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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昏暗地牢中,一個男子滿身血污,正匍匐在冰冷地面上喘著粗氣。

  “吱呀——”地牢門被打開,一人走入。

  “大人。”

  負責審訊的兩人迅速起身頓首。

  地牢側(cè)壁上方開有一窗,一束光線投在來人身上,他眉眼深深,俊美容貌在光柱和幽暗間若隱若現(xiàn)。

  “說了多少?”

  來人名叫晉臣,他凝視著地上那人出聲問。

  未等審訊人回答,受刑男子陰惻笑了,引起一串咳嗽,過了好半會兒才吃力說道:“別白費力氣了……”

  粗喘了口氣,男子直直盯著著眼前的黑靴,譏笑出聲:“世人皆言,江左趙家光明磊落,以天下為己任,我看未必……這私底下的刑罰,可真是……花樣百出,令人,聞所未聞吶!哈哈,天下人可知,所謂的肱骨之臣,并不比益王,良善干凈?”

  晉臣如塑像般靜靜站在他面前,冷眼看他費力翻過身,仰躺于地。

  地上的男子喘氣如牛,滿眼昏花。歇息片刻,他側(cè)頭看向晉臣,得意一笑,唇齒均已沾血。

  “我父母早死,無妻無子,不過賤命一條,你們還能拿我怎樣?呵呵,趙、煜,你們的趙大人,也不過如此嘛,他也該在我這兒,嘗嘗失敗的滋味了!”

  話音未落,晉臣雙眼一沉,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動作的,反應(yīng)過來時只見他左腳正踩住男子右手,愈加發(fā)力研磨。

  “啊——”

  男子瞬間痛苦慘叫。

  晉臣眼中森然意不減,冷斥道:“大人的名字豈是你這卑賤之人能直呼的,嗯?找死也不是這么個死法。”

  他靜靜欣賞男子臉上的痛苦猙獰,抬起腳半蹲于地,道:“不怕死是嗎,那你表妹呢?喬瓚知道自己的寵妾與她表哥有私情嗎?”

  見男子臉色驟變,晉臣微微一笑:“還記得前面刑罰的滋味吧?猜猜,你心心念念的表妹,究竟能挺到什么時候。”

  男子驚駭頓生,他萬萬沒有想到,就連益王和喬瓚都不曾知道的事,卻能被他們挖出來!

  好似被人精準捏住七寸,他背后不斷滲出陣陣冷汗,再難抵抗半分,很快便頹喪地閉上了眼。

  “招,我都招。”

  天色已黑,明月升上樹梢。

  晉臣騎馬疾馳回到趙府,沐浴更衣完,大步流星走過數(shù)座東西穿堂,過了儀門后來至一處大院落,最后于東廂書房門前靜候。

  “進來吧。”屋內(nèi)傳來一道清醇男聲。

  晉臣無聲跨門而入,繞過典雅古樸的小葉紫檀木華章屏風(fēng),在書案幾步外站定,向著前方男人低頭行禮,不敢貿(mào)然出聲。

  金絲楠木書案上擺有一盞玉蘭燈,燈罩中心是一顆碩大圓潤的南海明珠,瀅瀅通透,將室內(nèi)照亮得如同白晝。

  燈光下,一年輕男子坐在書案后,容貌英俊逼人。

  他正翻閱著幾份文書,里面記載著國子監(jiān)諸官的出身背景和學(xué)術(shù)經(jīng)歷。

  “招了什么?”

  看了半晌,趙煜終于開了口,聲音閑適悅耳。

  “稟大人,歌謠一事除鄭鵬外,其余人全被滅口。鄭鵬供出了一個叫羅翀的人,這人手里藏了本冊子,此外便無更多信息。”

  晉臣雙目微沉,不敢看向趙煜。

  “無礙,僅憑他喬瓚門客這一身份,足矣。”

  對此結(jié)果,趙煜毫不意外,手中翻過一頁,“讓他自己想出路,我不留無用之人。”

