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罷將散,吳首輔、趙煜等人先隨皇帝離場,緊接著各部大臣也漸次起身,走在最后面的方為翰林院諸人。
此次經筵十分順利,翰林官們緊繃的心神終于松快下來。
若說經筵之前,眾臣還在暗揣今日意義,眼下已昭然若揭。
除了首提新政外,吳首輔鋪路之意盡顯,敏覺者已開始在猜,趙煜入閣恐怕比預想中來得更早。
“對北用兵一旦成功,不啻為那位入閣的敲門磚,不得不警惕。”
張襄合面色不改,只慢慢道:“別急,年輕人氣盛,且等著看吧,鋪得越廣,事越難成。”
旁邊人卻沒這般輕松。新政若真推行開,結果如何也得等上幾年,可端看圣上先前僅喚了吳一本、趙煜隨行,便知后者當下地位。
想起閣老席間不惜公開得罪趙煜,他不免琢磨其用意來,“只可惜,趙煜這等罪過竟如此翻篇了,真是輕易。”
張襄合笑了笑,沒有多言。
趙煜欲將那姑娘推向人前,自己不過順水推舟罷了。畢竟,皇帝對她本就有些興趣,只慢慢來,就看趙家往后還要不要這個臉面。
后邊庶吉士們,都還興致勃勃地聊著經筵盛況,忽見前方宮道上數位大人停步交談,似恰好遇上了敘話,張閣老正在其中。見狀,諸人不約而同都放慢了步,以免上前相擾。
可即便再慢,也有走到頭的時候。
留意到已有大人往這邊看了過來,崔瑈、趙嶠幾人遂立刻上前拜見。楊昭本也想跟上前,可猶豫過后還是停了步。
在場官員中,不少人曾見過趙嶠和吳崧,更別提崔瑈了,今日一露面,已叫人印象深刻。而對于游閬、黃復等無名之輩,倒無人在意。
張襄合含笑看著幾個行禮的小輩,目光最后落于崔瑈,單獨相問:“上次見崔瑈,還是跟齊光一起,如今在館里可還適應?”
他語氣熟稔,風度頗佳,仿佛先前宴席上挑事的實為另外一人。
出人意料的是,崔瑈看起來亦全無芥蒂,“多謝閣老掛懷,晚輩愈發適應了,賢者在側,唯求日益長進。”
觀其態度謙恭,各人心中都有了桿稱。
“那就好,若遇著難處了,便向館師請教,勤學多問。”
張襄合神色溫和,以過來人身份提點幾句,“翰林幾年,必得好生重視,起初固然不簡單,可終將受益一生。這份體會,也得等你們往后驗收了。”
話中帶了撫今追昔的感慨。
崔瑈幾人自是恭謹應下,而游閬、黃復只大感意外于張閣老的平易近人。
二人與崔瑈、趙嶠走近,若說無一絲投靠趙家的心思,旁人也不會相信。可不過與張襄合近距離會面片刻,就不禁對其大為改觀。如此說來,這些爬到帝國頂端的人,的確非同一般,難用常人標準衡量。
想起那位年輕的左都御史大人,能叫張閣老這般人物都相形見絀,恐怕更令人難以企及了吧?
游閬心中忽生出了某種說不清的滋味,過去師長常嘉許他天資聰穎、平和敦敏,然而此刻,卻還是無可抑制地感到了失落。
一旁,黃復仍在回味著經筵見聞。
今日之事,別說是現在了,便是數十年后也依舊可為談資。說到最后,他不忘回到崔瑈去年那篇文章,就為趙煜那句“同聲相應”,怎能不好生捧上一捧?
