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悄然離場,堂前不聞絲竹,繁華在一瞬間消退而去,空余風吹窗欞的細微聲響。
徐巖心中生出了幾分焦灼,然而面上卻風波不動,靜靜等待前方年輕男子的答案。
初次見面就能喚出名字,想必趙煜已經摸清了他的底細,也該如此,天下何人能與趙家人比肩?他曾受恩于他的家族,也曾深深敬慕他的先祖,那些盛名和傳說他早已爛熟于心,不論是窮途末路,還是意氣風發,江左趙家或為恩人、或為對手,竟陪他走過了這大半生的逆旅。過去他總在想,那個頂級世家到底有何不同?如今得見其后人,長久以來的困惑也終于解開。
不驚不懼處世,著實令人向往。驚弓之鳥如他,又時刻為誰惶惑?
也許就在今夜,無數人的命運會因眼前這位年輕男子而生出分殊。
“勢比人強,這話說得含糊了些。”在數道灼灼目光里,趙煜終于開了口,聲音低醇悅耳。
他臉上神情淡淡,但也不覺嚴肅,“就不知是金蟬脫殼之勢,還是南北夾擊之勢?”
徐巖心里一駭,正欲說話時,趙煜直直注視著他,語氣平和:“徐先生言及增信釋疑,確實令我等受益頗豐。”
“既然探了底,再想左右逢源,最終只會兩頭落空。不論是為虎作倀還是裝聾作啞,如今倒還有幾分回旋余地,但若要繼續泥淖深陷,則大羅神仙也難救。”
還未想通趙煜此話究竟何意時,徐巖突然抑制不住地悶哼出聲,一道前所未有的劇痛從心臟處猛地迸出。
緩緩低頭,他看到了穿胸而過的利器,那雪白的劍尖依稀映出他已斑駁的鬢發。耳邊瞬間響起了幾聲驚呼,其中有聲兒細細的,像受驚的小鳥般,很好聽。
他喘息著抬頭,看向高坐主位的男子。
他的眼睛很黑,如清冽沉靜的湖面,不起一分波瀾。就在片刻前,他還曾在那雙眼里看到了安然的等待,等待他向另一個天地敞開。原來,他半真半假地說著話,沒有騙過他,卻騙過了自己。
如果可以的話……來生,他能否也擁有如他那般順心遂意的命運?
徐巖死了,低垂著頭,被一把長劍貫穿胸膛,他仍保持著生前面向主位的坐姿。
張豫成微一擺手,從背后行兇的陌生男子已如鬼魅般悄然離場。坐于徐巖左側的兩位官員本來被嚇得連連后仰,此刻回了神后才戰戰兢兢地坐回了原位。
崔瑈臉色發白地看著眼前這場迅疾的殺戮,腦子里嗡嗡作響。
很快,張豫成站起身走到案幾一側,朝著京城所在的東北方向雙膝跪下,深深叩首,旁邊之人也立馬跟著跪了一地。
“江右知州張豫成上愧君王,下愧百姓,昔日頻受益王脅迫,如今得遇趙大人,終可竭我所能為圣上分憂。往后在圣上面前,大人不必為我回護半分,我心知罪該萬死,只求將功補過,方能不負圣人垂訓,朝廷所托。”
趙煜不置可否地看著這場表演,待之結束,長身以起朝著廳堂門口行去,崔瑈幾人見狀緊跟上前。
就在跨出門的前一刻,張豫成的聲音從身后再次傳來:“一日未得徐巖回信,益王必會有所警覺,還請大人多多留心,為社稷保重。”
夜深了,船頭處風聲肅肅,崔瑈抬眼看著走在前方的趙煜,他步速依舊,不曾為任何人駐足,隱隱約約,她聞到了風里那絲熟悉的檀香,極清極淡。
她再次想著徐巖說的那些話,也想著她之前冒出的那個念頭。
徐巖,這不正應了你的那句“勢比人強”嗎?而我,終究太過天真了。
熙園澄苑主房內,燈火盡熄,不聞人聲。
崔瑈平躺在床上,走神看著頭頂的玉白寢帳,依舊毫無睡意。
她腦子里復盤著先前的那場宴請,從張豫成投靠這一結果來看,先生那句“要令張大人為難”便能理解了,看來張豫成早有與益王劃清界限的打算,只不過仍猶疑不決,直至今夜被先生逼得對徐巖痛下狠手。
不過先生說的“探底”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清楚“金蟬脫殼”乃指蔣儲意圖甩掉益王,然而后面那句“南北夾擊”就不知該作何解,似乎正是此句使張豫成下定了決心。
一場宴請過后,謎團依舊重重,先生為何要冒著打草驚蛇的風險,如此輕易就處決了益王心腹?另外,剛入門時連她都懷疑暖香不對勁,先生為何又不及時制止?害得他們三人白白受累……
想到此處,崔瑈輕輕嘆了口氣,睡在屏風外側的孟夏聽見了,問:“小姐還沒睡嗎?是不是害怕?”孟夏十分體貼,擔心崔瑈被今夜的事嚇得睡不著,特意與她隔了一道屏風而眠。
崔瑈搖搖頭,“沒有。”與徐巖不過一面之緣,人就在眼前死去確實令她驚駭一瞬,然而唏噓完了也就不再掛心。
可奇怪的是,她知道這次之所以不覺害怕,也許,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似乎只要有先生在場,她便平添了許多勇氣。
徐巖。
崔瑈閉上了眼,腦海中閃過先生看向他的眼神,清淡,帶了一絲興味。
她莫名有種直覺,先生對徐巖或許有幾分欣賞,盡管此人是他的政敵,也正因此他才用徐巖的命做了賭注,極為輕松地贏得了一個盟友。
徐巖臨死前似乎驚愕,不解,那雙眼里滿是遺憾。對啊,是該遺憾,他自己會遺憾些什么呢?世人常說山人重利輕義,他也許將此話當真了吧,那般無所顧忌地流露了對江左趙家的敬慕,背后是否也存了幾分被賞識的渴望呢?
