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名天下的云龍寺坐落在雒陽城北的邙山上,一道三千級石梯蜿蜒于山脊,考驗著信徒們的誠意。
一大早,趙煜婉拒了陳知州的作陪,帶著崔瑈幾人去訪一訪這座天下名寺。
清晨的涼風輕柔拂過臉頰,石梯兩旁林木蔥郁,泛著四月清淡的香。爬山最是鍛煉人耐力,登了一梯又一梯后,崔瑈額頭已沁出了汗。她微喘著氣,抬頭看向前方那道身影,見其姿態閑雅有如閑庭漫步,不禁腹誹一句,不愧是先生,竟能時刻不見狼狽。
漸升的初陽往風中注入了煦煦熱氣,石梯盡頭處云龍寺的山門已映入眼簾,門左立著兩個僧人,其中一位長眉白須,身著主持袈裟,想來便是這云龍寺的主人——名傳天下的凈慈方丈。
瞧見一行人來至山門,凈慈方丈微笑著上前兩步,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為等齊光公子再次前來,老衲竟是候了八年。”
聽者不由驚訝,這又是個什么說法?
崔瑈下意識望向趙煜,只見他淡淡一笑,“勞煩方丈費心。”
凈慈方丈朝崔瑈等人微一頷首,隨后偕趙煜緩步走向西院,晉臣立刻緊跟其后。而另一位年輕僧人則伸出左掌示意余下幾人隨他而行,向云龍寺正殿走去。
崔瑈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側頭看向左前方,在轉入一道門后,趙煜頎長的背影已再難尋見。
不知為何,她隱隱感覺方丈的那句話,其實也出乎先生意料,方才她似是捕捉到他那極快的愣怔,以及了然后的清淡笑意。
只是究竟何事會令他如此在意,以至于片刻前未曾交代他們半句,就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留下……心思回轉間,崔瑈暗嗤自己的確敏感多心,先生這番舉動再正常不過,許是她漸漸習慣了他的平易近人,竟忘了這份親近于一般師生而言,已是例外。
凈居之地,幽寂少人,禪房坐榻中央的幾案上檀香裊裊而升。
“公子,盒中之物乃令堂趙夫人的遺物,老衲已應趙夫人之請將其開光?!?br />
凈慈方丈將一個木盒緩推至趙煜身前,“趙夫人曾言,若公子成年后再來云龍寺時,便將此物交由公子。當年初見公子時老衲未曾提及此事,如今卻正是應了夫人之言,方能了卻一樁托付?!?br />
趙煜靜默看著眼前的盒匣,神色淡定安然,好似融入了身后的山林之景,不見絲毫凡塵之氣。
“有勞方丈?!?br />
半晌,他抬起手輕撥暗扣,“啪嗒”一聲匣子開了,一條檀香手串和玉墜靜靜的躺在木盒中央。
這是母親生前慣用的手串與玉墜,也是自母親去世后,他所收到的來自她的第四份生辰禮物。
趙煜驀地笑了下,母親為人任情縱意,總愿給他制造些不確定,等著他自個兒去發現。
他伸手將玉墜取出放于掌心,窗外從林葉縫隙中疏落而下光線在瑩潤玉石上浮動著,玉石中部所刻的“齊光”二字就在這或明或暗中閃現,如在水中。
凈慈方丈緩緩一笑,“趙夫人另有囑咐,這玉墜先由公子暫時保管,以后還請公子轉送于少夫人,以替令堂聊表心意。”
說完,方丈起身告退,片刻后,響起了一道輕輕的關門聲。
案幾左側,兩扇木窗微微洞開,青松冷立,花木深深,風送林間香氣。
趙煜細細摩挲著玉石上的文字,未曾言語。
“齊光”是母親臨終前在病榻上為他取的字,她說,她再也等不到他成年了,便提前告之她的決定。
那夜,他靜立在母親臥房門前,一直記得那場月色有多美。
湛藍星空中,玉輪皎白,光華動人,令萬物披上一層盈光,也令他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父親從屋里走出,臉上的慘淡告訴了他那個答案。
他遲疑地推開門,繞過屏風步入內闈后,不由得頓住腳步,只見母親如暮秋的花兒般靜然躺臥在榻。
他緩緩走至榻前,雙膝下跪,將臉埋入她手心,感受著那愈發微弱的脈搏。
