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胡清玄入獄的第一夜,胡宅突然走水,六間房屋盡數付之一炬,好在家中仆役僥幸逃出,三人輕度燒傷。第二日汪知縣派人前去查探,最終以意外結案。
到了下午,吳王府管事前來衙門探問胡清玄情況,說是已跟杜仲那邊談妥,雙方有私下和解的意向。
正在這當口,一則傳聞卻悄無聲息地傳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說胡清玄以房中術結交權貴,仗勢橫行,如今誘|奸有夫之婦,知縣大人還為其費心遮掩,縣衙里不過是蛇鼠一窩。
很快,就連旸縣士子圈中也議論紛紛,言胡清玄為求富貴主動落巾成為藩府山人,可謂盡喪讀書人之志,眾人再憶其招搖過市,行徑囂張,頗為嗤鼻不齒。
汪知縣見此情形,也不好輕易將胡清玄放出,便打算再關幾天,避過這陣風頭再說。
怎料到了第四日,物議愈加沸沸。
縣學里有一個叫彭澤的生員,提及胡清玄曾在嘉祐三十年以唐代文豪柳河東的《封建論》為靶子,寫了一篇名為《論封建》的文章,歷數用郡縣替代封國之害,主張應恢復封土建國,由諸侯王拱衛中央。
通常來說,自古文人相輕,學說各異再自然不過,即便讀書人有爭辯習氣,但也不會將無名之輩的主見太放心上。
然而,有些話題卻因時因地變得萬分敏感。
嘉祐三十年正值先朝首輔趙瀛、禮部尚書葉宗行等朝廷重臣相繼致仕,趙元溥入閣成為史上最年輕閣臣,與此同時,國本之爭激烈異常,向來得先帝偏愛的益王一時風頭無兩。
就在這一年,胡清玄剛好寫下《論封建》,又言郡縣制最大危害就在于“無宗親諸王之拱衛,為大臣者,擅威權以移主柄,天下只知權臣而不知圣上”,其中的影射意味不可謂不濃,就差沒直接提“趙瀛”二字了!
再看今日胡清玄甚得吳王府護佑,是否正說明他那篇《論封建》恰對吳王胃口?
這番言論來勢洶洶,不過半天時間,竟引得多位士子向縣衙聯名請愿,直指胡清玄不僅以學說邀寵藩王,敗壞學風,更亂議朝政,煽動人心,理應嚴懲!
面對這般激憤不平之語,汪知縣雖覺大題小作,尚未達至那份上,然而表面上仍溫和聽取了七位旸縣英才的意見,對部分近似詰問的話也當作沒聽見。
崔瑈雖只作壁上觀,卻也不難想見汪知縣此刻的心煩。若不出意料,廳堂中的這幾位男子將來極可能也會入仕為官,正因自恃才華,更有立身為民之心,即便面對一縣最高長官,他們臉上的自信驕傲也依舊不減。
這些人里頭,有的說至激動處時漲紅了臉,有人談吐從容卻字字有力,也有幾位不聲不響于一旁靜觀。不論是真心實意還是另有計算,風波底下,各人心事難辨。
而縣衙此次對于胡清玄案的處理,從頭至尾就不曾清白無瑕,汪知縣在這方面不避崔瑈分毫,而她倒也明白其中緣故。
四十年前,南海曾出了一位被民眾稱為“青天大老爺”的婁珅婁知縣,為人廉潔剛正,不理私情,深受百姓愛戴。真正令他聞名天下的,乃是一封上疏皇帝的辛辣諍諫,言辭直白世所罕見,走運的是仁宗不以為忤,反而有所嘉賞。
然而在諸多帝國官僚看來,此人性情古怪苛斷,輕率躁進,實為異類。
于是吊詭之處也正在于此。表面上看,婁珅從地方知縣一路破格擢升至中央通政司通政,官至四品,可實際上這等閑職不過是折其羽翼放入籠中,將他生生制成垂范天下的活標本。果然,不到兩年時間,婁珅便自請致仕,失意回鄉。
帝國文官群體力量之大可見一斑,從中央到地方無不盤根錯節,婁珅想要以一己之力對抗風氣,這般下場已是最好結果。惟有審時度勢,靈活周游其間者,方有達成所愿的機會。
而在這文教興隆,縉紳遍地的江左旸縣,利益人情之復雜絕非他縣能比,汪應奎便不得不左右權衡。
“想必這位就是齊光大人的高徒,博陵崔小姐。”一個未曾出言的年輕男人側身朝崔瑈作揖,面帶從容笑意。
“在下吳宏猷,家里仲叔為嘉祐十九年進士,趙閣老于仲叔有師資之尊。今日突聞胡清玄之事,我等實在憤慨不已,江左趙家世代忠君為民,先首輔趙文瀚公更是輔政四朝,功勛隆盛,怎可任由小人詆毀?故此才有請愿之舉。先前我等言辭稍激,不過心中赤誠,還望大人與小姐海涵。”