  這話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卻牽涉好幾條人命。

  晉臣垂眼恭敬應(yīng)是,心跳卻突兀快了幾分。

  他原以為鄭鵬已死多年,然而就在半月前,過去的屬下章敬卻在建州將之抓獲,這才令吏部尚書喬瓚與鄭鵬的關(guān)系浮出了水面。

  章敬也憑借此功,被破格提拔為南府侍衛(wèi)長,正與作為北府侍衛(wèi)長的他同官。

  原來,位列大周世家之首的江左趙家分為南北二府。

  南府指的是江左臨江本家,先朝首輔趙瀛致仕后長住于此。北府則是京城趙家,特指趙瀛長子趙元溥一房,又因身為第三代的趙煜,乃整個江左趙家的未來家主,地位尊貴,于是趙府中人都以北府當差為榮。

  晉臣向來就知,大人用才不拘一格,能滿足你一切欲求,就看你有無本事拿。縱使已隨侍大人近二十年,可章敬升遷得如此迅速,隱有與他并駕齊驅(qū)之勢,將來如何,還真不好說。

  而片刻前,大人的話是否正一語雙關(guān)?

  那“無用之人”,會不會除了指向鄭鵬外,其實也是在敲打自己……

  忽想起這段時日所負責的游學(xué)之行暗藏重重冒險,晉臣就怕一個意外,自己萬死難辭其咎。

  心思急轉(zhuǎn)間,他硬著頭皮繼續(xù)匯報。

  “大人,游學(xué)的事已全部安排好,只是,建州之地大小官員相互勾結(jié),朝廷插手都受上下掣肘,這一路恐怕不會太平——”

  尚未說完,前方人修長手指在光滑楠木案面上輕輕一點,晉臣立刻噤聲,一時室內(nèi)恍若無人。

  趙煜一直就清楚,如今的司業(yè)韓璁乃師承東海理學(xué),且與自己外祖蕭家也有些關(guān)系,可他還是沒有想到,此人學(xué)問竟愈發(fā)偏狹了。

  唯有一點,挑幾個記性好的學(xué)生,倒也勉強可用。

  徑直放下國子監(jiān)諸官檔案,他心中已有決定,不緊不慢道:“吩咐下去,初試定在七日之后,終選,就由司業(yè)韓大人出題。”

  晉臣謹聲應(yīng)下,正猶豫是否接續(xù)前面稟告時,一抬頭,不意對上了趙煜目光。

  年輕男人靠向椅背,瑩瑩燈火落在他英俊面孔上,一雙桃花眼湛然深邃,叫人看不出絲毫情緒。

  愈發(fā)緊張之際,只見他徐徐出聲,語調(diào)清淡:“這次游學(xué),為的就是引出牛鬼蛇神,福禍相依之間,就看各人造化如何。”

  晉臣聞言一怔。

  果然,任何心思都逃不過大人眼底。

  福禍相依。

  的確,是福是禍尚未可知,不論是遭人取代還是更進一步,何須自亂陣腳?短短半息,晉臣先前的猶疑已消散殆盡。

  只要大人說無礙,那便萬事安然。

  天下之事形如棋盤,那唯一的執(zhí)子人已無聲布局,而不經(jīng)意間成了棋子的人卻毫無所覺。

  此時,帝國英才們正從九洲四海返歸國子監(jiān),所有人都尚未知曉,一個巨大機遇只等他們中的佼佼者一舉擷摘!

  正月二十七,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返校日,南門外車馬如龍,人頭攢動。

  日中時分,一輛馬車在成賢路口停住,車上下來了一男一女,本是人聲鼎沸的街口卻因這二人的出現(xiàn)悄然靜了一瞬。

  男子樣貌俊偉自不必說,而他身旁的女子更是貌美驚人。只見她身上披了件素絨織錦披風(fēng),雪白狐毛領(lǐng)口處露出了一張芙蓉面,柔美不可方物,叫人癡癡看著竟忘了寒風(fēng)刺骨……

  一年輕男監(jiān)生見了美人便忍不住頻頻回頭,險些迎頭撞上人,一個激靈醒神站穩(wěn),臉上表情訕訕,周邊人都立時笑出了聲。

  崔瑈恍若未見那些灼灼目光,對身旁人道:“阿兄留步,你也還得回衙門點卯呢,我自己進去就行。”

  盧聿明淡淡瞥了眼那冒失男子,忽想起近來有傳言說,西伯侯家的浪蕩小公子與一崔氏女監(jiān)生有染,遲疑一瞬,還是委婉提點道。

  “綺月,今年甚是關(guān)鍵,不論是年底考評還是與周表弟的親事,你都要心里有數(shù),女子名聲最重,還是要愛惜羽毛。”

  崔瑈聽出了話里端倪,也沒自辯,唇角微翹道:“阿兄你當清楚,我只剩名聲可用了,怎會自找麻煩?”

