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了澄園門前。
崔瑈一心想著進園沐浴,再定下穿哪身衣裳去見他,根本沒注意到街道對面的幾位大人。
今日,郭敏昌約了汪應奎等同科進士參觀國子監進士碑林,眼下正往南門而去,卻恰好瞧見了剛回京的崔瑈。
“哎這——”汪知縣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這不就是崔瑈嗎?畢竟世上還極少有人能與她相像,便是背影也難尋其二。略微一想又覺不對,昨日聽趙大人話音,這位小姐明明還在定州啊。
沒等汪應奎開口問,卻聽得郭祭酒道:“竟是崔小姐。”轉臉見汪應奎滿臉愣怔,郭祭酒含笑解釋說:“崔小姐平日就住這兒,離監里頗近,清凈方便。”
汪應奎心思微動,轉瞬間已品出了其他味道。這方便的,怕是也有那位大人吧?崔瑈出身平民又是外地來京,本不該離監外住,如今卻能在寸土寸金的國子監附近入住一座雅園,想都不用想便知是何人手筆。
他附和地點頭應完聲后,便識趣地不再多說話。其他人里,不少仍細細回味著方才的驚鴻一瞥,回過神后,各自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這就是崔瑈,可真是個頂頂美人兒,香腮玉雪,風姿天成,竟像畫中之人,原是如此出身還能嫁入趙家,自有其道理。
臨進門前,孟春用眼神攔了孟夏,待下人關上門后,這才朝身前人稟告:“小姐,旸縣的汪知縣來京了,正在成賢大道路口,郭祭酒也在,好像是要往國子監去。”
汪知縣?崔瑈停了步,神情有些不解,“他怎么來了……”忽記起今年正值三年一度的朝覲考察,遂恍然。所以,他這段日子是不是很忙呢,原以為能立刻見到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蔫了不少。
“怎么方才沒說?”崔瑈抬腳繼續往前行去,似是隨口一問,也沒去深究孟春怎么認得出汪知縣來,又知道自己前后多少事。
一旁的孟夏卻暗暗為親姐捏了把汗,她心知孟春用意,可這般先斬后奏,終究代小姐做了主張。
孟春垂下頭,謹慎回:“是屬下僭越了,小姐身份貴重,屬下只擔心閑雜人等擾了您清凈。郭祭酒與汪知縣怕是也有此考慮,方未帶人上前相見。”
崔瑈走在前面自顧彎了唇角,不得不再次感慨趙家之勢,就連正經進士出身的兩位大人,在趙府當差侍衛心底卻也算不得什么。
“談不上干擾清凈,郭祭酒與我有師生名分,汪知縣亦對我多有照拂。”崔瑈轉頭看她,徐聲道,“下次別管侍衛長往日訓誡了,咱看著來就行。”
對上那澄澈眸光,孟春因她溫柔語氣而反應一慢。崔瑈不禁笑了,“若不是晉侍衛長有吩咐,難道,竟是趙大人?”
孟夏暗道此話敏感,忙趕在孟春前面開了口:“小姐,并非如此,屬下二人能有幸隨侍您左右,定當唯您是從。”
崔瑈臉上笑容淺淺,也沒再順著多說,只留下了最后一句:“幫我想想穿什么衣裳為好,我先去沐浴。”
望著崔瑈離去背影片刻,孟夏收回了視線,扭頭看向身旁垂眼發愣的人。
“阿姐這是怎么了?侍衛長真與你說了什么嗎?”她實在想不通,先前明明已跟阿姐通了氣,再說安平幾日,阿姐也必然看明白了大人待小姐的態度,為何今日依舊行而有失?
孟春輕輕搖頭:“沒有。”他不過命她好生服侍小姐,萬不可輕忽,“侍衛長……他只是提點我,辦事時多替大人想想,定不會出錯。”
孟夏聞言蹙眉。小姐那般相貌,叫男人見了的確容易浮想聯翩,她這一年來早就見過了不少事例。可是——
“就算如此,小姐也不可能再不見人。”孟夏斟酌半息,還是把話挑明開來,“大人都未必做得了小姐的主,遑論侍衛長?你我二人還是得認清主子。”
孟春沒有說話。她知道小姐剛剛是在敲打自己,即便并未給她難堪。孟夏見狀,有意笑著緩和氣氛:“無需多心,小姐不會為難我們,若能得她信任,便是侍衛長也只會前來巴結。阿姐你想想,向來難得提點的人,又為何突然對你有所提點?不過是有意賣個好罷了——”
“別說了!”孟春只聽得心里難受,不愿妹妹這般揣測他。扭頭避開旁邊視線,她聲音沒來由的低了幾分,“不論如何得意,也不要妄議上司。”
孟夏先是一愣,眉頭已漸漸皺起。
沐浴而出,滿室暖香,崔瑈披著長發坐在銅鏡前由孟夏梳頭。看著銅鏡里的自己,不知為何她突然笑了起來,好像只是想一想他就在京城里的某個地方,心跳都止不住地加快。
“小姐,大人今早有事外出,此刻未在北府。”孟春立在一側,恭聲回稟打探來的情況,“大人還不知您回京的事,可要派人去傳個信兒?”話中有意透露她尚未向晉臣上報。
孟夏手下動作有序,只眼觀鼻鼻觀心,靜觀崔瑈作何反應。
“行,不知道正好。”崔瑈忍不住笑了,“備馬車吧,記得把年禮帶上。”她已經不想再等,也不想悄悄躲在澄園,不如就大大方方地過完明面,去嚇一嚇那人。
京城冬日冷寒蕭肅,趙煜回到北府時日色已晚,剛準備左轉回院,卻見一年輕女孩兒從鶴鳴軒中碎步走出,似正在這兒等他。
“阿兄。”趙韞臉上掛笑,走上前給他請安。
趙煜點頭,問她:“今兒來見祖父?怎么在這等,可用膳了?”