江左趙家,趙煜……這世間可能有無數人為你慕名而來,為了你姓氏所代表的權力和榮耀,可是我卻愈發清楚,你更難得。
崔瑈深深吸了口氣,感受著心間漸漸發漲。睜開眼,卻是漆黑朦朧一片,過了好一會兒視物才變得清晰幾分。
略微側頭,腦子放空地盯了屏風半晌,她突然問:“孟夏姐,先生府里規矩多嗎?”一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這還用問?恍然發覺人一到夜間不僅會胡思亂想,還容易心口不一。
孟夏聽后也笑,“小姐怎么想起來問這事兒?”
因為啊……她微微蹙起了眉。
因為,先生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加嚴苛,他似乎并沒有她原先以為的那樣在意他們。也是,他生來地位尊貴,眾星相拱,本來就該高高在上,便不必時時體諒他人心情吧?只是這些話怎么能說出口呢,她不禁暗暗吸氣,突然就感覺心里發悶得難受。
“先生今夜興許早就發現暖香不對勁了,是嗎?可為什么不愿出聲提醒?”崔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低低的,帶了幾分喪氣,就這般毫無遮掩地向孟夏吐露了出來。
孟夏一驚,沉吟片刻后,說:“大人,應是將此事作為幾位公子小姐的一次歷練吧……”
想起剛才崔瑈的語氣,她謹慎措辭道:“大人向來嚴以律己,今日這般對小姐,正說明大人把小姐視作自己人,于是才少了一分顧忌,多了幾許嚴格。”
崔瑈無聲笑了笑,會是這樣嗎?她竟難過地發現,如果真如孟夏所說,只會令她失落更甚。
看來,先生對待她與對待薛嘉卉、方建鴻一樣,毫無差別。
許久沒有聽到崔瑈的回復,孟夏有些意外,輕輕試探一聲:“小姐睡著了嗎?”
“還沒呢。”崔瑈細聲答,語氣有些發蔫兒。
孟夏想了想,說:“屬下過去很難得見大人,對大人不甚了解,不敢妄加揣測,不過這段時日以來,屬下卻看得很清楚,大人待小姐極好,所以小姐不必介懷今日之事。”
見崔瑈仍是不做聲,孟夏不禁彎了嘴角,看來她真的很在意今夜的事兒了,一向懂得察言觀色的人,此刻卻像個小孩兒般自己生悶氣。
“小姐不妨想想,前些日子屬下將您生病的消息上報后,大人立刻就決定親自給您診脈,后來還命人千里送藥,也是直到那時屬下才知,原來大人還精通醫術。”
這樣么……崔瑈定定看著屏風,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孟夏見有效果,心知崔瑈愿意傾訴正表明很信任自己,既然如此,便也將原本不該說的一件事說了出來。
“早在游學之前,屬下就受命保存大人文章,以方便小姐取用,不過孟春卻未得這一命令。當初您誤打誤撞正好選了我,實際上依照侍衛長之命,我確實以保護小姐為職責。”
聽到孟春未領此命,崔瑈愣住,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最為特殊的是,龍城之行結束后,侍衛長曾特意提醒屬下,大人很是看重小姐。”孟夏稍稍一頓,“侍衛長平日里不喜多言,但專程對屬下說了這話,足以說明大人的確待小姐不一般。”
崔瑈眼睫輕顫,隨后極淡地笑了下,輕聲說:“我知曉了……謝謝你,孟夏姐。”
過了半晌,她翻身朝右躺著,單手枕于頰下,靜靜看向窗外那輪高懸的圓月,驀地記起曾與他一起賞月的那個夜晚。
可是,那段特殊時光似乎一去不復返了。
她越來越發現,自己想要的,卻是他的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