吳宏猷此話一落,另外幾人面露恍然,相繼告罪連連。見此情景,汪知縣微微頷首以示無礙,不過眼里之色卻有些耐人尋味。
而崔瑈這邊,注意力已全落在那“齊光大人”四個字上。突然聽人提及趙煜,她心底不禁輕輕一觸,莫名其妙就彎了唇角,不知不覺中,離開先生竟有十六天了……
察覺到眾人還在等自己表態,崔瑈回神一笑,很快斂下了其他心思。
按理說,以幾位俊秀消息之靈通程度,恐怕絕非此時才知她來了旸縣,如此看來,前面的幾番陳情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江左趙家。
即便這樣,她面上倒是配合得很,道:“幾位兄臺以天下為己任,拳拳之心昭然在目,何罪之有?崔瑈今日可謂受益匪淺。”
“小姐此譽實不敢當,我等不忍尊者蒙受無端污名,不過是順從‘良心’二字而已。”
崔瑈淺笑著頷首以回,眼下此話是真是假都無關宏旨,對于這些野心勃勃的年輕俊杰而言,緊緊抓住在趙家人耳邊留名的機會,才是最為緊要之事。
畢竟,當下最應緊張的人,該是吳王才對。
事情也的確如此,此刻王府內烏云密布,吳王靜坐書案后,正為這事兒傷神不已。
那胡清玄作為王府門客已有數年,因機敏多才很得他看重,當初聽聞胡清玄犯事后,吳王只道自古奇才多怪癖,再說此等風月案算不上罪過,幾日以來的紛紛外議也沒叫他放在心上,想著過段時日再將人撈出即可。
萬事也的確朝著預想方向發展,然而直到今日傳出風聲,言胡清玄不僅曾寫文影射趙瀛,更主張廢郡縣,改分封,吳王這才陡覺風頭不對。
在開國太|祖冊封的十七個世襲罔替的藩王中,九個或因無嗣或因罪過而除國,惟剩八個,而吳王府便是其中之一。其后,仁宗、真宗、睿宗三朝共冊封了十一個藩王,除去當今圣上以興王身份登上大寶,如今天下共計十八位藩王。
僅憑如此結果,稍有腦筋的人都可看出,藩王這一身份既不能沾染政事,又暗藏除國之患,其風險怎會小?若只想著安然享樂一世,只怕風云突變時,消失得無聲無息。
窗外晴空萬里,陽光奪目,吳王瞇了瞇眼,眉心深蹙,下意識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
近日京官彈劾益王甚猛,言其侵占平民土地,流民叛亂蜂起……如此敏感之際,自己府上門客又被人深挖過往,恐怕,這幕后之人要對付的乃是整個吳王府!
想起上次詩會后,謙兒對那位崔小姐的評價頗高,吳王沉吟一瞬,對旁邊的管事道:“去請世子來。”
午后,汪知縣收到王府來帖,吳世子武謙想請他與崔瑈今夜前往邀月閣一聚。
這一日之內,王府既下帖又請客,可見其中情急。
“不瞞小姐,王府此帖極可能意不在我。如今外界盯我甚緊,所以即使得罪王府,這次宴請我也萬萬去不得,不過小姐轉圜余地卻極大,這牽涉江左趙家之事,還得由小姐個中調停周旋。”
汪知縣將請帖遞給崔瑈,不著痕跡地觀察她神色。
崔瑈接過一看,只見除吳世子武謙外,梅家、余家和湯家的人也會在場,尤其是與蘇庭和關系緊密的梅家,她還確實得顧及幾分。汪應奎興許也看出王府的這番心思,想要借此將她推上前臺,從而既不得罪縣里士子,又不得罪吳王府,這算盤打得倒好。
其實這般也并非不行,只是稍微知事的人都清楚,若是稀里糊涂就戴了旁人給的高帽,光擔名頭卻做不了主,最終怕是會禍及自身。
崔瑈放下請帖,想了想,淺笑著說:“汪大人處事中正詳審,崔瑈這段時日獲益頗豐,今日得大人如此信任,晚輩也深知責任重大。”
汪知縣眉眼含笑,知道她這是應承下此事了,于是先謙虛了幾句,不過很快頓住話音,清楚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
崔瑈收斂笑意,正色道:“大人心中恐已有數,此案短短四日內竟波瀾迭起,胡清玄先是因通奸入獄,其后胡宅當夜就突發火災,出獄之機顯現時又另生重罪,矛頭直指王府,這一環緊扣一環,絕非巧合可以解釋。”
汪知縣沒有吭聲,直到聽見她接下來所說,忍不住目露訝異。
猶疑片刻后,他點點頭,終是應許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