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一聽到他聲音,真的會不自覺想笑……崔瑈突然間有些難過,也許,她永遠都忘不掉這個中秋了。
最后再看向了鏡中的自己,只見容色平靜,未顯頹然,崔瑈稍感安慰,終于站起身朝院外走去。
今日是八月十五,因王湛初次來南府過節,趙瀛便命人將節宴定在格調清雅的明心堂里,堂名恰應王學氣質。廳堂中心置有一張寬敞圓桌,每張座椅靠背也皆為圓形制式,取“人月兩團圓”之意。
等到趙瀛偕王湛、蕭沅陽于主位落坐后,趙煜這才坐在了王湛身旁。
見此情景,余下的五個小輩各自猶豫著,不知如何坐為好。很快,趙嶠朝右邊而去,打算坐在蕭沅陽下首處,心想那四個學生便依往常次序挨著阿兄坐下即可。
見方建鴻目光示意她早些入座,崔瑈遲疑片刻,還是朝趙煜走了過去,然而剛走沒兩步,與趙瀛敘話的蕭沅陽語聲忽停,側首淡笑道:“嶠兒坐對面去,小姑娘們來這邊坐,跟你倆好生聊聊。”
崔瑈頓步,對上了蕭沅陽看過來的目光,與薛嘉卉笑著應了。
坐下后,她只需一抬眼就能望見正對面的趙煜。
今日,他沒有多看她,一直認真聽著王老說話,隨后低聲應了句什么。蕭沅陽繼續與趙瀛閑閑而聊,也沒拘著規矩,氣氛倒比預想中輕松得多,與尋常家宴并無兩樣。
小輩們雖然仍覺拘謹,好在不用多說話,倒能好好用了飯菜。
只不過,該來的還是會來。
趙瀛放下酒杯,看向下座的方建鴻,出聲問:“建鴻家在刺桐吧?南人北往,可還習慣京城氣候飲食?”
這是昨日至今,趙瀛第一次主動問詢趙煜的學生,堂內瞬間安靜無聲,小輩們更是齊齊放下了銀箸。
方建鴻就沒曾想過有朝一日,德隆勛盛的趙瀛會親切喚自己“建鴻”,更別提這話中關懷之意……他只覺心跳猛地加快,臉龐都激動得迅速升溫,略微緩了緩,恭聲回稟到。
“回文瀚公,晚輩如今很適應,有勞您關心。今年有幸能隨侍先生身側,游歷萬川,深覺風土人情差異,這才切實體悟君子立世之義,便是知權變,方通達。深感先生教誨,晚輩往后愿竭駑鈍,傳承先生之志,以不負深重師恩。”
這番話看似奉承,然而方建鴻語氣極為衷心,頗令人動容,就連薛嘉卉聽了都挑不出什么錯來,心里竟頭一次覺著,這位方師兄的確有幾分說話功夫。
趙瀛面色不改,平和道:“建鴻不錯,及冠之齡得中進士,已屬不易。”
聽到這句評語,方建鴻心潮無比澎湃,都已有些飄飄然了,又聽趙瀛向王湛、蕭沅陽道:“他去年殿試的文章有點兒意思,寫了《關雎》。”
方建鴻簡直受寵若驚,未料趙公竟對他關注至此!又見蕭沅陽朝他微微笑著,眼里隱有鼓勵之意,于是強壓下興奮,當場向幾位先生再談那篇文章。
“晚輩惶恐,當初之所以寫《關雎》,乃是由‘發乎情,止乎于禮’的男女之情入手,從自然言至人事。《中庸》有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由此觀之,《關雎》置于《詩經》首篇,其深意便是以夫妻之道,為禮法之始。”
安靜看著說得神采飛揚的方建鴻,崔瑈心想,終于來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淑女嫻靜,所求者非君子,如之何?”
趙瀛此話一落,堂內氣氛幾近凝固。
崔瑈垂了眼。果然不愧四朝名臣,一句話就可讓她羞愧難當。趙瀛只當她無辜,將罪過全歸咎于他,如此,卻更令她難過萬倍。
聽此提問,方建鴻自信以回:“不合于禮,亦有違于天地。”
趙瀛點了下頭,徐聲道:“權不對等,易生虛幻之情。明知故犯,是為恣意蔑禮。建鴻,你當警之于先。”
方建鴻聽完如獲至理,恭敬地垂首應下。
趙煜平靜聽著,沒有做任何辯解,也做不了任何辯解。
崔瑈目光淡淡落在身前杯盞上,聽得難受又想笑。要是方師兄將來知道,自己真正說了些什么,會不會嚇得驚慌失色?
她很清楚,不是他們指責的那般,真的不是。
察覺到身旁人竟在走神,蕭沅陽和緩出聲問:“明日可是崔瑈生辰?及笄之禮,得好生辦。取字之事若沒打算,王老既在,不如就向師祖討個賞。”
蕭沅陽話中深意,有心人已聽出了幾分。既然趙瀛連方建鴻之前的殿試文章都了如指掌,蕭沅陽又怎會不知,當初趙煜已答應崔瑈取字一事?
