最高檔的,不是隨便誰都能當上公關小姐的!”
氣極之下,林南風竟然冷笑出聲,“這么說來,還得感謝你們老板慧眼識珠賞識了你。”
“南風,”良雪雯苦下臉,近乎哀求的口吻,“你還有兩年才能畢業,就算你打三份工累死累活,也不可能存出兩年的生活費來;再說我也不想一輩子干餐廳服務員啊,我們就是跟客人交際一下,又沒有損失什么,績效好的話將近是當服務員工資的十倍也不止,我干一段時間存點錢開個小店什么的,以后我們的生活也有著落了呀?!?br/>
美好的計劃卻在男人冰冷的眼神下被敲擊得支離破碎。
“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賺來的錢!我寧可打三份工被累死,寧可沒錢不去上那個大學,也絕對不同意你做這個工作!”
在這斬釘截鐵的斥責與關心中,良雪雯卻是微微紅了眼圈。
“南風,真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客人并不會做什么的……”
一向堅強的女人罕見的柔弱,終究打軟了男人的心;林南風嘆了口氣,語氣也放得柔和許多。
“雪雯,我這一年來已經存了些錢了;就算支撐不了兩年的生活開銷,等復了學我跟學校申請一下看看能不能在校內找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不管想什么辦法,一定能把生活過下去的。你等我兩年,只要兩年了,等我畢了業找一份合適的工作,我們的生活肯定會越來越好的?!?br/>
“兩年?你告訴我這兩年你要怎么過?還是像從前一樣,一頓飯只吃兩個饅頭,不要說肉,連咸菜也舍不得買一根嗎?你身上這件襯衣,已經穿了三年了你知不知道?是不是以后這兩年,你還要穿著它過?”
說著,女人從包里掏出十幾張十元的鈔票,齊齊擺放在桌面上,“你看一下,這是我一個晚上拿到的獎金,頂你一個工作干一個月的了。為什么你就不能看遠一點,只要一段時間等存多一點錢,我做個小生意以后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啊?!?br/>
男人從桌上拾起鈔票,抖著發白的嘴唇竟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倒是行動率先表明了立場,悠悠揚揚的紙質貨幣,被灑了一地。
“好過?你不知道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么?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么容易得來的錢是好賺的么?”
良雪雯看著那一地被糟蹋的汗水,亦是氣極。
“你總之是不相信我,我又不是當小姐陪人睡覺,就是跟客人交際一下,這到底有什么問題?!你覺得我配不上你這個大學生了是不是?覺得我丟你的臉了是不是?好啊,那分手??!”
夜幕下,雨仍未歇。
良雪雯近乎絕望般緩緩閉上了眼睛,歲月早已在她那曾經澄清美麗的臉上刻下了傷痕,縱使此時的她,裹著再高貴精致的套裝接受眾人欽羨的目光,也挽不回那不堪回首的過往。
如果,當初沒有說出這句話;如果,當初不是那樣固執;如果,當初……
身后的青年,終于熬不住這漫長無際的等待,抬起頭凝望著她的背影,沉重的聲音顯得那樣陌生。
“是誰?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林天翔直到此刻,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這樣做了。他想不清楚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理、憑著什么樣的理由去查驗的父母與他的dna。或許,是g市之旅所獲取的他的父母曾經分手的信息;或許,是一直以來自己內心的想法從來沒有符合過父親的標準;或許,是寧雅蓓在無意中談起父親時對他所表現出來的驚異;或許,是潛意識里一直在祈禱的能與孟苡蝶在一起的合理性……
可是當他真的拿到這檢驗結果的時候,一個他原本私下里竊竊希翼的結果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這真相所帶給他的輕松與信心遠遠不及它所帶來的震撼與打擊。
他是良雪雯的親生兒子;卻跟林南風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
“他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良雪雯冷冰冰說著,像是從地獄里鉆出來的聲音,滿是罪惡、不帶一絲感情。
那個晚上,也是下著雨;就像是為了要掩蓋這世間的罪惡一樣,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當林南風拿著行李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之后很久,悲憤中漸漸拾回理智的女人才恍然失措起來。她不能失去他,她已經愛了他不知道多久,如果他不在身邊就算賺再多的錢又有什么用?!
