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馬車載著眾人行于江右之地。車在安義城門外停了下來，城門底下的衛兵不過胡亂瞟了兩眼路引便已放行，車內幾人見此不由互換眼神，看來從京城到地方，這方方面面的管制均已松懈不少。

　　一行人找了家客舍落腳，崔瑈和薛嘉卉兩人下車時慢了一步，剛要準備入門卻被一群小孩兒團團圍住。

　　“兩位仙女姐姐可憐可憐我們吧，求求給幾口吃的……”

　　這群小孩兒衣服破舊，灰頭土臉，一個個卻透著幾分猴精賴臉，恐怕是常年乞討慣了，惟獨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胖子瞧著頗為突兀，他被人擠到崔瑈和薛嘉卉的身前，一邊動作不甚熟練地乖乖學人拱手討食，一邊睜著雙大而圓的眼睛直愣愣地瞧著她倆。

　　聽到動靜，前面趙煜等人都停步轉過身來，一旁的伙計趕緊跑出來驅趕，“這幾個小兔崽子又來這兒討食，客官不用搭理，您幾位里邊兒請。”

　　崔瑈和薛嘉卉對視片刻，只覺這小胖子有點兒可憐，看著胖乎白嫩，跟個年畫娃娃一般，然而卻已流落街頭乞討，許是家中突然出了大變故吧。剛好崔瑈見今日檀香糕沒吃完，下車時用巾帕包好準備留著晚上吃，此刻恰恰能將香糕送給他。

　　“謝謝姐姐。”小胖子眼睛一亮，軟軟地對崔瑈道謝，一邊雙手小心捧過。

　　崔瑈輕輕一笑，手指動了動，忍住了想捏他臉蛋的念頭，這才與薛嘉卉一道入門。

　　這幾日輪到薛嘉卉掌管開支，她上前吩咐伙計幾句，卻發現此店住宿竟不用路引，想到城門衛兵實則不管進出之人的身份，眾人便知此縣治安甚松，恐怕魚龍混雜。

　　崔瑈不由轉頭看向門外，只見那群小孩兒還在，小胖子小小人兒一個，其他小孩兒都圍著他，正一人一塊分著點心……

　　午間小憩后，崔瑈起身走到窗前吹風。五月時節天氣漸熱，客舍院子里種了幾棵石榴樹，花開滿樹，妍麗似火。忽然聽見有人叩門，孟夏前去開了門，發現卻是薛嘉卉和孟春，薛嘉卉說是準備去買幾件夏衣，問她要不要同去。

　　崔瑈也無事可做，欣然答應下來，于是二人并著孟春孟夏出了門，七拐八拐后來到了城東的成衣鋪。

　　然而正要進門時，孟春突然低聲道：“有個小孩兒在后面跟了我們一路。”

　　小孩兒？余下幾人朝后望去，見剛才那個小胖子正在一丈之地外，發現她們轉身后便立刻停住了腳步。幾人雖覺奇怪但也沒多想，徑直跨進了成衣鋪。

　　二樓，薛嘉卉進了里屋去試衣服，崔瑈百無聊賴間走到窗前往外望，那小孩兒看來是已經走了。剛這般想，一轉眼卻見門口臺階旁蹲著一小團身影，耷拉著腦袋，像顆孤零零的蘑菇般一動不動。

　　崔瑈不禁蹙眉，他會是在等她們嗎？

　　買完衣服出了門，見小孩兒竟然還在等著，崔瑈與薛嘉卉對視一眼，一道走上前去。

　　崔瑈蹲下身，輕聲問他：“你怎么啦？為什么一直跟著我們？”

　　小孩兒抬頭懵懵看她一眼，很快又垂下腦袋，黑睫毛一扇一扇的，自顧揉著那胖胖的手指頭玩，小嘴還無意識地吹出了口水泡泡。

　　崔瑈看得想笑，“點心吃完了嗎？好不好吃？”說完，忍不住碰了碰他胖嘟嘟的臉蛋兒，想來原先被養得很好。

　　“好吃。”他聲音軟軟的，眼睛也頓時變亮了。

　　薛嘉卉笑出聲，也蹲了下來，“小胖子，你就是又想來誆吃的了吧？”

　　“我叫圓圓，我不叫小胖子。”他擰著眉頭認真糾正，隨后又小小聲說著話，似有些害羞，“姐姐你帶我去找平師兄好嗎？我好多天沒見著他們了……”

　　師兄？崔瑈問：“你平師兄叫什么名字？”

　　圓圓卻說不清楚，只來來回回說“平師兄”。

　　“那你師父叫什么名兒？你爹娘呢？”薛嘉卉接著問。

　　“師父，師父被壞人打死了，平師兄和宏師兄，就帶我跑……”圓圓說著說著癟了嘴，眼睛瞬間變得濕漉漉的。

　　崔瑈靜靜看他半晌，暗自感到為難。這該如何找到他的平師兄，游學帶上圓圓必定不便，她也沒這個決定權，但若不理會的話，他就只能繼續流浪乞討了……只是，就算能帶他一起上路，萬一真沒找著他師兄，往后又該誰來管他？

　　她轉臉瞧了瞧薛嘉卉，這才意識到她倆碰上了塊燙手山芋。

　　孟春沉吟了會兒，說：“這小孩兒其實有丁點兒武功底子。”