趙嶠和吳崧聽得有趣,倒也頗給面子,一人接上一句,不至于冷場。
唯游閬不自覺看向了崔瑈。
相比其他人,她顯然安靜得多,即便曾在宴席上引人矚目,也比任何人都與那位總是成為話題中心的大人關系更近。未曾深究,他有意略過某個部分,開玩笑道:“今日收獲最豐,還得數攸寧了,能在圣上那兒留名。”
崔瑈笑了一下,早已受不住黃復的吹捧,自然樂得有人轉開話題。
不過說起來,今日她終于見到了皇帝。
千萬士子,皆為天子門生。但又有多少人能見到自己效忠一生的君主?按理說,初次面圣,她理當和其他同儕一樣難掩興奮,可事實上如預料那般,仿若霧里看花,終究存了隔膜。
就像在以往的數次宴飲場上,始終游離于局外。
即便是趙煜,她想,她也不會對他道出那個念頭。
怎么能說出口呢?那真已稱得上大逆不道。
便枉她讀了杜甫千百遍,也難以融入那些以忠君示人的士子中了,不論他們是發自肺腑,還是陽奉陰違。
尊尊、親親、賢賢,從來位處君、父、師的秩序之下。世人對此無需言明,它僅網羅一半命定信徒,將另一半貶斥至半人處境。于其間尋找自己位置的女子,只自始至終感到疏離,也一次比一次清楚,今生再難跳脫此界。
好在旁觀驚異之際,身邊終有一人。
因為有他,情況便尚未令人失望到底。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然而底下的暗涌,非為常人所知。
就在經筵后的第一天,內閣一文書官當值時疾發死于廂房,其痕跡很快被人抹除干凈,仿佛此人未曾存在過一樣。
無人在意其消失,當張襄合收到消息后卻心知肚明,這是來自何人的警告,也算是見識到了那位對崔瑈之事的了若指掌。
…… ……
進入四月,崔瑈終于等來了她的婚假。
初二日,乃成婚前最后入館的日子。傍晚下值后,她與趙嶠等人赴了場庶吉士聚宴。
此為今年第一場,也是她初次參加。
同儕將地點選在了和誦居。和誦居樓宇雅致,其東家祖籍臨江,故頗有江左玄風意蘊。今日選定于此,也恰因著江左之故。庶吉士中,光是江左人士便有六位,更別提攢會人還存了攀附趙家之心。
宴飲相聚,重在會面。
從肴饌到酒茶,推杯交盞為碰面懇談留出了閑暇,平日里匆匆而過的面孔,終會在咫尺注視中愈顯深刻,也許話不投機,亦可能相見恨晚。
她從來不是個愛熱鬧的性子,然而每次與人相談后,也總能覺出聚會的有趣之處。
陌生、隔閡、預先的評價,都因眼前活生生的人而有所轉變。所有交談背后的目的,似乎悄然間隱于無形,即便有人存了鉆營機巧,也因其個人魅力而無傷大雅。
可困難就在于,究竟是放心沉浸其中,少作他想,還是全程半信半疑?
這番感受在遇到楊昭時,再一次出現了。
其人精煉老道,與人相交時偶露銳氣,未刻意遮掩,似能顯出幾分真性情。早在改字那次被人偷翻書案后,她便有意了解了彼時在場幾人的背景,這才知道,原來楊昭與霍彥洲竟還有層同窗關系。
一案之外,年輕姑娘容色極盛,眸剪秋水,竟令人難以與之對視太久。未免失態,楊昭笑了笑,彬彬有禮話別。
可剛沒走幾步,卻見侍人從外來至崔瑈身側低聲傳話,未掩緊的門外,正立有一身形挺拔的男子。
楊昭步子不由慢了下來。
原來,趙煜今夜也來了和誦居,知道崔瑈在,叫她待會兒等他一道走。
崔瑈望向門那處的身影,正是晉臣,對方朝她遠遠行了禮。
看來,他還真在這兒。
心倏爾陷落了一角,有種說不出的柔軟。好像只要一想起他,周遭萬物就一下被照亮了,變得異常可愛。
趙嶠亦注意到了晉臣,不過挑了挑眉,手中轉著酒杯,戲謔瞥了眼崔瑈,后者自然沒心思搭理他。
趙煜也在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了。
眾人心中各起漣漪,腦子活泛的哪兒會提前離場,只卯著勁兒要陪著等,就盼在那位大人面前露個臉。
