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這兩年，今日似乎是崔瑈過得最快的一天，還沒來得及看多少頁書，不一會兒就已聽見下課鐘聲。
上午的小考結果向崔瑈預示了一個巨大的希望，正如一束強光瞬間照亮她前方之路，她只需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光亮處奔跑，不必再反復權衡其他的可能選擇。
看著南北大道右前方的廣文館，她不禁好笑今兒實在是興奮過頭，本來已和袁怡三人準備去芍園慶祝今日喜訊，四人都走了一半路，她這才記起有本書落在學堂沒拿，于是叫三人先去占座，打算自己再走趟靜心堂。
要說她為何連一個晚上都不能等，定要現在返回去拿書，這里邊是有些緣故。自從半年前她丟失一本寫滿筆記的書后，崔瑈就只在學堂里留些市面上常見的本子，并養成另用紙張記筆記的習慣，免得人又來偷書。
這次忘了拿的乃是關中學派馬柟的《論道》，這本書在諸多理學經典中根本排不上號，然而上次小考卻偏偏考了里面的一句話，叫人印象不可謂不深。她猶豫一瞬后還是決定返回去取，免得被有心人揪出，另生波瀾。
崔瑈的這份擔心倒也沒白費，剛要推門走進靜心堂時，不經意從半掩的門縫中看見三道鬼祟的身影。
堂內，坐在崔瑈座位上的謝徽正恨恨翻著手上的書，“我就說夫子早就漏題給了崔瑈，你們還不信，這書便是證據！”
李驊接過來略微一翻，皺眉道：“只一題說明不了什么吧，你不也答出來了，難道還真要向博士舉報？”
謝徽臉色頓變，什么叫“你不也答出來了”？自從崔瑈出現后，他好似淪為了陪襯，仿佛崔瑈知而旁人不知就極為正常，一旦她不知而旁人卻知則定有貓膩，哪門子道理！
同鄉孫志文覷了眼謝徽，心里一陣暗爽。以前還在遼州州學時，謝徽總壓他一頭，成天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樣，現今也終于嘗到遭人碾壓的滋味了吧？
本來好當和事佬的他，今兒卻不嫌添亂地說：“我信謝兄，只是向博士舉報恐怕沒用，也不想想，陳夫子有那么大膽子自作主張漏題嗎？這必定是上邊的意思。”
崔瑈彎唇一笑，的確是這個理。
緊接著又聽孫志文繼續道：“要真想一擊即中，還得去跟司業韓大人或監丞呂大人說道說道，再不濟把這事兒捅給太學或國子館的人，他們想必樂見其成，畢竟能少個人來爭游學名額。”
此話剛落，謝徽輕蔑一笑，然而卻沒再多說。他一個普通監生哪里能接觸到國子監的二、三號人物？若是把消息捅給那兩個學館，一旦被廣文館博士獲悉，自個兒也就別想再待在這國子監了。
李驊將《論道》放回桌內原來位置，略彎了身打量那一尺來高的書堆，嘴里嘖嘖不斷。
他可是觀察好一陣了，崔瑈桌上的書大致兩天一換，平常就看她讀書速度極快，似乎只用翻頁不用思考，簡直叫人目瞪口呆。有鑒于此，他這等凡人頓時歇了與她相較的心思，只不過嘛，總有人定要跟老天爺賞的天賦斗一斗……
李驊直起身來，轉眼見謝徽臉色發沉，不知在想什么，一時起了玩笑的心思，“若真想扳倒崔瑈，也不是沒法子。”
察覺到另外兩人立刻投來的目光，他輕笑了下，“《詩經》有云：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略微一停，又朝謝徽說：“謝兄不妨施展美男計把崔瑈釣到手，等過上段時日，你就看她還是不是榜首，如此一來又得美人又得前途，豈不樂哉？”
外邊的崔瑈輕倚在門柱上，臉上神色閑適自在，心想這男子間的暗斗可真是精彩。
門內孫志文嘴角一抽，直嘆李驊這話夠損，就謝徽那張刻薄顯老的馬臉，還美男計呢！不過一瞬，他腦中閃過崔瑈清純絕美的臉孔，正應了那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溫柔，每次她一轉頭，那雙眼里的欲語還休總令人心神一顫，誤以為天降大喜，美人也對自己有意……
