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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芍園位于廣文館最西邊,正好毗鄰太學,本來因距離學堂較遠而頗為冷清,然而自從去年招了一個手藝出色的女庖廚后,前來芍園用膳的監生人數陡然劇增,其中還不乏太學里的公子小姐。

  這一日,崔瑈四人在芍園吃完晚膳后,準備往舍房方向走。如今崔瑈可成了整個國子監的名人,走到哪兒似乎都能遇到“熟人”上前來攀談幾句,而以往如蒼蠅般騷擾她的公子哥兒們,早已不見了蹤影。

  幾人好不容易得以脫身,一出園,一個身穿太學監生服的男子正倚靠在月洞門旁,彼此猛地打了個照面,不禁都嚇了一跳。

  回魂后,男子不自覺看了眼崔瑈,這才走上前來向幾人點頭致意,禮貌問詢:“幾位同窗,我有些話想對崔同窗說,能不能請幾位回避一下?”

  崔瑈不明所以,身旁的江新成見狀低聲提醒:“這位是定國公的三公子,謝懋然。”

  她有些想笑,倒是人如其名,這還真挺“貿然”的……

  “在下說幾句話就走,諸位若不放心只需等候崔同窗片刻,如此可好?”謝懋然見崔瑈有些猶疑,語氣里帶了顯而易見的懇求。

  聽者頗為驚訝,不曾想還有如此質樸近人的貴族公子,一時面面相覷。

  崔瑈這才認真地看向謝懋然,他身材頎長,樣貌俊偉,然而在她的注目下竟突然變得手足無措,不過眼神清澈明亮,看起來似乎不像是什么壞人。

  不知為何,崔瑈莫名覺得眼前人有些面熟。

  側頭瞧見張靈均幾人正擠眉弄眼,她點了下頭,于是三人配合地走遠幾步,將地方留出。

  謝懋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崔瑈,此刻她正站在三步外,香腮似雪,風姿綽約,竟令周圍景色都頓時變得鮮媚生動了起來。

  第一次離她如此之近,就連微風也染上她身上的幽香,不知是她體香,還是博陵崔氏獨有的香方……他情不自禁地彎了唇,兩年來自己搜羅著天下藏書,入迷般尋找與她有關的一切。

  察覺到崔瑈顰蹙蛾眉,謝懋然很快回過神來,然而與她晶瑩秀澈的目光一相觸碰,頃刻間他心尖開始止不住地發漲,而潛藏已久的情緒似乎也積攢到了頂點。

  就在下一刻,他聽到了自己有些發顫的聲音。

  “綺月,我可以喚你綺月嗎?我名謝懋然,是個文才一般,武功尚可的普通監生,也是一直悄悄愛慕著你的男子。”

  雖然有所預感,但崔瑈聽到了他微微顫抖的聲音后,心底依舊劃過絲絲愀然。

  也許是崔瑈的鎮靜令他心安不少,又或許是最難的話已說出口,謝懋然神色不自覺放松了幾許。

  側頭看了眼遠處的三人,他再次開了口,向她吐露過往的那些幻想、希冀和怯懦。

  “我很羨慕江新成他們能與你整日相處,得你真心相待,而我卻只能于每日傍晚時分,在你返回舍房必經的路上遠遠地望你一眼。”

  “前段時間,想必你備考很是辛苦,回舍房都比平時晚了三刻鐘。每當我站在凌峰臺上看著你抱有不少書時,就很想走上去幫你拿,然而,我也知自己不該出現在你面前……”

  說到此處,謝懋然略微頓了頓,沒有多作解釋。不過崔瑈卻微微一笑,已然心領神會。

  ——畢竟,兩人身份懸殊,很難相配。

  見她立刻便看穿了自己的無奈,謝懋然突然有些無措,轉瞬間又為她的聰敏而莫名驕傲。

  “后來我發現有人跟蹤你,已上前警告了他,不料幾日后你身邊就多了一個學官護送,彼時我真希望自己能變成那個人,時刻在你身邊保護你,不再讓你擔驚受怕。”

  “我知道你很看重這次選拔,那日我站在貼榜處時,手心里也緊張得全是汗,當一抬頭看到你的名字高居榜首,那刻我心都快跳了出來,我想,你一定會很開心。”

  “很快你便到了,與我僅僅隔著三人,我也是第一次見你如此快樂地笑,不復以往的溫婉含蓄,那時我便想,如果能永遠留在那刻就好了,你永遠都這么開心,而我永遠都在你身側。”

  謝懋然坦然地望著崔瑈,眼里有著清晰可見的堅定。

  “定國府名氣雖大,然而自父輩起,家族中人都不過掛著閑職度日。除了出身和武功外,我其實樣樣都不如你。與別的男子相比,我略勝一籌的唯有對你的尊重和愛惜,而這東西甚是虛無縹緲,只能由我用余生時光向你證明。”