  盧聿明后覺失言,也非他不相信表妹品性,只在這類傳聞上,男女受到的影響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笑了下轉(zhuǎn)開話題:“快去排隊吧,早些登記才不用多受凍,傍晚回舍房時一定記得約人同行,少走小路,聽見沒?”

  崔瑈莞爾,對這話中隱晦囑咐,她應(yīng)是覺得難堪的,然而還是乖乖應(yīng)下,轉(zhuǎn)身朝南門走去。

  撲面寒風(fēng)將烏發(fā)吹得翩飛,臉頰也覺出陣陣刺痛,她垂了眼避風(fēng)而行,靜然感知著周邊的打量目光。

  不用回頭也知道,阿兄應(yīng)還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她向來清楚,若無家世傍身,空有美貌便如懷珠夜行,只會招惹禍端。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無需忍受騷擾,不懼流言呢……恐怕,只有站上高位的那一天吧?

  冬日里,國子監(jiān)的琉璃碧瓦和深深朱墻盡已染滿寒霜,飛檐翹角上的神獸靜穆莊重,泛著凜然冷意。

  南門外的空地上,數(shù)張紅木案幾后坐了一排負責登記的學(xué)官,一位留著山羊胡的老學(xué)官負手而立,朝人群厲聲高喝:“聽好了,六大學(xué)館的監(jiān)生各自尋地兒排好隊,誰要是耽誤大家伙兒時間,那就別想進門,天兒冷,都抓緊著登記!”

  崔瑈在人海中快步穿行了半晌,總算尋到廣文館隊伍,一走近,后面的一個白胖男監(jiān)生眼睛一亮,朝她招著手,“綺月回京啦!快來這兒排隊。”

  前排幾人也循聲望了過來,目光各異。

  一年約二十的高瘦男子見了崔瑈,視線不覺在她臉蛋、胸前逡巡一趟,暗地里想得惡毒,此女恐怕沒少向?qū)W官們獻身,不然如何引得廣文館上下的特別關(guān)照。

  謝徽暗嘲在心,雙臂環(huán)胸,眼皮一抬露出了幾分諷意,“我就納悶今兒怎么一直聽見烏鴉叫,原來是貴人回京了,可不得列隊迎迎您。”

  此話一出,周圍的男女監(jiān)生立刻交換了眼神。通曉內(nèi)情的自當清楚,此乃尖子生之間的暗斗,于是既不插話也不圓場,噤聲觀好戲。

  崔瑈卻仿若未察各人心思,從容道:“一月不見,諸位新年同樂。”溫雅大方地與旁人見禮完,不落絲毫話柄。

  這般收場雖叫圍觀眾人遺憾,然而美人輕柔細語,笑面以對,總叫人受寵若驚。

  謝徽不屑地扯了嘴角,別人只當崔瑈不計較,可他卻知,此女一向眼高于頂,故作無視反而更讓他難堪。

  要不怎么說還是敵人最了解敵人,盡管在崔瑈看來,謝徽怎會夠格做她對手。

  雖然博陵崔氏早已不復(fù)兩百年前的榮光,但廣文館的人一提起崔瑈,總得感嘆一句“家學(xué)淵源”。

  兩年來,不論是日常小考、年中考核還是年底考評,崔瑈始終穩(wěn)列廣文館第一,引起六大博士的高度關(guān)注。

  如今不滿十五歲的她,卻已被列為年底留任京官的熱門人選,這在廣文館乃至國子監(jiān)歷史上都是頭一遭。

  于是,平日里總有人旁敲側(cè)擊她作息時間,密切留意其學(xué)習(xí)進度,儼然將之視作了學(xué)問風(fēng)向標,而學(xué)官們對此倒樂見其成。

  若是想讓笨鳥先飛,也總得有人令笨鳥們有自知之明不是?