母親虛弱笑了笑,輕輕撫摸著他的耳垂,慢慢對他說完此生最后的話。
煜兒,你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你必定會建功立業,與日月同光,所以,往后便叫“齊光”罷,這是趙、蕭兩家對你的期待,也是你無可推卸的責任。
只不過,陽光之下必有陰暗,吾兒需記得,敢于直視人心深淵而無所回避。
煜兒,你生來什么都有,想要什么亦能輕易得到,必難體會常人的艱辛。只是,人哪能不知無可奈何呢?你定要記得此刻的無力,即便是痛苦也值得感受一番。
煜兒,我請你照顧好自己,更要請你照顧好我的夫君,他既不如你,也難以與我相比,娘親便一直更疼惜他些,請你代我繼續好好愛他。
其實想想,趙家對你真不公平,所有人都指望著你,打算跟隨你、倚靠你,很少有人會為你擔心,就算身為娘親的我也不曾真正為你憂慮過。我知道,以你的心性和能力,必會將一切都做好,你注定不是為你一人而活。
便是如此,娘親仍愿你能遇見一個為你擔心的人,叫你也能靠著她歇息會兒,予你片刻的恣意……
母親,我似乎遇見那個人了。
只可惜,那將是一生的恣意,無人樂見。
趙煜靜坐禪院,空院里落花深深,有風從林間掠過,余下簌簌清音。
另一邊,已在正殿和偏殿均已供香的崔瑈等人,隨著僧人明空來至云龍寺西山上的石窟群參觀。
聽明空介紹,這數百個大小石窟始于漢末而延續至今,已有八百余年,一開始惟有王侯貴族方能造像來求佛祖庇佑,到了魏晉時因戰亂頻仍,普通富戶也漸漸開始造像祈福,并將自己的塑像也供于佛像一旁,于是便有了這形形色色的供養人塑像。
一行人看著這不同朝代的佛像、觀音像,再瞧瞧一旁的供養人塑像,都覺察出一處有意思的地方。
薛嘉卉率先點破:“一路行來只瞧這供養人塑像竟是越來越高,都快高過了佛像,看來這些供養人啊是愈發忘卻初心了?!?br />
明空雙手合十,微笑著道:“施主言中,人心虛浮一時,終將回轉向佛?!?br />
其余幾人聽聞此話均是會心一笑。突然,方建鴻走近一處石窟,嘖嘖稱奇:“這窟倒有點兒意思?!?br />
另外三人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見水月觀音像旁,一位唐肅宗時期的供養人立了個頗糙的陶俑,并在一旁留下了祈文: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后學愿折壽十年,以求內子早日安康,家中幼兒災病快去。求菩薩憐我此生艱克,請乞來生與家人再續前緣。
薛嘉卉輕輕嘆氣:“女子中多出情堅之人,男子如此我倒是頭一次見,竟愿自我犧牲至此?!?br />
崔瑈思緒不覺飄遠,她也曾在娘親身上見過類似的情深,一向喜好佛法的娘親,面對父親的離世卻終究參不透緣起緣滅,寧愿慘烈死去也不肯再忍煎熬。
如此,到底是她為人之女太過冷情,對父親的眷戀遠比不上娘親那般濃烈,還是娘親執念太深,已然將父親視作一切?
她抬頭看向那幅水月觀音像,他眉眼低垂,神情沉靜,似乎在靜謐中尋到了永恒。
真像那個人。她默然想著。正如她第一次見他時的那般模樣。
高玠定定望著右前方的崔瑈,突然間意識到了她心底深處的郁結,無形中似有一道鴻溝將他二人劃開,令自己恍覺離她好遠……不過他很快就松開了眉頭。世間事總有解決辦法,時間便是其中一個。
察覺到一旁打量的目光,高玠回視過去,原來是薛嘉卉。見她明了般朝他微一挑眉,高玠不甚在意地轉回了頭。
一行人靜候在云龍寺山門前,目視趙煜緩步而來。
崔瑈一眼便瞧見他左手腕處新戴上的檀香木串,頓時頗感新奇。
一抬眼剛好與他四目相接,正當她不自覺微露笑意時,趙煜已淡淡移開了視線。
崔瑈一怔,原來,他待她也會如此疏離淡漠,不過……倒也理應如此吧。
她低頭看著腳下的山道,心里說不清道不明的澀意如潮水般猛地而來,半晌,方漸漸回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