趙韞聽他問話就抿嘴而笑,雖然得見阿兄次數不多,在他面前也容易緊張,但是很奇怪,家中兄弟姐妹卻好像天然對他有親近之心。
“阿兄,我們用過膳了,今日有位貴客來拜訪祖父,祖父把我們叫來陪陪貴客家的小姐,他們現在還在明遠廳敘話呢,阿兄不如也去見一面吧?”趙韞目露懇切,抬起頭,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趙煜笑笑,這三妹妹平日里最是老實,怎么今兒也撒起謊來,前言不搭后語的。
“玩什么游戲輸了,那幾個要這么給你出任務。”趙煜閑適開口,腳下已往明遠廳而去。
趙韞心里一松,立刻跟上前,嘴角已泄露了幾分笑意。
另一邊,明遠廳內正如趙韞所言,趙家的三位小姐還真在陪著一位貴客。
今日下午,崔瑈特意入府向趙瀛請安,隨后趙瀛便將趙家幾個小姐喚來北府,權當給崔瑈作陪。此刻,四小姐趙歆正留心門外動靜,食指不住地點著椅子扶手,擔心問:“欸,三姐會不會說漏嘴了?先前還不如我去得了。”
一旁的二小姐趙珺慢悠喝了口茶,“韞兒平日里性子好,難得跟阿兄提個要求,阿兄多半會答應。可要是你,那就不一樣了,你猜阿兄搭不搭理你。“
聽到這話趙歆也不生氣,見崔瑈但笑不語地安坐其位,不禁軟聲討好道:“阿兄不搭理那是阿兄的損失,反正有綺月姐在,定會為我做主的!”畢竟阿兄的好戲可是千載難逢,自己不過是給未來嫂嫂辦事,就算故意騙了他,阿兄也得感謝她們善解人意,怎么說也是為他準備驚喜不是?
趙家大小姐趙菀嘆氣搖頭:“你待會兒可悠著點兒,阿兄現在不跟你計較,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治你一治。”
崔瑈好笑地問:“他這么兇啊?”要說到目前為止,都還沒見過他發脾氣。
她語氣里帶著微妙的嬌嗔,似乎一提到那人,聲音都不自覺變得更柔更輕。
趙家三姐妹彼此互看一眼,罕見地有些訥訥。作為趙家人,她們自然比旁人清楚得多趙煜經手的事,很難一言以蔽之,或簡單作黑白二分。好像沒有人會將常人情緒置于他身上。
崔瑈了然,笑笑沒再多問。趙菀也自然而然地另起了話題,對她道:“近來外官進京,有件事傳得極熱鬧,說起來還與綺月有關。”
“嗯?”崔瑈美目睜大,正要問時卻聽趙歆接道,“是說旸縣梅家那事兒吧?我也聽說了,姑母前幾日給祖父問安時還提了一句,想讓阿兄出面處理。這李家啊,可真讓人瞧了笑話,自家兒媳竟然愛上年長三十余歲的先生,還因此引得理學與心學兩派再次展開大論辯,鬧得人盡皆知——”
趙珺聽這“先生”一句,立刻打斷,“這事兒之所以熱鬧,乃是在于學派之爭,如今已有人將此事呈上御前,還要大做文章。”
崔瑈反應過來,原來,梅因如先前的夫家竟然就是姑母趙蘇敏的婆家,這趙家、李家乃至薛家果然牽絆甚深。
趙菀有些后悔自己提什么不好,還道此事與崔瑈有關,眼下只越描越黑,遂斟酌著解釋:“我也是最近才知,當初竟是綺月幫著處理梅家這事,因如姐早先在京城時,我也與她打過交道,沒曾想她性烈至此。”
想著梅因如說過的那些話,再回想當初向趙煜講述此事時的情景,崔瑈忽覺冥冥之中竟有某種因緣際會,仿如宿命。也許對于梅因如,沒有人能比她更感同身受。
她也聽出趙家小姐對這話題頗為謹慎,似怕引她誤會,于是坦然道:“原來此事還是鬧大了,倒給趙大人出了難題。”
就不知打算娶自己學生的人,又該如何平息一件師生丑聞?
話音剛落,趙菀、趙珺和趙歆都“噗嗤”笑了出來,只覺崔瑈這話說得事不關己,也等著看阿兄笑話似的。
趙歆樂不可支:“就是,看阿兄怎么處理,向來都是他挑別人的錯,這下倒好,看他還能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屏風外,門輕然開啟,一陣夜風倏爾涌入,緊接著伴有侍女行禮時的衣裙摩擦聲,微不可聞。
廳內立刻安靜了下來,無人再敢出聲。
崔瑈不覺摒住呼吸,側頭望去,屏風燭照后,年輕男子的身影漸漸映于其上。一瞬間,她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簡直一下快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