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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情


  迎賓隊伍很快再次啟程,路上沒有多作停留。

  二王子精神開始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只不過崔瑈卻發(fā)現(xiàn),那位親信莫潘竟然不見了,然而無人提及,仿佛此人一開始就不曾存在。

  她終究忍不住好奇,傍晚散步時向趙煜問了這件事。

  “叛主下毒,便被處理了。”

  趙煜帶她進(jìn)了亭中閑坐,侍人奉完茶,已盡數(shù)退散。

  原來是他。

  即便也曾猜過這一可能,可當(dāng)初莫潘對二王子病情的擔(dān)憂,看著又真不像演的。

  再有,食宿皆已嚴(yán)格把關(guān),莫潘還能下毒得手,其與二王子關(guān)系之緊密可想而知。

  “不過,二王子中的是無憂散嗎?為什么和我之前的癥狀不太一樣呢?”

  趙煜看去,見那姑娘支著頤,眉頭輕凝想得認(rèn)真,似滿心困惑。

  察覺到他視線,她微側(cè)過頭,睜大眼眨了眨,帶著幾分俏皮,他也不由笑了。

  “的確是無憂散,另有房事用藥,有人故意以此模糊病癥。”

  趙煜說得自然尋常,不帶丁點兒狎昵意味,可崔瑈卻聽得發(fā)愣。

  房事……用藥?

  雖然世間最適宜跟自己討論內(nèi)幃私密的,的確是他,但許是初曉奧秘,她終究有些難為情。不比他坦蕩,她飛快地轉(zhuǎn)了心思,極力回到當(dāng)前的事上。

  若沒記錯,薛朝宗的人早就將使團(tuán)篩查得徹底,她也從未聽說二王子病中還召女侍陪寢,這樣一來……

  想起那個草原漢子,她驚異過后,一時啞然。

  斷袖之癖雖不是什么聞所未聞之事,但終究擺不到明面上,另傳柔國民風(fēng)剽悍,對這類事厭惡甚深,任誰都不會想到這上頭,偏偏除了眼前這位。

  其實,也不難想通,再花再亂之事,身居帝國高位之人,又有什么沒見過呢?

  如果,如果他也喜歡男的——

  不,不,光想想那一可能,她的心好像被人摁進(jìn)了烈酒中,酸澀難言,可半息過后,又覺說不出的好笑。

  要是他真想,恐怕上趕著攀附他的男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想著想著已笑出了聲,一雙眼波光瀲滟,笑意盎然。

  “傻樂什么呢?”

  趙煜伸手給她添了茶水,剛看她看了大半天了,一個人忽然間樂不可支,估計小腦袋瓜里又沒裝好事兒。

  崔瑈抬起頭。

  晚風(fēng)習(xí)來,他背靠夕陽,金黃光影氤氳在他身上,他眸光熠熠地看著自己,神情放松愜意,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和心動。

  莫名相視而笑后,目光下移至他松開壺柄的右手,那虎口處的小黑痣,看著也清雋雅致,動人非凡。

  她并非悲觀的人,但很玄妙,遇見他后總祈望時光能在某刻凝成永恒,只因知道前所未有的相會,幾乎超出常人之幸。

  仿佛莊生夢蝶,昏昏不知是醒是夢。

  她想,在懸殊家世、師生身份之外,她對他的心,好像無關(guān)性別——

  該讓你知道嗎,即便你我同性,我恐怕也會愛你。

  也許你只當(dāng)小孩囈語,或是借“假如”之名的玩笑,甚至一時興起的甜言蜜語。對此,無論怎么揣測都在情在理,因為無人可以求證,也難以自辯。

  放下支頤的手,先是輕覆在他手背,隨著指尖慢慢下滑,變?yōu)槭中某希詈髮⑺揄g手指納藏入內(nèi)。

  一種尊敬的姿態(tài),溫柔,包容,不見強(qiáng)勢。

  看著他湛然黑眸,她兩頰梨渦微綻,眼底亮晶晶的。

  “感懷大人相救之恩,若有差遣,崔瑈在所不惜。”

  這是相識以來,她初次直白而正式地道謝,許諾滿滿。

  似是為了去年所中無憂散之事,卻又不止于此。

  趙煜眼里漫上了笑,英俊面龐舒展著,緊了緊掌心柔若無骨的小手,就這樣定定看著她。

  這姑娘在他面前,總會不自覺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知道他會寵著她,于是作威作福,嬌氣包一個。

  但對著他,眼前人更給予了獨(dú)有的憐惜,如同雛鳥般伸出纖嫩羽翅,異常堅定地想要為他避雨遮風(fēng),看著她勇敢執(zhí)著的樣子,他常常為這份柔軟心折不已。

  “話說太滿了不是,別到時候做不到,又可著性兒耍賴。”

  他忽而一笑,慢悠悠地要價,語意一本正經(jīng)。

  崔瑈也忍不住笑了,自己在他心里到底什么形象啊,反問:“量才而用,齊光大人這都不知道么?”