察覺到周圍情緒涌動,楊昭再次看向身后女子,轉回頭時,嘴角帶了一絲意味莫名的笑。
茶酒已過幾巡,有人提議去往五樓露臺,以遠眺后山普化寺景致,對此響應者眾,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樓上走。
樓宇燈火通明,初夏夜風中,年輕英才談笑聲盈耳。
卞彬走在人群中,不知為何,身體愈發熱了,便是清風也未能將那股燥意驅散。
今夜因著崔瑈在場,他僅淺酌兩杯,性本好色,就怕在人前胡言亂語,誰知近距離觀她,下腹還是緊了起來。
腦中昏昏浮現起與那女子交談時的情景。
肌膩勝雪,紅唇啟闔掩花蕊,真真是秀媚可餐。
這等嬌嬌兒為何要出現在人前呢?她合該被男人按入床幃恣意享用,雌伏呻|吟。
前方倩影裊裊,曲線柔婉,一步一行間幽香浮動,勾得他心尖如爬螞蟻,目光已不受控地流連于其上,幾近狂亂——
眾人行至闌干前站定。游閬看向幾步之外,不知吳崧跟她說了句什么,她一下忍俊不禁,好像有所感應,下一刻便看向了這邊。游閬還來不及細想,腳下已朝她而去。
然而,還未走至她身旁,腿側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猛聽到一陣粗重的呼吸,趙嶠循聲扭頭,恰見卞彬臉色潮紅地對著游閬大腿聳動身體,狀極猥褻。電光火石之際,他臉色立變,未曾猶豫,一個手刃下去將其打暈。
黃復反應極快,不用趙嶠出聲,幾個箭步上前,和他一道將卞彬架了起來。
其余人仍處怔愣之中,尚不清楚情況。只有那眼尖之人瞥到卞彬倒下前手扶的位置,再看游閬前邊原是崔瑈,心里多少猜出了幾分。
游閬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回想起方才的撞擊,只覺惡心至極,又見同儕或是同情或是幸災樂禍的眼神,心中驟然升起一股恥辱之感。
崔瑈先前被擋在前邊,此間紛亂無所了解,卻也察覺到了氣氛詭異。忽聽廊道上隱約傳來說話聲,不一會兒,只見一行人徐步走來,而中間被人簇擁著的那位,不是趙煜是誰?
正打算將人架回樓下宴廳的趙嶠,也未料到會與趙煜迎面碰上。
前一刻他仍在琢磨此事。若不是游閬碰巧擋住,卞彬原先要冒犯的乃是崔瑈,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大膽,要么是瘋了無所顧忌,要么是被人算計了一遭,但無論如何,今夜過后,此人仕途已斷。
而背后算計之人,用意甚毒,不僅除掉了卞彬,也令崔瑈與趙家受辱,除此之外,恐怕更想著借阿兄之手將崔瑈也擠走。
他立刻停步喚了“阿兄”,黃復心里激動,也緊跟著問了安。
趙煜目光一開始只落于遠處,發現那姑娘身側男子正是經筵宴上坐她旁邊的那人,若沒猜錯,名字應為“游閬”,還與她同為定州人。
直到聽到趙嶠聲音,這才看向了卞彬。
“出了何事?”
此人昏厥不醒,卻能勞動趙嶠親自相扶,看來,事不尋常。
即便阿兄語聲依舊,但此番過問,已是不一般,趙嶠只能硬著頭皮隱晦道:“此人酒后失德,舉止不堪,為免驚嚇到同儕,我等先將其隔開醒酒。”
趙煜視線轉向了他,未再出聲。
趙嶠一下屏住呼吸,正不知是進是退時,晉臣及時解了圍,很快有兩人上前將卞彬帶走。
對面,庶吉士們朝這邊遙遙行了拱手禮,崔瑈與吳崧已主動走了過來。
崔瑈心跳快得有些過分,前方男子雙眸深黑,就這樣定定看著她走過來,視線中再無旁人。忍不住再次抬起眼時,仍見他目光不移,她緩了一會兒,終究彎了唇角。
對他這般旁若無人的注視,是既覺好笑,又帶了幾許難為情的甜蜜。
她算是發現了,這人有時候真挺出格的,并不將有可能引發的外界議論放在心上。
觀她反應,趙煜也無聲笑了,英俊面龐上浮動愜意,哪兒還是先前的不辨喜怒?
