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瑈醒來時，心底有種甜蜜，又有些悵然若失。

　　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長發披散、僅著寢衣的自己，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像她了。

　　即便清楚男女之分，可好像也只因為趙煜，她才越來越發掘出身體中的另一面。崔瑈從不知道自己竟會對一個男人那樣軟聲撒嬌，拉著他不愿放他走，更不知道他在無比愛憐地吻著安撫她后，為什么依舊如同往日，再不肯更進一步呢？

　　身后，孟夏見小姐眉眼低垂，蛾眉微凝，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動作愈發輕柔，將崔瑈胸前黑發往后梳攏，不敢攪擾。縷縷清幽體香盈溢于鼻端，然而不同于以往，今日香氣中似額外帶了一絲極淡的檀香味……

　　想起昨夜大人來訪，孟夏有些了然，不經意一瞥，忽見崔瑈抹胸邊緣的雪白腴肌上，竟隱現梅花大小的紅痕。不動聲色收束發絲，果然在她耳后、脖頸處也發現了類似痕跡。

　　“不知小姐今日可有安排？屬下早些命人打點準備。”孟夏手上動作未停，口中小心探問著。

　　安排……崔瑈回了神，想了下道：“天兒冷，倒也無甚去處，屋里翻翻書罷。”她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反正如今閑人一個，也只能看書打發時間了。

　　“大人昨夜離開前吩咐過，請小姐今日申時移步景園，在那兒與大人一道用晚膳。”留意到崔瑈一聽大人即彎了唇角，孟夏也跟著笑了。

　　“景園在哪兒？”崔瑈眼里已盈亮不少，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地兒。

　　孟夏接過一旁孟春遞來的珠粉，仔細敷抹在崔瑈頸間肌膚上，含笑解釋：“景園距宮門不到一刻路程，小姐往后入翰林也更近些，不必早起行路。”

　　崔瑈眉尖微動，原本還以為年后仍住澄園，誰知趙煜竟考慮得這般周到。忽覺頸間陣陣清涼，她一愣，雙頰噌地一下發起熱來，仿佛胸前仍留有他唇舌的觸感和溫度。

　　想起昨夜，那人看似恣意妄為，又依舊不越雷池半步，僅流連忘返于邊緣，卻已將她弄得受不住地低泣……看著鏡中眸里含水的自己，某種難以明言的渴望愈發清晰了。

　　崔瑈心想，他可真是她的先生，竟又被他好生上了一課。原來正該這般若予非予，誘而不入，方能十足吊人胃口。

　　景園因正對宮城，多為官宦人家所居之地，以免早朝奔波。馬車轉入升平巷后很快停了下來，崔瑈甫下車，一道略微耳熟的聲音已將她喚住。

　　自從上次得趙煜詢問幾句后，汪應奎可謂成了進京諸官里的香餑餑，聚邀不斷。別說地方員僚緊趕著結交于他，就連往日再難接觸到的大僚也授意心腹，拐著彎兒打探他與趙煜是何關系——畢竟崔瑈當初正是在汪應奎手下見習，趙煜如此安排，其信任之意如今已不言自明。

　　對此，汪應奎難免生出幾分遲來的受寵若驚，倒也未敢忘形，幾日鮮花著錦之勢，更令他反復推敲起趙煜那日問話來，暗嘆大人真是三兩句不離崔瑈，也正因此，那位崔小姐竟成了助他轉運的貴人。

　　正琢磨何時能再見崔瑈一面時，忽聽身旁幾位同僚言談頓息，竟齊齊盯著前巷某處。汪應奎隨之望去，一轉眼就瞧見了在侍女簇擁之下的崔瑈。

　　京城冬日天寒靄靄，昏淡暮色中，少女身著紫白外氅，黑亮秀發將那張素美面孔映襯得凝脂如玉，仿佛一株豐姿典雅的月季，周身似籠煙霞，美得清韻潤澤，成了肅殺寒冬中最旖旎的風景，如真似幻。

　　“嗬，不愧天子腳下，果真人材濟濟啊……”

　　錦西知縣王永春回轉過神，不禁呵呵笑嘆，未等說完，旁邊給事中朱泰已淡笑提點道：“這位乃趙齊光大人的高徒，確非常人。”有意瞥了眼汪應奎，“汪知縣當不陌生。”

　　眾人怔愣。高徒，汪應奎還認識，這世間獨剩那一位了……

　　聽得朱泰此言，汪應奎清楚這是在摸自己的底，到底與趙家關系深淺如何，慮及其在吏部的人脈，他很快便有了決定。

　　崔瑈循聲轉身時，只見汪知縣笑容滿面地朝她行來，語氣十分恭敬：“半年未見小姐，今日與您京城相逢，實乃某之幸事。”

