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瑈在旸縣見習已滿一月,明日遂將啟程返回臨江。
臨行前夜,吳王府下帖,邀七大家族的人于王府一聚,當為崔瑈餞行,梅府自然也受邀其中。吳王此舉,既為感謝崔瑈在胡清玄一案上的相助,也算是將梅因如得罪王府的事淡淡抹去。
晚宴過后,燈籠亮起,吳王興致大好,偕諸人共游王府蘭苑。
玉宇無塵,銀河瀉影,九曲游廊下水聲潺潺,吳王緩步行于前,不時為身后的崔瑈介紹某處景致,世子武謙溫和笑著與她并肩而行,而幾大家族中的公子小姐依隨后邊,環佩叮當,清雅衣香飄溢風中。
月光皎潔照于湖面,水波生煙,四下仿若浮動著銀白色輕紗,如夢似幻。
崔瑈慢慢行于水上,思緒已不自覺飄遠。
原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卻是真的,她竟已連續六日夢見他了。
夢中,有淡淡向她質問的他,有被她逗得驀然失笑的他,有悠閑問她讀書進度的他,有冷漠移開目光的他,有平和出聲讓人換下酒水的他,有挑眉叫她別走后邊的他……
今夜,又會是怎樣的他呢?她抬眼望向深寂夜空,心陣陣悸動,真想千里外的那個人也能與她共此嬋娟。
梨溶樓愈發近了,此地乃是王府夜里最為鮮妍熱鬧的去處,名角戲伶藏身雕欄玉樓,為座下之客唱遍那紅塵俗世中的萬般喜憂。
遠山隱遁云中,戲臺上歌聲咿呀響起。
玄宗伴貴妃清游小飲,忽而笑問玉環:那年你我沉香亭上賞牡丹,召太白作詞,龜年譜曲,你可還曾記得?若肯為我歌之,我當以玉笛相和。
妾還記得。玉環笑吟吟地看著他,答得柔情似水。
帝王輕撫笛,凝她片刻,置唇下吹出清音飄揚。
玉環見狀美目頓彎,情意繾綣無限,啟朱唇道——
“名花國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風解釋春愁,沉香亭同倚闌干……”
鳳簫聲動,玉潤絲竹將夜色吹散,吳王交疊雙手放于身前,微闔雙目聽得沉醉悠然,卻不見那臺上之人旖旎香艷。
崔瑈靜默看著,看那皇帝貴妃笑眼相對,傳杯送盞,玉環飲得雙頰酡紅,臉上愈顯嬌艷,醉態朦朧中,檀口呢喃萬歲不斷……
臺上女伶唱功奇絕,風韻楚楚謖謖,眸光流轉,其深情在睫,玉腕輕扭,風流又盡歸指尖。
“軟設設金蓮倒褪,亂松松香肩亸云鬟。”
酒醉醺然間,玉柔花軟般的玉環仍唱得婉轉慵懶,然而臺下人聽在耳里,卻已心臟緊揪。
來不及了,別唱了罷,所剩時間不多了!
“美甘甘思尋鳳枕,步遲遲倩宮蛾挽入繡幃間——”
最后一字落下,絲竹頓止,夜風靜吹。臺下有人突然默默哭了起來。
臺上,玄宗酒醉驚起,急問:何處鼓聲驟發?
有人答: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
崔瑈向右看去,隔了幾座外,那俊秀少年滿臉淚痕,青衫已濕。
似乎被他情緒所感染,她眼里也不禁泛起了酸意。
她出神想,少年是遺憾美好時光太短,不曾為玉環的愛意停留,還是因那長安日落后,大唐盛世將永遠消逝而感傷?
過去她總不明白,為何娘親會說《驚變》是《長生殿》中最悲涼的一出戲。眼下方知,在滔天巨浪來臨之際,當事人永遠懵懂無覺,直到事后回味時才恍然發現,原來命運正是在那刻悄然改變。
然而已經晚了。一切俱變,再也回不去了。
玉環若是得知,玄宗最真切的愛就在安祿山叛變那夜終止,她會不會于醉眠前再多看他一眼?記住他那刻的樣子,他也曾愛她愛得純真無暇。
而自己的劇變,便是降臨在四月初八的那個傍晚吧。
就在洛水邊上,他忽然讀懂了她眼里的愛意,于是從那刻開始,他們二人的關系再也回不去了。
少不識情時,她還未懂曲中意,如今再聽后,卻已成了戲中人。
武謙情不自禁看向崔瑈。
臺上歌聲咿呀不停,臺下滿座翕然間,她卻愈顯寂靜,有著超出她年齡的沉著端凝。
往日她望著他時,雙眼總似清水般瑩亮,如此柔軟動人。所以,他也不知不覺就溺入了那泓秋水里,不經意間想起她時,心總會有絲抽抽的疼。
他無比清楚,自己與崔瑈沒有任何可能。她不會愿意被男子囚于內闈中,他也舍不得令明珠蒙塵。
更何況作為趙齊光大人的學生,她啊,定有著璀璨前程,又怎會為了一個藩王世子而自斷仕途?
在伊人離開前夕,能伴她身畔夜游聽戲,已是樂事。
曲終人散,一輛又一輛的寶馬雕車依次駛離了吳王府。
武謙轉過身,抬腳跨進了王府大門,聽那朱門在身后緩緩闔緊,靜立片刻,方走上了那條玉白石鋪就的寬闊王道。
抬眼間,忽然看見了他的父王。父王立于王道那頭,似在等他。
“謙兒,你喜歡她是嗎?”