  崔瑈抬眼看向前面隊伍,不少人邊排隊邊捧書在讀,露出袖子的手被風(fēng)吹得紅腫,活像冬日里的紅蘿卜,就連謝徽也低斂眼瞼,口中念念有詞似在默記。

  她不禁奇怪,既然這位讀書時間都不夠用了,為何還總要出來四處咬人呢?

  都說女子善妒,可是十年求學(xué)路上,崔瑈卻好生領(lǐng)教了男子的嫉恨,一遇上她,那些人似乎已全無自矜風(fēng)度的閑情。

  這世間就是一個戲臺,她總這樣想。

  人人皆在矯飾,只不過程度不一。

  有人扮著扮著上了癮,表面光鮮耀眼,內(nèi)里惡臭十足,也有人由凡而圣,如同典籍中的先賢。

  對于后者,她始終存有期待,漸漸地,已成了平庸日常里的唯一希望。

  西來寒風(fēng)如刀刮子一般,崔瑈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剛抬眼,卻見遠處走來一群身著錦衣華服的男子。

  “哎呦,薛二公子、謝三公子、小公爺和周公子,四位新年安康!”

  一見這幾人,剛才還嚴厲訓(xùn)話的老學(xué)官瞬間滿臉堆笑,躬著腰快步上前問安,“幾位請這邊來,可別擠著了!”

  公子們恍若未聞般繼續(xù)談笑,惟有一個清俊男子朝老學(xué)官頷首回了禮,側(cè)首時不經(jīng)意往人群中看了一眼,突然間頓住腳步。

  “怎么了?”

  身邊同伴閑閑出聲,男子回神后搖頭一笑,隨后徑直跨進了南門。

  門外排隊的眾人或探頭探腦,或引頸而望,正意猶未盡地盯著這群公子離去的背影。

  崔瑈也多瞧了眼那位回禮男子的后腦勺,心中對這人倒是生了些好奇,其人看似不矜不驕,尤其是,他方才似乎停步看向了她,他們之前有見過面么?

  “這些人什么來歷?”前排一男監(jiān)生努嘴問。

  “不用排隊就肯定是太學(xué)的監(jiān)生唄,雖說京城遍地是官,不過這幾位的來頭恐怕不小,那薛二公子我聽人說過,應(yīng)是禮部尚書的嫡子。”

  這人雙手揣袖,語氣中流露了幾分敬畏,說話間白氣噴薄而出,瞬間又被西風(fēng)吹彎。

  旁邊的女監(jiān)生嘖嘖稱羨:“難怪氣質(zhì)卓絕,一看就該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

  這倒是,崔瑈心中附和。

  有些氣度只有那累世大族才能養(yǎng)出,任人如何上進如何不甘心,也依舊掙不來。

  瞧了眼監(jiān)生們被風(fēng)吹得通紅的臉,眼里卻亮晶晶的,似乎望見了某種希望,不知怎的,她胸口忽然間生出一陣說不清的窒悶。

  這就是天子腳下,僅僅一個入門登記,就能輕易將人劃至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門里的人行路暢通無阻,一生順心遂意,而門外的人則需忍耐十載苦寒,幻想一鳴驚人……

  謝徽將視線從那些公子哥身上收回,轉(zhuǎn)首見崔瑈若有所思,惡意一笑:“以綺月如此身段,若能攀上其中一位公子,哪還用繼續(xù)費心討好學(xué)官。”

  “謝兄萬不必擔心,”崔瑈挑眉,有意壓低了聲兒,“在下還用不上這招,您盡可一試,不然到了年底考評,可就真沒出路了。”

  謝徽也不多話了,只為引她回擊而洋洋自得。看來,還真戳到了人痛處。

  呼呼風(fēng)聲中,耳朵都已凍得麻木。

  崔瑈眉心極快地蹙了下,很快也反應(yīng)過來,自嘲想著,何必呢,怎么就沉不住氣了。

  也許,還是不甘吧。

  這偌大的國子監(jiān),權(quán)貴后代里拔尖的愈發(fā)拔尖,平民出身中消沉的愈發(fā)消沉,那中間之人或有幸留京任用,或外調(diào)沉浮半生,一切全憑個人造化。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如此,她更得把握住每個機會,錯不得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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