瘋了一般奪門而出,她要找到他!向他妥協,告訴他她明天就跟老板辭職;告訴他以后一切都聽他的;告訴他再怎么苦下去她也絕不會有一絲埋怨……
漆黑的夜、無邊無際的雨絲,吞沒了她唯一愛過的男人那單薄的身影、也吞沒了她自己的靈魂。
破舊的街道上,迎面走來幾個男人;其中有一個卻是常?;蓊櫵齻円箍倳目腿恕3鍪珠熅b、身材挺拔的男人,在她還當服務員的時候,就常常特意喊她過去端酒。
她不知道他姓什么,因為包括老板在內的所有人,都只喊他“成哥”;在老板近乎阿諛奉承的嘴臉下、在同事們既羨且妒的言談中,她知道他是整個g市黑道上的大哥。就連她們夜總會,都是這個男人在‘關照’。
他每次看她的眼神,都是熱烈而赤/裸,毫不掩飾的欲/望;她怎么會沒有察覺。只是她更清楚的是,這個男人,像他的眼神一樣危險!刻意著回避、甚至有幾次為了躲開他而特別請假提早下班偷偷從后門溜回家……卻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夜晚,撞到了他;也撞進了無底的深淵。
“雯雯,這么晚了是要去哪?”在她正迅速轉身準備逃開的一瞬間,男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敷衍的微笑與費力的掙扎非但沒有掙脫掉身上的束縛,反而引來他身后眾人的哄笑。
“成哥,我有點急事;對不起啊。”
男人卻仿若未聞,倒是搭上了她的肩膀把她圈到懷里,“走陪我吃個宵夜,有什么事我幫你辦?!?br/>
說話間,人竟已被他兜在懷里走出很遠。良雪雯不敢撕破臉皮掙扎,只急得眼淚也要掉下來;乞求般抬頭望著那霸道的男人,“成哥,我真的有事,對不起,我改天請您吃宵夜行嗎?”
固執著不肯前進的腳步、凄涼著哀求的容顏,卻更激起男人心底的欲/望,良雪雯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卻是被男人打橫著抱了起來。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在身后哄然爆發的笑意中,良雪雯驚懼地險些高聲呼救;可是冰冷的深夜、濕潤的街面上,沒有一個人能救她。
“??!放我下來!”及膝的半截裙下白皙的大腿拼命般在他的臂彎踢來踢去,就像垂死的鳥兒掙扎在獵人的網里。
男人吐掉嘴里叼著的半截香煙,帶著煙草氣息的嘴探向她的耳際,“雯雯,我想上你想很久了;今晚你還跑得掉么?”
一路的哀求與掙扎,統統被這冷漠的夜色所吞沒,未留下一絲痕跡;甚至有幾次遇到路面上走過行人的時候,良雪雯不惜大聲呼救,可是沒有人的聽覺是正常的,所有人在看清楚她身畔的男人的同時,都選擇低著頭當了聾子。
當被這男人放到床上的時候,她的喉嚨已近嘶啞。
“成哥,求你了。我有男朋友……”
話未說完,卻只聽“喀”的一聲,身上廉價而單薄的襯衫已被他扯了下去。男人迫不及待地堵住了她的嘴,用他的。
混合了煙草味道的男人的氣息,蠻橫的入侵。固執而無理地忽略掉她所有的抵抗,絲毫不帶一點柔情的掠奪。
拳打腳踢地推拒著緊壓在她身上的健壯身體,并沒有撼動一分;反而激發了男人的暴發。他死死按在她光滑的胸口,另一只手瞬間扯掉了她下面的裙子……
站在窗前的女人,眼角有一滴潮濕的液體流下,順著涂滿高級化妝品的臉龐,緩緩落到了腮邊。
良雪雯轉回頭,朝向自己唯一的兒子,那個同樣處在震驚與痛苦中的青年。她,這一生的選擇,究竟有沒有虧欠他,她現在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你怎么能這么做?媽?你怎么能對爸爸做出這樣的事?”
隱瞞所有的真相,把一個不相干的孩子硬塞給一個男人,讓他一養就是二十幾年;人,怎么可以這樣殘忍!
