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頹喪垂下了眼，腦子一片空白的等著他最后的審判。

　　“我知道。”趙煜語聲十分平靜。

　　啊？崔瑈猛然抬頭，睜圓了的眼里滿是不可置信。

　　趙煜挑眉：“我當然看得出來，但也知曉你的為人。”

　　不過瞬息，崔瑈竟感覺仿若從萬丈高空處平穩落地，心里止不住軟軟的，眼底也驀地發酸。

　　可是先生，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也沒有人這般篤定地對我說過。

　　察覺到視線開始漸漸模糊，她迅速低下頭，為他的這份信任而無比意外，心里莫名在想，“士為知己者死”就是這般感覺嗎？

　　崔瑈不由深吸了口氣，努力壓制住自己涌動的情緒。她并不清楚先生為何從一開始就對她格外關注，愿意待她這般親近，這般的好，而她又到底好在了哪兒？正如當初在答卷中寫的那樣，她自覺心性狹隘，為人斤斤計較，十足利己自保。

　　在他面前，她第一次感到了自慚形穢。

　　看著崔瑈瞬間濕漉漉的眼睛，趙煜的心不由自主變得酸軟起來，暗忖自己還是逼她太緊了，何必要她一夜成長呢？

　　算了，慢慢來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崔瑈很快就平復了心情，抬起頭來笑得眉眼彎彎，“那在您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見趙煜挑眉看著自己，她又輕快地補了一句：“好奇！想聽！”語調微微上揚，如同七歲小孩兒理直氣壯地討要零嘴一般。

　　崔瑈尚未察覺，除了過去與爹娘說話是如此語氣外，她未曾對任何人這般說過話，然而就在此刻，這種近似撒嬌的語氣竟無比自然的再次從她口中冒了出來。

　　趙煜慢悠悠道：“這么想聽啊？”

　　崔瑈眼睛微亮，期待得連連點頭。

　　趙煜笑了笑：“自個兒做夢聽去吧。”語氣很是和藹可親。

　　嗯？做夢聽去吧……做夢吧……

　　啊，真是的。崔瑈懨懨垂下頭，前一刻還對他懷有的十成感激，瞬間就變得稀疏平淡了。

　　門外，雨水順著屋檐快速下滴連成一線，雨幕背后的人正相對而立。

　　望著這場盛大的夜雨，她心中一時歡喜一時氣悶，而身側之人在定定瞧了她一眼后，已克制地移開了視線。

　　翌日清晨，兩輛馬車離開了道觀。行了大半日路，穿過座座山陵，窗邊的景色似乎變得更加青翠深幽，路上別說尋到幾處歇腳的小店，就連往來行人都難得一見。

　　眾人在午后時分終于來至一處山腳，晉臣和孟氏姐妹齊力將行李卸下車。

　　崔瑈四人望著眼前的這座青山，一時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拿好行李后，一行人開始沿著山間小路而上。

　　四月時節雨水頗多，昨夜至今已淅瀝不停，此刻空中仍是細雨濛濛一片。道路兩旁的樹木野草泛著濕意，氤氳出清幽的林木香氣，石階邊緣被雨水浸透的青苔也顯得油綠發亮。

　　崔瑈慢慢走著，突然一不小心踩滑了下。

　　“小心！”一旁的孟夏及時一把握緊她手臂向上提，這才沒讓她摔倒。兩人的這番動靜立刻引起了前后的關注，眾人紛紛投以關心。

　　趙煜停步，側身看了眼就在身后的崔瑈，隨意提醒一句，“仔細腳下，別分神。”

　　周圍人默然無聲，卻是心中各異。若加上陳知州宴請那次，趙煜已是兩次出聲關心崔瑈，這不可謂不看重。

　　崔瑈自然也察覺到了這股說不清的氛圍，有些赧然地回了聲是。抬起眼，看向前方那人挺拔修長的背影，她心里止不住的發軟，像是睡在了云朵里……

　　約兩刻鐘后，一行人終于走至半山腰，只見前方開闊平坦的空地上立著幾間茅草屋，屋邊遍植桑竹，三十步外還有一處露天水井，一股細水潺潺流出沿山而下。

　　一個須發微白、身材清癯的老人正手拿東西從屋內走出，他一見趙煜不由愣住，隨即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搖頭笑著走上前來，“公子，你我真是有五年沒見了，可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你來。”

　　趙煜少見的回以清朗一笑，“袁老眼力依舊。”又叫崔瑈等人上前見禮。四人心中納罕，愈加恭敬地拜見袁老。

　　袁老含笑見過了幾位小友，一邊將眾人引進院，一邊指向某處，“知道會有小姑娘來，我正準備做個秋千招待。”

　　眾人隨他所指方向看去，院中葡萄架邊確實有個秋千尚未完工，而一只小白貓正臥在旁邊的草堆上，腦袋圓圓，雙眸微睜，十分稚氣可愛。崔瑈與薛嘉卉不覺相視一笑，感覺袁老此人很有些趣味。