武謙腳下步子一頓。
看著年輕兒郎臉上閃過的失落,向來清和持重的吳王,心里也泛起了幾許酸澀,半晌,再次淡淡出聲。
“身為藩王世子,既承其譽,則擔其責。天地之大,你我不過蜉蝣一瞬,不必強求,也無需強求。”
武謙垂了眼,怎能不知父王的擔憂。
他不是益王,也不會像他那般任由欲望主宰,到頭來,只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喜歡她或許只持續一瞬,或許會綿長不絕。
幸好,他并不貪心,只要記得與她相處時的那份愉悅,似乎就已足夠。
月明千里,夜色愈深。
潯北熙園疏影橫斜之處,年輕男子靜立西廳,微垂首,修長手指輕拂書案,寂然不語。
晉臣守在澄苑外,抬頭而望,明月高懸于空,他望在眼里,心思隱有浮動。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世間事,還真是自有定數。
無名之輩即便百事皆哀,也必有不易之樂。
天之驕子縱使萬事順遂,卻難得心中至愛。
世人不會知道,里面的那位公子固然縱橫捭闔,將所有人心都算計在內,到頭來,卻任由一人拂亂他心。
十五日前爆發的益王叛亂,一舉震動兩京。
在外人看來,提督三州軍務的趙齊光受任于危難之際,一夕之間,不僅需安撫兩州流民,還要鎮壓藩王叛亂,可謂是腹背受敵!
然而,預想中應當忙于調兵作戰的人,卻迎來了幾個月中最無事的時光。
真正的戰爭并非始于益王造反那日,早在數月前,趙煜已無聲無息為今日之事做好了部署。
連日來,益王率三十萬人馬左突右擊,試圖破城北上,不料屢以失敗告終。如今兩軍已對峙數次,卻都難打破眼下僵局,似乎誰也奈何不了誰。
漸漸的,不僅益王愈發心急,就連朝廷也開始焦慮。
可是世人永遠不會知道,這般結果竟也是一人有意為之。
自視為趙煜對手的益王并不明白,他不過是被人如貓戲老鼠般戲弄于股掌之間。
互相攻訐的兩京官員也同樣不知,這其實是趙煜針對他們而做的一次政治暗示。
習慣了天下太平的人,不僅不會意識到潛在的戰爭,而且也失去了直面戰爭的血性。若是叛亂平定得太輕易,帝國官員們只會繼續沉醉于盛世迷夢,而不知禍患已悄然臨近。
漠北高原上,那個九百年前曾被大漢打得被迫西遷的草原民族又回來了,正窺測垂涎著華夏大地!
日益雍容文雅的帝國,面對的乃是強悍好斗,如旋風般馳騁草原的匈兀人。且驚且疑的是,大周開國之初所奉行的崇文尚武,到了今日已成了一句空言,龐大成熟的兩京文官群體,不知不覺間已將帝國推向了重文輕武之路,漸行漸遠。
走向文極的帝國,遭遇異族覬覦,只是它由盛轉衰的開始。上下丕隔,保守自安,清議泛濫,黨同伐異……都將成為侵蝕帝國根基的潛在禍患。
唯有變法,方能重振帝國生機。
不論是已經發生的流民事變、藩王叛亂,還是步步迫近的異族入侵,其實,不過都是趙煜用以推動變法的契機,而軍事正為他第一步棋。
此刻的他,正在等一個時機。等那兩京同僚們有所自省,等那支持變法輿論的形成。
他也知道,自己還在等一個人的后知后覺,如今,已等到了。
再次回到熙園后,趙煜每夜總不自覺走進澄苑,好像只有在這兒,心中思念都有了具體寄托。
空氣中,還隱約殘留著她身上幽香,手指拂過書案,似乎能想象她那時安坐梨花木椅上,微垂著臉認真看書的模樣。
近在身側的日子,她于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即,可相距千里后,那人又似旖旎迷霧,悄然潛入每一個夜里。
往日為情所困時,趙煜也曾在瞬息間動過惡念,為何只有他心澀難言,而她卻毫無所覺?
然而,直到知曉她因自己而壓抑痛苦后,他才知道,真正的劫難竟是在這兒。
與當下的心疼相比,原先的隱忍簡直不堪一提。
如果可以,他只愿她永遠開心無憂。
沒來由的想起初見那日,崔瑈躲在凌峰臺上偷偷看他,眼里有著孩子氣般的天真好奇,卻也小心翼翼,畏懼又警惕。
漸漸的,她滿眼歡喜的向他靠近。每當這時,他總會不自覺帶了一絲笑意,意識到這點后,才明白自己竟是孤獨了許久。
再到后來,面對他刻意而為的冷淡,她就算困惑失落,卻依舊勇敢的朝他跑來,也只需他一個淺笑,就能令她瞬間忘卻所有難過。
趙煜忽而感覺心中酸澀難言。
他想,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可憐可愛。
就像一頭不得已收斂了脾性的小獸,暗自防備著外界的傷害,然而卻笨拙地將雪白柔軟的肚皮暴露給了他,眼巴巴望著,里面是全然的信任與依賴。
早在她后背受傷那夜,他便清楚自己沒救了。
當腦中竟會生出想要代她受罪的念頭時,他就知道再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