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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


  “館選所試文字,以純正典雅為尚,不崇虛浮靡麗之氣。”

  放下習作,葉宗行滿意點了點頭,“綺月的這幾首館選詩很是清麗可人,別有風致。”

  崔瑈坐于下位認真聽著,有些把握不了葉老話中意涵,若如此說來,她的詩風顯然離典雅尚有不小距離。

  葉宗行知她不解,笑道:“詩者,吟詠性情也,你這年齡便該是如此氣韻,一味苛求館閣奉詠之態,反而扼殺才力。齊光若在,想來也不樂見此。”

  驀然聽到那人名字,崔瑈眼睫輕顫,潛藏在心底深處的思念不受控的流竄而出……緊了緊手指,她強自維持如常面色,恭敬朝葉老應是。

  葉宗行品了口茶,放下杯盞后又看向崔瑈,卻見她眉眼低垂,神情隱現凝重,想了想便反應過來,不由善意一笑。

  這孩子,對齊光倒極為赤誠。

  “綺月可是在擔心你先生?”

  葉老特意放緩了聲音,問得格外溫和。奇怪的是,那一字一句仿佛冰水滴落在她心頭,眼里毫無預兆的泛起了朦朧霧氣。

  “嗯,是的。”

  女孩兒帶了澀意的低聲回答,消失在了穿堂而過的嵐風中。

  室內靜謐良久,恍若無人。

  葉宗行沉吟半晌,心里免不得感慨萬千。

  那位年輕公子,想來真有天命在身,不論心性還是謀略,當今世上無人能出其右。二十余年來,凡是與之親近者,都絕難為他生出半分擔憂,縱使天下人此刻皆疑他怨他,也總有人對他全然放心。

  自己如此,王湛如此,趙瀛更是如此。

  然而這個孩子,怕是真正將齊光視作父兄了,能如此思之憂之,可謂情誼難得。

  看著玉柔花軟的小姑娘低垂著臉,水潤杏眼里難掩悵惘,葉宗行唇角帶了些許笑意,從容道:“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崔瑈一怔。

  茫然間抬頭,正與葉老清和目光相遇。

  “他很快就回來了,綺月。今日,或許是我給你上的最后一次課。”

  乘上馬車,崔瑈神思不屬的離開了鹿鳴書院。一路行來,她腦子里始終在回想離別前葉老的那句話,心難以抑制的悸動著。

  他快回來了……他真的快回來了嗎?

  馬車行至府衙所在的九賢大街時,道路前方隱隱傳來一陣沸騰聲。

  崔瑈心跳莫名加快,探過身一掀車簾,卻聽那眾人聚集之處,有聲音先如鳥翼促然驚飛,短短半息,人群中轟然喧囂開!

  益王將敗!益王將敗!

  “小姐!您聽見了嗎?大人勝了!”車前的孟夏飛快轉過頭來,秀美臉龐上滿是興奮。

  燦烈驕陽下,天空開始飄落細雨,暖風送來絲絲濕潤。

  九賢大街兩旁,江左俊杰們各聚成團,彼此含笑著拱手相慶,河面船里的人也聞訊而出,驚喜溢于言表,那普通百姓們的歡呼聲更是此起彼伏,整個臨江城瞬間沐浴在無盡的歡欣熱鬧里。

  崔瑈胸口一陣鼓脹,微微啟唇,卻好像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抬頭望向廣闊無垠的藍空,忽然發覺,整個世界是那般盛大耀眼。

  話說這次的平叛之戰,關鍵的轉折點就發生于兩日前。

  已被朝廷收編的流民首梁晟,領余部死守檀陵,以七萬之眾生生拖住了十五萬叛軍北上的步伐。

  瀕臨城破之際,趙煜率兵圍魏救趙,一日內殲滅益王建州大后方的萬銳精兵,至凌晨時已包圍刺桐,逼得益王立刻放棄檀陵,不料返回途中卻知刺桐已失。

  兩軍相遇于渚陽湖水面,趙煜又借南風之利,以火攻大破叛軍船陣,損毀敵方大半數船艦,就此益王大勢全去,只待一一肅清殘兵!