出人意料的是，面對李驊話中的諷刺，謝徽似乎全然聽不出，反而煞是認真道：“可算了吧，太學里的公子哥們輪番討好她都沒得手，我這家世怎入得她眼？崔瑈這人精著呢，也知道那些公子哥只想玩玩她。”
他邊說邊想起件事，半年前曾偶然撞見霍彥洲與崔瑈站在一起，就憑霍彥洲看她的那個眼神，兩人必有一腿！也是，崔瑈向來無利不起早，不過犧牲色相就能換得廣文館博士相護，何樂不為？這女子向上爬就是簡單，只要豁得出去臉面……
謝徽暗嗤在心，卻也并未將事兒透露給眼前二人，誰知道他倆會不會故意傳出去，萬一被霍博士知曉，自己可吃不了兜著走。
孫志文瞧謝徽臉色憤憤，每次提及崔瑈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于是不懷好意道：“謝兄，聽你這語氣，該不會是對崔瑈愛而不得，便因愛生恨了吧？”
“愛她？！我可不想成天頂著綠帽讓人笑話，這女子嘛還是安生待在家里為好，牝雞司晨會有什么好下場，我就忒看不慣她那傲勁兒，什么東西……”
眼下只剩這罵罵咧咧，也聽不出其他，崔瑈心想，看來倒不必取書了，于是路過花壇時撿起顆小石子。
來至院門后轉過身，她抬手仔細瞄準，忽地一投！石子呈道弧形飛過庭院，“啪”的一聲正中靜心堂前門。
堂內瞬間響起凳子與地面的摩擦聲，緊接著是一道熟悉的驚慌男聲，“誰啊外邊！”
崔瑈微微挑起唇角，不慌不忙跨出了庭院，朝著南北大道走去。
有人歡喜有人怒的一天就這樣過去。
翌日中午，廣文館的最高長官打算接見崔瑈。用完午膳，崔瑈徑直來到廣文館西苑，經人通報后走進了博士辦事廂房。
一入門，只見張博士坐在主位，其余五位博士一個不落地分坐廳堂兩側，齊齊將目光聚于她身上，霍彥洲坐于最下首，朝她輕輕一笑。
崔瑈移開了眼，對眼前這一陣仗頗感驚訝。
尚未等她行禮，張博士已笑著招呼道：“崔瑈來啦，快坐，今兒我們就隨意聊聊。”此話剛落，一書僮已將杌凳放在她身后。
“給諸位先生請安，學生謝過先生們體諒。”崔瑈行禮后依言坐下，舉止溫雅得體。
雖早就對崔瑈頗為熟悉，然而如此活色生香的少女依舊令人移不開眼。幾位博士留意著崔瑈的行止和神情，見她不疾不徐，不矜不盈，眼中都浮起了贊賞之意。
年過六旬的張博士頭發已花白，他拈須笑著說：“此次游學乃是由趙大人提議部署，事關重大，極為難得，崔瑈，你可定要牢牢抓住這次機會啊。”
“是，學生明白。”崔瑈恭謹點頭。
“呵呵，就不知你我想的‘明白’是不是一個意思。”
崔瑈心里一動，抬眼見張博士與其他幾位博士相視一笑，又道：“你年紀還小，天資過人，又沒有遇過什么大的挫折，也就不知道這次機遇對于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了。”
旁邊的劉博士連忙擺手提醒，“欸，可別給學生壓力，你若嚇到她，她還怎么去參加選拔？”
“哈哈，崔瑈沒那么脆弱，這點兒壓力還是能承受的。”六人中的盧博士對崔瑈性子較為熟悉，爽朗一笑。
她彎了彎唇，靜靜等著先生們接下來的話，隱隱察覺將是今日談話的重點。
沉吟幾許后，張博士方緩緩開了口：“江左趙家之人或出將入相，或為學傳道，世代得天下士人敬仰，絕非一般的權貴高門所能比擬。”
“此番圣人命趙齊光大人掌管國子監，實乃國子監諸生天大的運氣。若能隨大人游學，實際上你就成了大人的關門弟子，不論以后能否進入六部，你這一生就已與江左趙家相連，即使高中狀元也未必能得這一前途。”
“崔瑈，你可真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