  趙煜揚(yáng)眉:“哦?合著得把崔小姐意愿估摸清楚,那我知道了。”

  心神本被他那句帶了調(diào)侃意味的“崔小姐”吸引,但聽其語氣不以為然,崔瑈免不得找補(bǔ),手指悄然間與他扣緊,趕忙表明誠意。

  “是我想著,你不會讓我做些做不到的事,故意為難人。你不一直這樣的嗎?”說到后面,撒嬌語氣盡顯,嬌滴滴的好似裹了蜜糖似的。

  看了眼二人相交的手,趙煜視線回落至她紅潤嘴唇,也沒急著表態(tài)。

  這么會兒功夫就丟盔棄甲,還不知會作何讓步。

  是得好生教教她了,長個教訓(xùn)才好。

  只是沒等出手,對面女孩兒很快反應(yīng)過來。

  不對啊,他一個接受答謝的,怎么還反客為主了?盡提要求!

  “我這么說可是有緣由的,之前是誰讓我跟著出行來著。”

  此話剛落,便留意到趙煜嘴角略彎,可見是說到點兒上了。

  崔瑈下巴微抬,睨了他一眼,“還說只交篇詩文即可,不用緊張,結(jié)果呢,我都要嚇掉魂了。”

  “你想想,若你這次沒來,或是晚了半步,我就,我可就——”

  本來是說著好玩兒,有意尋他錯處,然而一說到后邊,還真回憶起遭遇驚險時的心情,竟越說越氣,越說越覺委屈。

  趙煜禁不住笑了,聽到這兒算是破了功,被她正中死穴。

  也顧不上還在外面,將人從一尺外的座位上拉起,“來,過來,我看看。”

  便是哄小孩兒一樣的語氣。

  崔瑈輕哼了聲,但還是乖乖走過來側(cè)坐在他腿上,任男人將她手收入掌心,緩緩揉捏。

  “萬幸沒出事。”

  趙煜親了親她額角,懷中人頭垂靠在他肩頸處,只眉尖稍稍凝蹙,整個人柔柔順順得像朵花兒,馥郁香軟。深深細(xì)嗅,那道獨(dú)屬于她的幽香絲縷不絕,生怕一用力就會將她弄疼。

  “失誤在我,當(dāng)初就該對晉臣下死命令,好叫他無所顧忌。”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承認(rèn)出錯,沒有絲毫掩飾。

  崔瑈抬眸看他,心跳莫名奇妙地加快。

  “這難道不該怪晉臣么?既然想將功抵罪,就應(yīng)目標(biāo)明確,別想著事事周全。”

  正如薛朝宗那樣的無數(shù)上位者,一旦決策失誤,總找得到下邊的人頂著,也總有數(shù)不清的理由。

  察覺到她視線,趙煜微垂臉,見她神情認(rèn)真專注,雙眼閃動著盈盈光澤,亮如繁星。

  從始至終,她一直是個好學(xué)的徒弟,也一直傻乎乎的學(xué)不會隱藏。

  對他的欣賞、心動,只欲蓋彌彰,叫人忽視也忽視不了。

  任誰見了,都知她對他懷有怎樣的心意。

  趙煜眼眸愈發(fā)深黑,低頭,啄了下她的唇。

  “凡能自己掌握的,便得從根底里做好,否則,命運(yùn)只能被人左右。”

  男人聲音清潤徐徐,她原本還沉醉在他剛才的吻中,下一刻,卻因后面的話心弦發(fā)顫。

  “就像有人當(dāng)初準(zhǔn)備好了一切,一步步走至我面前,如同命定。”

  事后,崔瑈總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容易被哄好了呢,似乎一對上他,三兩句便忘記了前事,半點兒脾氣也散若云煙。