  再說那百里外的渚陽湖上,此刻濃煙靄靄,叛軍驚惶。

  易容成漁人的武竑棄舟上岸,回頭最后看了眼那烘烘火焰之處,鳳目微瞇,很快轉身朝前行去。

  剛走沒幾步,武竑陡覺風聲不對,猛地旋身避開左前方箭矢,然而就在下一刻,另一支箭如疾風般自右背穿胸而過。

  武竑悶哼一聲半跪于地,傷口處的刺麻令他頓知,箭矢上定抹有曼陀散!很快舌尖已開始發麻,目光四散之際,只見前方有兩道人影步步迫近。

  武竑強自撐著眼皮,顫抖說出了昏迷前最后的話。

  “我……有蔣儲……把柄……趙煜……可……要……”

  許佑平與許明宏就這般靜靜看著,看這位昔日的天潢貴胄如死狗般匍匐腳下。

  五日前,師兄弟二人還在百里外為梁晟訓練弓箭手,而這近半年的流亡籌劃,也終于換來了此刻。

  許明宏雙眼赤紅,只要一想到那日師門慘死之景,心臟就好像被人生生挖出。這一切,全都由于眼前之人!

  他咬緊了牙,欲抬臂再補幾箭時,卻被身邊人一把攔下。

  許佑平松開了手,任由許明宏脫力坐于土丘,慟哭出聲。

  彎下腰,他利落揪起武竑衣領,輕松將人提至水邊,沉頭入水。

  沒過多久,許佑平緩緩站起身來,那張不見表情的俊秀臉孔上,終于如冰裂般有了一絲松動。

  曾經不可一世的益王,就這樣,悄然死于一個無名男子之手。

  另一邊,渚陽縣衙內,身著盔甲的趙嶠快步朝后院正房而去,微側頭,從開窗處正望見趙煜坐于書案后,似乎在寫些什么。

  “阿兄。”

  趙嶠停在門外輕輕喚了聲,心里忍不住的緊張起來。

  “進來吧。”趙煜未曾抬頭,依舊落筆下書,語聲清淡,“都收尾了?”

  “稟阿兄,當前已清點完降兵,后續也囑人各領事宜。”

  趙嶠立于書案幾尺之外,答得恭敬有力。等了半晌,悄悄抬起頭來,卻不意瞧見阿兄筆下“逆藩自溺而亡”幾個字……趙嶠猛覺失禮,遂立刻收回了視線,乖覺等著阿兄問詢。

  最后一字寫完,趙煜將狼毫放于筆架上,這才看了案前男子一眼,只見那向來神采奕奕的堂弟,此刻眼底竟罕見的顯了青黑。

  看來,這幾日是真辛苦了。

  趙嶠一對上那道沉靜無波的目光,不禁整了整精神,唇畔笑容很是有度。

  看他這般刻意耍寶,趙煜輕挑眉,淡道:“行了,自去歇歇。”

  趙嶠暗松了口氣,心知六日前那事兒總算是就此揭過,自己還是頭一次領受阿兄的冷淡,這也太嚇人了些……而如今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怎能錯過贖罪的機會?

  趙嶠望向趙煜,眼里滿是尊崇,口中亦說得極為堅定:“還勞阿兄為我費心,只是阿兄都還在忙著,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歇息?這幾日跟著阿兄連夜作戰,我始終緊提心神不敢懈怠,這一時恐怕也松不下來。”

  趙煜聽完,不過風輕云淡地打量他一眼,也沒再說什么,長身而起,朝西側會客廳走去。

  趙嶠見狀緊隨其后,跟著落坐圈椅上,正與趙煜相鄰,方坐下便熟練地提壺斟茶,舉止妥帖有度。

  趙煜悠然靠向椅背,接了堂弟雙手遞來的茶盞,意味不明道:“衡如,你僅小我三歲而已。”

  絕非三十歲。有必要像侍奉祖父似的侍奉他么?

  趙嶠自是聽出了這句言外之意,一時忍不住笑了。

  常言不正說“長兄如父”?況且他對阿兄這份“如履薄冰”的尊崇,既非刻意為之,又非習慣如此。

  實際上,的確是發自肺腑,心甘情愿罷了。

  自打從記事起,趙嶠就覺著自個兒比誰都幸運。畢竟這世上還有誰會像他一樣,能得趙煜為兄為友,教他,護他,與他一道前行?