　　一行人在此地住了下來，開始過著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愜意自在。

　　白日里，崔瑈常常靜坐屋內翻翻書，閑暇時便身抱白貓蕩秋千，稍晚時分又靜送夕陽，再迎素月，她只覺身心俱輕，褪去了旅途跋涉的疲憊。

　　也許是山水清秀的緣故，這里井水煮出來的茶格外香醇，每日三餐盡管多是野菜素飯，卻也別有滋味，頗得野趣，深俘眾人之心。

　　不論是嫩焯黃花菜、浮薔馬齒莧，還是蒲根菜并茭兒菜，制作都極為簡單，采摘后浸入水中，再焯掉酸苦味，最后用油、鹽拌勻即可入食，口感十分香嫩脆青。又有那碎米薺、萵菜薺，齊齊入鍋做成一道野菜羹，青香又滑膩。

　　主人十分妥帖好客，擔心幾人吃厭了這粗茶淡飯，特意下山去到二十里外的村莊集市買回些米面肉類來招待。晉臣清晨隨袁老前去，中午兩人已是滿載而歸。

　　常常面帶溫和笑意的袁老令人見之也心境平和，望著他，崔瑈轉念卻覺疑惑，他的家人呢？一人一貓長住此地不會孤獨嗎？

　　然而這些問題均是無解，趙煜與袁老之間的相處可謂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個眼神一句話便知彼此之意，二人從來不曾談及這些凡俗瑣屑之事。

　　崔瑈走神時便會憶起前日山腳下的夜游，那是她們隔了好幾天后得以與先生再次近距離同處。

　　山間的夜格外寂靜，滿天繁星灑落在湖面上，與游船一道隨著粼粼水波晃動著，像是下了一場濛濛春雨，似欲在這個月夜里傾倒殆盡。

　　趙煜與袁老不時閑閑敘聊幾句，坐在游船前側的她只能從夜風中捕捉到他幾不可聞的聲息，和那隱隱約約的清淡檀香。

　　他的白衣在月色下泛著極細微的瑩亮，就像瀅澈的水反射著月光，她如此暗暗想著，一邊忍不住側首而望。

　　岸邊愈發遠了，遠得只留下了一團黑霧般的影子，她們隨著船后退著退向湖心，似乎將余生盡數托付給這處江海。崔瑈轉過身來看向船頭，眼前的晉臣正劃動著槳，如青青勁松立在風中。

　　迎著徐來的夜風，她輕輕閉上眼，任由一切思緒都落空。

　　很奇怪，不過才兩日她已忘了那夜的許多細節，卻對他們四人相和的那首詩記憶深刻。

　　那夜的薛嘉卉似乎興致頗高，笑著率先起言：“江月杳渺照閑人。”一說完，笑吟吟地靜觀他們反應。

　　方建鴻搖扇忽停，接續到：“舟中對酌戲春風。”

　　耳畔的潺潺水聲在夜色中愈發明晰，她心念一動，“山水澄明渡萬象。”

　　還剩最后一句。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高玠，只見他緩緩一笑，悠然啟唇：“知己相逢共余生。”

　　話音一落，四人皆是笑開。

　　正在這時，船后驀地傳來一道簫聲，古音悠長，飄散在這清夢般的夜里。

　　循聲而望，才知原是袁老所吹。

　　崔瑈不由自主的望向袁老身側的趙煜，他正放下手中茶盞，側首看了這邊一眼，神情閑適清遠，不過片刻，已收回了視線。

　　她低頭輕靠在身旁薛嘉卉的肩上，心里隱約揣了一個秘密。他時而親近，時而遙遠，令自己如處似霧似霰的夢中，看不清晰。

　　閉上眼，就這樣將自己放任在如咽如訴的簫聲中，再也不去想任何人與事。

　　從午間小憩中醒來后，崔瑈似乎仍有些沉浸在那夜的夢中……伸了伸懶腰，起身走出屋外，準備到前院去尋那只名叫“月奴”的小白貓。

　　蹲下身，崔瑈招手輕喚：“月奴，來我這兒。”月奴輕輕一躍便安然臥至她懷中，很是親近。難道是她倆的小名里都沾了“月”字，所以才格外投緣嗎？她愛憐地輕撫它尖尖的小耳朵，站起身來抱著它去后院散心。

　　籬笆茅舍之旁，一大片竹林向后山延申開去，茂林深篁，鳳尾森森。

　　正站著，忽聞古琴聲起，低沉醇厚，古意悠悠，未曾思索間她已循聲而去。

　　屋內右側，袁老正在撫琴，一舉一動間虛靜寧遠，有心容萬象之氣度。

　　左側坐塌處，趙煜雙手垂膝安坐其上，閉著眼，容色深微。坐塌后開有一窗，風吹過，枝葉搖欹，送入陣陣幽竹之清味。

　　崔瑈抱著月奴站在階下，一時聽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