雖然從小被管得嚴,父親的藤鞭也挨了不計其數;可那個堅毅自律的男人,一直以來都是林天翔真心敬仰的對象。生命的一角,就這樣硬生生的被劈斷,林天翔此時已分不清自己在面對母親的時候,究竟是哪一種心情。
是啊,怎么能這么做呢?她根本沒想過要這么做的!她發誓,真的沒有想過。她那時唯一的想法就是,她這輩子,再也配不上林南風了。
因為怕那男人再來糾纏,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g市;無奈而痛苦地接受了命運的女人逃到完全陌生的h市開始她根本毫無憧憬的新生活。
對未來的絕望中,更大的殘酷現實等在那里。她,懷孕了。
她沒什么生理衛生常識,甚至連排卵期的概念都沒有;她說不清這孩子是誰帶給她的。她只知道現實里,她連打胎的錢也拿不出來。
隱隱約約地,本能里有種不祥認知的女人,還是發瘋般虐待自己,甚至常常突然從高處跳下來;可是即便把腳都扭傷了一次,肚子里的孩子卻仍然沒有要自己滑落的跡象。
于是,女人的所有目標都變成了存錢打胎;幾個月后,當她拿著剛剛夠足手術費數目的錢到達一家小醫院時,醫生宣判了她的罪――她的身體根本就不適合做流產手術;要命、還是流掉胎兒,選擇一個!
堅強的女人再一次挺直了腰;她把孩子生了下來,生產后不足一周,就開始了維持母子二人生計的工作。
半年后,她得到了成哥的消息,從報紙上;[全國最大的黑社會組織在g市被公安干警清除,頭目阿成持槍負隅抵抗被擊斃在犯罪窩點]。那一刻,她說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覺,是甜,還是澀……
沒有專長、沒有背景、上班時間還必須帶著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洗碗的活還是餐廳老板見她可憐,半用工、半慈悲式收留了她。
她的孩子吃不飽、她的孩子穿不暖、她的孩子發著高燒也不得不趴在她身后看著她洗碗……
當她被大學畢業后碰巧也來到h市的林南風遇見的時候,她想,她只能做出這個決定!她抱著萬分之一的奢望,告訴自己這也許是林南風的孩子;這可孩子每長大一歲,這奢望就更加破滅一分!
高傲與銳利,已經完全消失在她的臉上;面前的這個女人,只是絕望中放下所有尊嚴、乞求著自己兒子的母親,一個犯了不可彌補的錯誤的母親、一個因為兒子而犯下不可彌補的錯誤的母親……
“天翔……你……如果可以,請不要說出去……”
重新回到s市開始新生活的孟苡蝶,沒有出去找工作。她通過大學同學的關系聯絡了兩家翻譯公司,接一些筆譯的工作在家里做。收發稿件全部用電腦在網上完成,這個原本就沉靜的女人現在更是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門。
沒有工作的時候,她總是對窗口發呆;想著那個約定好要一起私奔的男人、想著這刻骨卻短暫的重逢;同時,有一種很強烈的感情,就是對自己嚴重的鄙夷。
她永遠是先放棄的那一個!每次告訴自己要堅持到最后,可她卻一而再地擅自放棄。不敢去想那個男人現在是怎樣,有沒有也在想著她?或者因為她的放棄也萌生了退意?
一直拿來安慰自己的借口,就是在那分手的五年里,他也過得很好;他交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他的事業也發展得相當順利……
以他的條件,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并不是非自己不可的,而且,她自己根本沒什么好?;仡欉@段時間來發生的一切,她真的什么都沒有為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站在她前面、為她遮風擋雨;她帶給他的,只有勞累與負擔。
甚至,她都未曾給他做過一頓飯;她不擅長烹飪、不擅長交際、不擅長甜言蜜語哄他開心……她有理由相信,憑他的眼光和條件,隨便找一個女人,都強過她自己!她根本沒什么可擔心的。
當孟苡蝶從超市拎了裝滿食品的兩個環保袋出來的時候,她剛剛好想到這里。第無數次成功又為自己洗了一回腦的女人,跺了跺腳。沒錯,就是這樣,她根本沒什么可擔心的!她離開,他照樣能過得很好!
像是重又找回了努力生活的目標,孟苡蝶差不多是斗志昂揚地拎著購物袋準備橫穿到馬路對面去等出租車;直到“嘎”的一聲,一輛黑色驕車緊急制動停在距離她兩腳不到一米的地方,這女人才反應過來人行道上根本還沒亮綠燈。
一邊朝著汽車為自己的不小心道歉,一邊盯著在驚嚇中滾落在地上的食品袋;搖下的車窗后面探出一張男人的臉。
“你怎么來這么遠買東西?上車吧,一起回去?!?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