  尊重,愛惜,看來他也是個敏感的人,知道自己一向最缺什么。但不知為何,面對這位年輕男子的獨白,她卻像是個局外人,寂然旁觀著這些話里的深情。

  崔瑈不自覺移開了視線,竟有些經不住他眼里的灼灼情意。

  謝懋然將手里一直拿著的沉香木錦盒遞給她,清朗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小心翼翼,“我總覺著你近來消減了不少,錦盒里是我叫家中庖廚照書做的櫻桃乳酥,可能不夠地道,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櫻桃乳酥是博陵崔氏的祖傳點心之一,《世家傳》中曾記有這份點心的做法,然而此書在世間存本甚少,目前已知的不過五本而已。

  崔瑈心里一動,問他:“為何是我?”語氣柔和不含情緒,似乎只是好奇。

  聽到她對自己說的這第一句話,謝懋然低頭笑了下,毫不遮掩道:“許是因為容貌吧,可我也說不清,只知道越關注你一分,喜愛就愈深一分。”

  容貌……崔瑈笑了笑,這確實也是喜歡一個人的緣由,不過看著面前的錦盒,依舊有些猶疑。

  “今日,我只是想親口對你說——我甚心悅你,不愿叫你為難,也不需要你此刻答復。” 頓了頓,謝懋然又放柔了聲音,“當哪日媒人上門時,只愿,你還能記起謝懋然這個人。”

  此話聽起來雖盡是輕松,卻也藏滿了不容置疑的真心。崔瑈伸手接過錦盒,輕聲向他道謝。

  另外三人望著謝懋然離去的背影,一邊悠悠走上前來。

  “我看這可不是幾句話的事兒吧?謝公子再多說會兒,天都要黑了。”江新成嘻笑著打趣。

  袁怡對謝懋然的觀感卻頗為不錯,“謝三公子雖貴為公主之子,卻全無驕矜之氣,已很是難得了。”

  謝三公子?崔瑈突然知道為何覺得謝懋然眼熟了,原來竟是他!

  年初排隊登記時,謝懋然正是那群公子哥中的一員,當時也只有他朝那位學官頷首回禮。難怪他曾停步看向人群,所以,他那時看的人還真是自己……

  正想得入神,只聽身旁的張靈均“嘖嘖”感嘆一句,“他膽兒挺大的呀!竟敢當著我們的面向你表明心意,我倒是頭次見如此行事的貴公子。”

  確實膽大,崔瑈不禁一笑。相比以往那些公子哥,謝懋然已稱得上是君子。當著其他人的面許下諾言,無異于將話柄放至旁人手中,他也正是想要借此向她表明決心。

  雖然謝懋然沒有明說,但崔瑈已聽懂了他的痛苦和抉擇。

  就在終選結果出來之前,他和她身份懸殊,難有交集。身為開國勛戚的后代,即便他并非世子,但卻是長樂公主的嫡子,身上流著皇家血脈,其家族絕不會允許他的妻子為平民出身。

  然而自從被宣告成為趙煜的學生后,她的身家已陡然倍增,從白衣之身變為朝中官員可謂指日可待,所以即便她雙親皆亡,哪怕是皇親貴戚也會認真考慮,是否以她為紐帶來搭上江左趙家。

  想起剛才那個明亮眼神的男子,崔瑈心中生出一絲微妙的感覺。跟蹤一事連張靈均三人都不曾知曉,而當她獨自走在陰暗處時,卻有人已悄悄陪著她走了一段路,隱秘分享著她的喜怒哀樂。

  她一直知道自己易對善良又有分寸感的人心軟,被這樣的人所喜愛其實是件值得感恩的事。淑文姐、霏霏和包打聽皆是這類人,他也同樣如此。

  可惜,若作為夫君人選,謝懋然顯然不如周仁雋更適合。她不需要情愛,只需對方家世越簡單越好,而勛戚世家之于她,無疑是座牢籠。

  南北大道上只有零星的幾個行人,西沉暮陽的余暉斜射在地面上,一塊塊光滑的地磚閃著橘色的微光,好似波光粼粼的水面,淺淺流動蕩漾著。

  點點光影晃入了眼中,崔瑈微微瞇眼,心底驀地升起一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她記得六歲那年的春日,似乎也如今日這般光景。

  那時她靠在娘親懷里,身旁的父親遠眺著水榭外的湖光山色,側臉俊雅光潔,身姿巖巖若孤松。她一抬頭,正見娘親溫柔地望著身側人,眼里的柔情比這明媚春光還要瀲滟。

  黃鶯啼鳴,藕絲縈繞,不過這萬千勝景落入娘親眼中,都不及父親那刻的專注來得動人。

  她不覺迷惑,娘親好讀佛經,又怎會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

  “娘親,既然萬物皆空,您為何還要執念于爹爹的色相?”

  話音剛落,父親忍不住輕笑一聲,而尚皺著眉頭的她,則一直記得娘親那句含笑的話。

  綺月,娘親尚未勘破紅塵,便仍會有所執,而如你父親這般的男子,可遇不可求,舉世無雙。

  崔瑈垂下了眼,指尖輕輕撫過錦盒上的迦陵描金花紋。

  可是娘親,我和您不一樣,對這世間情愛,我早已不抱絲毫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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