于崔瑈而言,有些東西可以讓步,有些則不能。該是她的,就得是她的。
見數道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她面露淺笑,回:“煩勞蕭公記掛,明日正是晚輩生辰,取字之事已得先生應允,方才又得蕭公關愛,為我向師祖請字,實乃崔瑈之幸。只是學生人微,不敢自決,此事還請先生全權做主。”
不敢自決?這話里可是有話。
就不知是謙卑之辭,還是有所依仗。
留意到幾位小輩面色各異,蕭沅陽笑笑,也無需趙煜回答,繼續悠然道:“崔瑈這孩子年紀雖小,倒是知禮。韓昌黎曾言,‘弟子不必不如師’,確有其道理。”
崔瑈笑容淡斂,似覺剜心之痛,好像再也忍受不了那些對他的暗中指責了。
側身面向主位,看著這幾位全力為他,欲將他拉回正軌的長者,她忽然感覺到某種心意相通,情不自禁彎了唇角。
“晚輩需向三位長輩告罪。因家中姨母待我如女,盼我中秋能歸家相聚,我也慚愧許久未在姨母膝下盡孝,便想今夜前往周家,遂不得不缺席趙府晚宴,還請諸公諒解。”
對上趙瀛平靜眸光,崔瑈不躲不避,道:“不瞞您說,昨日去周家與姨母商量及笈之事時,姨母問我是否愿意與表哥定親。因崔家長房只剩我一人,晚輩已失禮地應了下來。”
崔瑈頓了頓,看向了自她說話起就直直注視著她的人,微微笑了。
“很可惜第一個中秋,沒能與先生及師兄師姐們一起過,但學生相信,來日方長。”
也許最后一句話在那三位長輩聽來,實有挑釁意味,然而這的確是她的真心話,她只說給他一人聽。
能看著你,與你同行,已是我最大的欲求。
就未曾猜想崔瑈會這般直接,趙嶠、高玠和薛嘉卉都被這番話嚇得不敢呼吸。
所有人都明顯感覺到了趙煜的不對勁。
當方建鴻駭然發現,就在片刻前崔瑈說話之時,趙煜竟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這才后知后覺了幾分!再回想起趙瀛先前的問話,頓時冷汗涔涔,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
“恭喜你,崔瑈。”
趙瀛從容出聲,打破了滿堂寂靜,繼而緩緩道:“既為人之師,煜兒理應有所表示。”
趙煜握著酒杯,垂眼輕輕笑了下,然而那份笑意消失之快,竟似雪花落于水面,遽無聲息。
他再次看向了她,開玩笑般地說出了第一句話,語氣熟稔,仿佛只是尋常閑聊。
“崔瑈,這是你真正想要的嗎?如果是,我祝賀你。”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答案。他也在靜靜等待著。
崔瑈第一次看見他湛然黑眸中滿溢的脆弱,仿佛只用輕輕一觸,就會全部碎落成海。
或許是心有所感,沒來由的,二人倏爾相視而笑。
就在這個笑容里,他們初次向彼此袒露了心意,直接而清晰。
也就在笑容背后,他已讀懂了她的決定。
趙煜慢慢斂了笑意,神色很快清淡依舊,垂眼片刻后,卻又忍不住看向她,眼里不意流露出了某種恍惚,似乎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崔瑈舍不得看他難過,雙眼凝著他,目光清亮柔軟。
“先生,我一直記得袁老說過的那句話:假若你真的喜歡什么,就不會覺得苦,只會樂在其中,形神俱忘。”
“游學途中,我就遇見了這樣一個人。他總叫旁人體察己心,做真正喜歡的事,把握真正想要的。然而他自己,以及那世上的無數人,都以‘無我之境’來要求他。”
“遇見他以后,我最慶幸的,既不是我就此知道世上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也不是感慨這次遇見能幸運降臨在我身上,而是體悟到了‘無我’之義——”
“就好像,縱使我變成了一棵與他毫無意義關聯的蔓草,那么,這棵草不僅會為世人慶幸,更會為他一人慶幸,慶幸他的存在本身。”
“我最近在想,這世上若只有一個‘無我’之人,他該有多孤獨?我好像,可以成為那第二個人了,成為他的同行人。”
她緩了緩,笑著咽下那份哽咽。
“往后余生,皆樂在其中,形神俱忘。”
此話一落,時間似乎都已凝滯不動。
在場之人無不被這番話震住,久久難以回神。
而那個原本一直與崔瑈目光相觸的男人,忽然靠向椅背,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用右手指節抵著嘴唇,眉眼低斂,再無言語。
趙嶠呆滯坐著,卻是絲毫也不敢動彈。
他隱隱覺出阿兄已然不穩的呼吸聲,甚至某種可怕的錯覺正涌出心底……也許就在下一刻,阿兄便會哭出來。
室內靜得只聞風聲。
別說幾個小輩了,就連趙瀛三人也是第一次瞧見趙煜這般失態。
見他如此,崔瑈眼里瞬間洇滿了淚,無措地用手背觸了下嘴唇,又飛快放下了手,雙手用力交握著,指尖深掐掌心。
她比誰都清楚,只要哭出聲,一切都完了。
趙瀛和蕭沅陽同時起身,好似無事一般,邀王老前去水榭飲茶。
余人悄然離場,明心堂內,只剩一人。
趙煜閉上眼,有淚水終于滑落,輕輕洇濕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