　　汪知縣話說得尊崇至極，卻實與其身份不符，畢竟崔瑈當下還未正式入翰林庶吉士，她也自然知曉此皆因趙煜之故，只得體回禮道：“大人客氣，崔瑈旸縣一月受您關照，后又得您向鄧知州美言，今日方能當面道謝，已極為失禮。”

　　“小姐萬不必如此……”汪知縣忙虛扶一下，雖不敢受崔瑈行禮，卻也因得她禮遇而開懷。

　　崔瑈早就留意到不遠處四五位陌生官員原地相等，淺笑問：“您此次來京可是為三年考核一事？閑暇之余，還懇請大人賞臉，由晚輩略盡東道主之誼。”

　　汪知縣對此求之不得，心思轉動間，有意以一事向崔瑈賣好：“在下前日幸得趙大人約見，席間，大人親自問了小姐旸縣見習之事，可見對您關心之至——”他稍稍一頓，見崔瑈面色溫柔敦敏，這才又轉了話音，“得恩師如此，小姐福澤之深厚，羨煞我等旁人。”

　　崔瑈略彎了唇，看來趙煜不僅主動問了她的事，而且絲毫未避人言，于是順著對方話口道：“汪大人提點甚是，齊光師恩情，晚輩當結草銜環。”

　　清楚崔瑈承了自己的情，汪應奎臉上笑容更甚，想起吳王先前請托，又趁機進一步探問：“因胡清玄一案，吳世子將于近日抵京面圣，來日不若同邀吳世子一聚？不知小姐……”

　　正說著，卻見崔瑈抬眸直直望向身后，眼里似被春風吹開了一絲柔波，瀲滟異常。

　　汪應奎若有所感，下一刻，已隱約聽到后方同僚們的恭敬問安聲。

　　“大人——”

　　十余步外，趙煜被七八人眾星拱月地圍在中央，身旁亦有趙嶠、吳崧等熟悉面孔。崔瑈安靜看著，身旁的汪應奎已滿臉喜色，出聲邀她一道前去。

　　趙煜正聽旁人說話，視線不經意轉向朝他行來的崔瑈二人。

　　堪堪一眼，他臉上情緒叫人看不出分毫，然而旁人也都不由自主隨他望去，便是不知那貌美少女身份的人，心底亦大致有了猜想。

　　走到跟前，待汪應奎向趙煜問完安后，周圍瞬間靜謐異常，諸人似乎都在等待什么。崔瑈的心一點點提了起來，某種微妙氣氛在緩緩浮動著。這還是定親后她與趙煜一同出現于人前，而他也正定定看著她，黑眸深深。

　　她的心像是被人撩動一下，想起昨夜這人在耳邊的喘息聲，臉上驀地有些發熱。

　　“先生。”崔瑈垂眸，恭謹行了禮。

　　眼前姑娘螓首輕垂，雪白毛領旁的小臉像是吸足了水份的白嫩荔枝，嘴唇嫣紅紅的，更是飽滿多汁……趙煜無聲欣賞半息，自然看出崔瑈心底的局促，只閑適問道：“有沒有跟汪大人道謝？旸縣一月已得不少照拂，前日汪大人在我跟前還夸了你不少。”

　　崔瑈聞言面朝汪應奎再次行禮，汪應奎怎敢自居功勞，連忙說：“名師方出高徒，小姐不僅謙虛知禮，胡清玄一案更全憑小姐之功，吳王、吳世子亦對小姐贊不絕口。這般多次答謝，下官實在受之有愧。”

　　趙煜淡笑聽著，道：“小孩子家誤打誤撞，算不得數，崔瑈還需多多鍛煉。”

　　此話落下，旁人心底各有所思。傳言中吳王府背后實有江左趙家撐腰，然近來吳王府因胡、梅之案猛遭彈劾，若真有趙家相保，必不是這般境況。而眼下趙煜此話又滴水不漏，叫人猜不出究竟。

　　崔瑈也聽出了此事的不尋常，想起先前汪應奎未說完的提議，再憶旸縣時自己與吳王府走得過近，眼下已打定主意先行觀望。只是，他為什么不告訴她呢？若不是今日這句“還需鍛煉”，她還不知自己何處未做到位。

　　崔瑈輕斂眸，乖巧地站在趙煜身側，看他從容周游于各人之中。與旁人相比，他真是突出得太過明顯，氣質矜貴典雅，卻又令人如沐春風，真真矛盾。

　　更矛盾的，還有唯她能見的另一面。

　　想起昨夜，想起他倏爾起身朝她走來，眼里欲念幽深無底，像是帶著不顧一切的放縱，縱使短短半息后，那份急切已轉為某種界限內的恣意，刻意對另一旖旎之境視若無睹，可他瞬間爆發的侵略性，令她僅是一想，身子都莫名有些發軟……

　　留意到某人走起了神，趙煜目光與她撞上，下一刻，二人已默契地移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