此中變化,周圍人皆看在了眼里。
“聚請可結束了?”
等人走近,趙煜對著她問道,語調閑雅。眼前人面容平和,應該沒被嚇著,這才放下心來。
崔瑈回是。他率先出聲問得自然,她便也不多此一舉地再向他問安了,只一旁的吳崧不能略過此步。
趙煜終于分了幾分注意力給旁人,“時辰不早了,你幾個明兒還得入館,都早些散了。”
他邊說邊伸手虛攬過崔瑈后背,也沒看她,便將人引到了自己身前,姿態親密卻自然而然。
瞬息之間,她已被那熟悉的清淡味道包圍住,心怦怦快跳,悄然感知著他舉止間的愛護,以及那隱隱潛藏的占有欲。
離開之前,趙煜最后看了眼陪站在一側的男子。
“黃復?”
黃復心頭一震,之前根本無機會自報姓名,怎想到趙煜竟會知道他?不免受寵若驚:“回大人,正是在下。”
趙煜點頭,也沒再多說什么,只輕抬下巴,對崔瑈說了句“往前走”,便帶著她徑自下了樓。
望著那離開的背影,余下諸人各覺驚異。想必自己是何底細,對方皆一清二楚了,哪還有什么秘密。
馬車內,崔瑈獨自一人待著,心里琢磨方才定發生了什么事兒,引得晉臣此刻要單獨向他匯報。
過了半刻鐘,趙煜終于回來了。
一見他,她情不自禁伸手勾住他脖子,男人依順地環住她腰,將人收攏懷中。
“到底發生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少女仰臉看他,光致致的面龐如花兒般清麗嬌美。
趙煜也不愿瞞她,略整理措辭,向她說了今夜那場鬧劇。
雖然他有意避開了某些穢語,但崔瑈還是聽明白了。不比過去他人的口頭戲弄,這一次乃是付諸行動的猥褻,直叫人惡心。
她忽然感到后怕,只要一想到若被那人近身——
趙煜始終留意她情緒,見狀,收緊了手臂,安撫地吻上她緊鎖的眉心,“平時多加小心,保護好自己,好不好?”
他聲音極為溫柔,如溫泉水般撫慰著她,將她心尖灼燙得發熱,頃刻間已酥軟徹底。
煩人惱事一下退散殆盡,某人又開始拿腔作勢,嬌滴滴地揪他錯處。
“那你呢,你就不保護我了么?”
趙煜沒忍住笑了,黑眸波光瀲滟,仍扣在姑娘腰間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著,見招拆招:“你說呢,只差沒把你栓身上了,你還讓我怎么辦?”
話中帶了無可奈何,隨意玩笑間,已將自身袒露無遺。
然而此話落下,車廂氣氛一瞬間變得安靜莫名。
不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覺出了話里的旖旎歧義。
趙煜喉結輕滾一下,原先還閑適游移的指尖已緩緩停了動作,下一刻,恰對上懷中人溫柔含水的目光,似將他所有反應都收入了眼中。
那些因她之故而向旁人拋出的誘餌,以及隱于無聲中的警告,她又怎會不知?
即便如此,他依舊放手讓她自己往前走,走在他身前。
略直起身,左手仍撐于他肩上,閉上眼,鼻尖對鼻尖極為親昵地蹭了蹭。
“趙煜,我真想與你合而為一,只要想一想,都會令我無比快樂。”
她說得認真,眼里甚至洇了水光,鄭重得令人動容。
趙煜撫上她臉頰,心里竟有些五味雜陳,不知是她有意為他溺于情|欲而打圓場,抑或如何。只要對著她,有些反應,他自己也很難控制。
崔瑈忍不住笑了起來,在男人罕見流露的自我懷疑中,傾身湊近,尋住他唇舌,虔誠地吸吮含弄。
他閉上了眼,漸漸地,清楚無疑地明了她話中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