  好吧,當下便又多了個崔瑈……這也算是他上次故意招惹她的緣故罷。幸好在一件事上,崔瑈永遠也追趕不及——要知道,阿兄與他可是有血脈之親。

  不過,那姑娘萬一真嫁了阿兄,她夫妻二人不就成了至親了么?嗨,那他趁早別跟人比了,真沒勁……

  趙煜自顧啜了口清茶,蜜色陽光穿過窗欞落了滿地,室內愈發靜謐安然。

  微側頭,端詳著身旁眉宇打結的年輕公子,他忽覺這趙嶠最近怎老是走神,還真當自個兒是小孩兒呢?心思全露于臉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一想起某個同樣喜歡走神的小姑娘,趙煜倏爾失笑,眼里已帶了一絲縱容。

  “想什么呢?別學人裝可愛。”

  趙煜輕輕放下茶盞,說得格外漫不經心,已是懶得再看堂弟臉上久違的天真。

  趙嶠飛快回過神,張了張嘴,只疑方才是否聽錯了?猶豫片刻后,還是將那份擔憂問了出來。

  “不知……阿兄以后娶的姑娘,到底會是怎樣的人?”

  趙煜左手支頤,側過頭,淡看他一眼,“你不是見過了?”

  雖毫不意外這個答案,可趙嶠心里莫名有絲不自在。阿兄與她,畢竟是師生……對上那人靜而深的目光,趙嶠垂了眼,自動咽下后邊的話,思緒紛繁難解。

  趙煜怎能不知他心中驚疑。

  眼睜睜看那一直被視作典范的人,一步步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這該叫他如何自處?

  “趙嶠。”

  忽聞阿兄如此喚道,趙嶠抬起頭來,不自覺坐正了幾分。

  趙煜將他神態全收于眼底,唇角略彎,語聲隨意閑適:“別學我,也無需在我陰影之下活著,明白么?”

  “阿兄——”

  趙嶠一駭,下意識脫口而出。

  定定對上他湛然清冽的黑眸,不知怎的,趙嶠腦中閃過剎那的空白。

  “大人,京城加急信件至。”

  趙嶠不覺循聲望去,只見晉臣恭敬候于門外。

  趙煜目光仍落在趙嶠身上,淡淡問:“蔣閣老?”

  “是。”晉臣步至西廳,呈上手中書信。

  趙煜接過來,沒有打開,反而直接遞給了趙嶠。

  趙嶠一愣,順從地展信細讀,然而竟越讀越心驚。信中言,內閣議定,特為俞大成設立“總理京州軍務”一銜,全權訓練北方四鎮的六萬兵士,還將曾與俞大成有隙的京州總兵劉威調走。對此,蔣儲全無異議,而據說劉威與這位蔣閣老來往甚密。

  趙嶠不禁暗奇,這世間事竟變得如此之快!

  需知那蔣儲與江左趙家一向政見不合,眼下此種配合可謂罕見。再說那俞大成前些年尚岌岌無名,如今竟得如此飛速升遷,想來正是阿兄多方周旋所成!這里面的彎彎道道,恐怕絕非常人所能想象。

  事實也的確如此。江左趙家用五年時間扶俞大成上位,而后者則在這五年中成了威震南北的俞大將軍。

  在趙煜推動下,五年前俞大成得以從齊州調入江左,開始在鄉間招募兵士,幾年來練就一支新軍,一舉蕩平了侵擾沿海數十年的海寇。三月前,俞大成又調任京州,就此擔負起守備京畿的重任。

  到了今時今日,俞大成已成了趙煜用來推動軍事變法的一把利刃,而接下來的北御匈兀之戰,則是開啟變法的重要契機。

  既非江左趙家未來家主,此中內情,趙嶠自然未曾得知。

  看著正想得入神的阿弟,趙煜也沒多說,由他自個兒慢慢摸清。

  晉臣侍立一側,適時出聲繼續匯報:“稟大人,有一隊士兵在渚陽湖西北水面上發現益王尸首,經仵作驗尸,右胸的一處箭傷尚不致死,死因當為溺水而亡。”

  話音剛落,趙嶠心里一個咯噔,下意識扭頭望向東廳。

  書案上,麒麟鎮紙威嚴肅穆,任由那清風將雪白宣紙吹起一角,

  所以,就在一刻鐘前,阿兄乃是預先寫好了戰報咨文。

  逆藩自溺而亡。蔣儲不表異議……原來,竟是如此。

  回眸后,卻見趙煜起身往門外走去,背影蕭然俊逸,只留下一句風輕云淡的話。

  “既然一時松不下來,那就路上歇息,啟程回臨江。”

  【第二卷·風聲鶴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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