　　這樣么？崔瑈下意識蹙起了眉，心里清楚這話含義。相比同齡小孩，圓圓的自保能力稍強些，孟春是讓她們別管他的意思。如果面對的是個成年人，崔瑈自覺定能權衡利弊，可是看著眼前像個湯圓一樣軟糯可欺的圓圓，想起剛才他那孤孤單單的小小身影，竟有些不忍心丟下他不管。

　　薛嘉卉捏了捏圓圓肉乎乎的手，無奈嘖了一聲。

　　兩人最終決定還是把圓圓帶回去，只不過，得硬著頭皮為他求一求趙煜了。

　　回程路上薛嘉卉一直逗著圓圓，問他有沒有讓別人幫忙找師兄呀？怎么就賴上她們了呢？圓圓自己說也說不清楚，瞧著有點兒蠢乎乎的，但好笑的是一問他喜歡吃什么，點心和肉脫口而出，還特意提了今天吃到的甜糕。

　　崔瑈默默總結到，看來趙府的檀香糕釣到了一條小胖魚。

　　幾人慢慢走回了客舍，崔瑈和薛嘉卉帶著圓圓來到趙煜房外，兩人對視一眼，屏息叩響了門，得到應允后這才輕輕步入房間。

　　趙煜正坐在客榻上翻著折子，旁邊還放有一堆文書。抬眼見三人進門，他挑了下眉，放下手中折子靜等她倆說明來意。

　　薛嘉卉一時發怵，下意識轉臉看向崔瑈。后者抿了抿唇，只得走上前說了圓圓的情況，輕聲請求趙煜：“先生，我們能不能先留下圓圓，如若一時找不到他師兄，等到了臨江我便托親友暫時照顧他一二。”

　　一旁充數壯膽的薛嘉卉安靜聽著，忽然發現崔瑈面對先生時，聲音不自覺軟得像垂柳般，裊裊繞繞拂過人心尖，細細的，輕輕的，全然沒有平日里的從容，不過卻聽得人心里直發癢。

　　她莫名有些想笑，恐怕自個兒跟先生說話時也忍不住變慫吧。

　　親友？周仁雋么。趙煜緩緩摩挲幾下書面，心里淡淡想著。

　　他看向崔瑈，那姑娘兩條柳眉正可愛地彎蹙著，盈盈眸光中滿是懇求，他不禁有些意外這小孩兒竟讓她如此在意，再看緊挨著她的圓圓，瞧著倒是純真稚氣……回想起方才她口中“家中變故”四個字，也就明白了幾分。許是，能感同身受罷。

　　察覺趙煜容色平靜，沒有顯出一絲不耐，薛嘉卉緊跟著承諾：“是的先生，到了臨江后我也能叫人收留圓圓。”

　　趙煜伸手另取一本折子打開，一邊隨意說到：“嗯，那就留下吧。”

　　崔瑈和薛嘉卉頓時傻眼，先生如此容易就答應了？

　　趙煜抬眼，問：“還有什么事兒？”

　　二人回神后齊齊搖頭，立刻帶著圓圓告退，好像生怕趙煜反悔一般。

　　剛出門，薛嘉卉不禁一笑，聲音里不自覺帶了些興奮：“原先還以為咱們得無功而返呢，看來先生還挺憐惜弱小的。”

　　崔瑈也覺得趙煜太好說話了些，只當他懶得跟她倆浪費時間，這般想完，已將全部心神轉到如何安置圓圓這一事情上來。

　　二人徑直帶著圓圓來到高玠三人房前，敲門進屋后見他們都在，于是說明了來意。

　　晉臣聽大人已同意圓圓同行，極為意外，畢竟若想安頓圓圓其實有無數個法子，帶他上路實在毫無必要，且小孩兒來歷未明……他一時難知大人用意，不過面上未露絲毫異色，只立刻應許會派人幫圓圓找師兄。

　　薛嘉卉又提議多開一間房，請晉臣與圓圓住一起，只不過晉臣為保安全，建議四人同住一間，高玠和方建鴻對此倒沒什么意見。如此一來，這事兒總算是安頓好了。

　　高玠蹲下身刮了刮圓圓的小臉蛋，沒想到圓圓頓時怯怯地直往崔瑈身后躲。

　　薛嘉卉見了忍不住打趣：“看來圓圓還有點兒識人功夫，知道承禮兄不好惹呀。”

　　高玠站起了身，看著她淡淡一笑，薛嘉卉立刻收斂了些，然而下一瞬卻瞅向崔瑈，不料這一反應竟叫周圍人都有所察覺。

　　崔瑈垂了眼，恍若不知般將手放在圓圓的小肩膀上。高玠無聲看著她的輕柔舉動，嘴角忽彎，未再掩飾自己的灼灼目光。

　　一室之內，氣氛頓時曖昧了幾分。

　　方建鴻假意清清嗓，正欲說些什么時卻見晉臣極快地皺了下眉，不過瞬息已神色如常。

　　方建鴻稍稍一頓，立時收回了原先打算說出口的話，暗想，先生怕要知曉此事了。就不知對綺月頗看重的他，究竟會作何反應？這同門師兄妹有私情終歸不是件體面事兒，而女子更易惹上污名，更別提趙高兩家乃為世交……

　　他不禁為綺月添了些擔憂，與此同時，心里也升起一絲幾難察覺的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