  如此半是甜蜜,半是計較,兩天后,終于回到了京城。

  暮冬之際離的京,今時回來,已春深愈盛。

  一入館,崔瑈先將作好的御制詩呈給吳大人,算是了卻此行任務(wù)。

  與此同時,與這趟出行相關(guān)的事也開始傳開,不少同儕聽說她遇險后都來問候,原因無他,薛朝宗被停俸半年之事,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薛家未來的掌權(quán)人,一向為人捧高,對于此趟帶隊出行,各人都心知乃是攢功績罷了,怎料回來竟遭處分!出師不利,這可落了大面子。

  已有人在猜,趙煜對薛家應(yīng)是生了意見,若無他表態(tài),鴻臚寺卿那邊怕也不好從嚴(yán)處罰,更別說薛家不可能不四方打點,可最后依舊照此處理了,此中頗為耐人尋味。

  就連吳崧也覺意外。畢竟趙薛兩家已交好多年,但轉(zhuǎn)念一想,只當(dāng)此次涉及事大,齊光兄打算讓朝宗記住教訓(xùn)。

  局外人中唯有趙嶠知道,是有些不對勁了,無關(guān)阿兄反應(yīng),而是薛家。

  早在阿兄一行尚未抵京時,薛敬仁已去北府拜訪祖父。其后薛家也未找?guī)孜婚w老請托說情了,想來清楚難有轉(zhuǎn)機(jī)。

  趙嶠本想跟崔瑈打聽發(fā)生了何事,誰知她口風(fēng)緊得很,只讓他去找阿兄問個明白,回來順便告訴她一聲。

  見此,他也只能打消念頭。

  而崔瑈這邊,因著阿兄盧聿明的牽線,回到京城后的第二個傍晚,便去赴了李家大公子李謹(jǐn)遠(yuǎn)的約請。

  李謹(jǐn)遠(yuǎn)是個風(fēng)雅人,將地點選在了和誦居,其背靠普華寺,景致清新,頗有禪意。

  今日所論,仍不出梅家之事。

  崔瑈全程聽得認(rèn)真,只未隨便附應(yīng)。話過半晌,李謹(jǐn)遠(yuǎn)對今夜談話已頗有信心,從一開始的嚴(yán)陣以待到漸漸松了口氣,也不枉費(fèi)投其所好。

  這位崔小姐性情溫柔,善察人難,極可能會因著與梅因如的幾面之緣,或者某種感同身受而有所幫忙。

  梅父能官復(fù)原職固然最好,若不成,只要給崔瑈留下好印象,但凡她有心向趙煜遞句話,往后起用梅家子弟便絕非難事。

  “百年前,明覺禪師曾于此研讀經(jīng)藏,此后山上即有一高臺,乃禪師打坐之所。”

  李謹(jǐn)遠(yuǎn)邀幾人走出露臺。月亮漸漸升起,春夜微風(fēng)徐吹,男子聲音清越動聽,襯得夜色愈靜,能隱約聽見林木中的蟲鳴聲音。

  “當(dāng)初,儒士僧道皆往來其間,不造壁壘,自性自在,堪為一大勝況,只今昔不復(fù)。”

  李謹(jǐn)遠(yuǎn)說完,久久未有人聲。

  這番以古諷今,似乎都勾起了聽者對當(dāng)下門派相攻的嘆息。

  說到底,梅家之事已脫離了原有爭議,成了理學(xué)與心學(xué)對壘的幌子,而梅父致仕便是其一|大結(jié)果。

  崔瑈自然聽得懂這份言外之意,也感受到了那些精心謀劃的起興感慨。

  有求于人,不論籌謀者是野心勃勃還是暗覺難堪,皆易于理解。

  但李謹(jǐn)遠(yuǎn)不知道的是,她不會對趙煜提及今夜所聞。

  這已是梅家的最好結(jié)果。

  她當(dāng)初就覺奇怪,暫且不提趙煜平衡學(xué)派之爭的考量,單論趙煜父親因類似之事自請致仕,為何李、梅二家認(rèn)準(zhǔn)了,定能保下梅父禮部左侍郎之職呢?

  好像他的每一次退步,總被旁人視作另有謀算。雖然……是這樣沒錯?

  思及此,一時啼笑皆非。

  夜下石階,她突然淺淺翹起唇角。

  驀地發(fā)現(xiàn),若那位真因她說情而介入,那她恐得一試,該如何令他收手。

  就在這個春夜里,崔瑈對未來又多了別樣期待。

  他曾說的“以不變應(yīng)萬變”,如今,她日益經(jīng)受良多。

  便暗暗下定一個決心,某人的中正不偏,也得由她守護(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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