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東背上書包正準(zhǔn)備走,突然看到剛才的租客跑了過來。因有風(fēng)的緣故,他扣在頭上的帽子一直在往后掉,露出前額青青的發(fā)茬。
“有什么事兒嗎?”張朋朋見沈聽瀾跑得急,站起來給他打開店門。
“有事?!鄙蚵牉憣⑺陌俣畨K錢拍在柜臺上,“房租和理發(fā)錢,我給你?!?br />
“喲,這倒是新鮮?!睆埮笈笮α诵?,“我頭一次遇見你這樣上趕著送錢的。”
小房東雖然不知沈聽瀾為什么這樣做,卻也沒問原因。全國上下十四億人口,總會有那么幾個奇奇怪怪的叫自己遇上。
他摘下書包拉開拉鏈,從里面取出一個淺藍(lán)色的文件夾遞給沈聽瀾:“你看看,為期一個月,合適就簽了?!?br />
沈聽瀾仔細(xì)看了兩遍,確定沒有紕漏之后拿起一支碳素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再由小房東扣章簽字,就算生效。
合同一式兩份,沈聽瀾拿到自己那份后,心里可算踏實下來。他注意到小房東的名字叫做“江訴聲”。同樣的,小房東也看到了沈聽瀾的名字。
沈聽瀾肚子餓,他心里還念著熱乎乎的肉包子,拿了合同后便匆匆出了門。
江訴聲今天到五金樓的目的就是收租金,趕上張朋朋去鬧腸胃病去廁所,才幫著看了會兒店。現(xiàn)在張朋朋人也回來,他要繼續(xù)去挨家挨戶地敲門要租金了。
江訴聲剛走兩步,腳下不知踢到了什么東西,發(fā)出“嘩啦啦”地輕響。低頭一瞧,是個照片做成的鑰匙墜。
江訴聲彎腰撿起了鑰匙墜,看清了那張照片。它的背景是游樂園,里面有位桃腮杏眼的女人,她的右手牽著個八九歲的漂亮男孩。
男孩笑得開心,五官儼然是沈聽瀾的樣子。
江訴聲看著照片里的沈聽瀾,忽然覺得他的眼睛像《邊城》里的翠翠。雖然翠翠只是小說人物,誰也不清楚她的真實模樣。但不知道為什么,江訴聲就是覺得沈聽瀾和翠翠相像,都有一雙極靈氣的眼睛。
“啥呀?”張朋朋湊過來看,她伸出手來,“應(yīng)該是他掏錢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的,你去收租金不順路,一會我去還給他?!?br />
江訴聲聞言卻收起了小墜子,不知道為什么,他很想再去見見沈聽瀾,連忙說:“不用,我給他就行?!?br />
“嘖嘖嘖,行吧,我也懶得再跑一趟。走好,未來的女首富就不送你了,趕著學(xué)習(xí)?!睆埮笈笞焦衽_后頭開始讀書,書的名字很長:《成為下一個馬蕓,凌晨四點的阿里馬馬》。
“別白日做夢了,朋朋姐!”
“咸魚也得有夢想啊,就算實現(xiàn)不了,嘴上也要爽一爽?!?br />
江訴聲聽她這樣回答,笑了兩聲,拿起書包離開理發(fā)店。
上午九點,暖陽照著南橋區(qū)的每一條街道,落滿雪的路面上似乎藏著星星,一閃一閃泛著光。
沈聽瀾買了兩個肉包子,順道還去了趟附近的超市。沈青儀并沒有告訴他要在濱海單獨住多久,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打算自己學(xué)做飯。
他回到家里,先吃了包子,又學(xué)著姥姥的樣子,手法笨拙地?fù)衿鹦∮筒?。然后,將清洗好的菜放到案板上?br />
沈聽瀾瞎剁了一會,洗好鍋,按照百度來的教程炒起菜。
于是,黑暗料理誕生了。
廚房的抽油煙機還不好用,整間屋里子都彌漫著天堂的味道,嗆得人咳嗽。
“咚咚咚——”
這時候,沈聽瀾聽到外邊響起了敲門聲。他記起張朋朋的提醒,擦干凈手,警惕地問:“誰呀?”
“是我,瀾瀾?!币粋€女人的聲音透過門傳入屋內(nèi),她是蘇州人,普通話說得不標(biāo)準(zhǔn),但帶了幾分吳儂軟語的韻味,出奇的好聽。
沈青儀的到來令沈聽瀾頗感意外,他在微信向她發(fā)送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快過來。
沈聽瀾打開門,喚了聲:“媽?!?br />
沈青儀略微點點頭,沒說話,走進了這間小小的公寓,順手關(guān)好了門。她對沈聽瀾的感情十分復(fù)雜,甚至談不上喜歡。
沈聽瀾父親的名字叫做謝知榮,沈青儀和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在校元旦晚會上相識。那時候的謝知榮年輕帥氣,手風(fēng)琴拉得一等一得好,嘴也甜,很受女孩子喜歡。他追求沈青儀時,僅僅是送了束花、唱了首鄧麗君的小甜歌,她便死心塌地了。
兩個人談了四年的戀愛,感情極好,幾乎未發(fā)生過口角。只可惜謝知榮演了多年的梁山伯,在畢業(yè)后兩個月,終于暴露出陳世美的本性。
謝知榮向沈青儀提出分手,選擇和一位富家小姐結(jié)婚。而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沈青儀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那混賬的孩子。
她曾一度想把孩子打掉,可就是狠不下心來。幾次猶豫后,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沈青儀希望自己懷的是個乖巧的女孩,早早取好“沈汀蘭”這個名字。取自《岳陽樓記》“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它是很有生機的句子。
然而事與愿違,她生下了個男孩子。
沈汀蘭也就成了沈聽瀾。
隨著沈聽瀾一天天長大,沈青儀就越不喜歡他。其中一個原因是給她的工作增加了很多麻煩,沒有那么多時間用來照顧小孩,以及面對同事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另一個原因是沈聽瀾長得太像謝知榮,就連很多小習(xí)慣都一樣。
于是,她把他送到姥姥家,空閑時才會去瞧一瞧。
日子就這樣過了十幾年。
沈青儀以為一輩子就要這樣湊合下去的時候,不曉得謝知榮從哪兒打聽到了她的住址,又言辭懇切地找上門來。
當(dāng)年的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擁有數(shù)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已然是成功人士的模樣了。謝知榮說自己和妻子正準(zhǔn)備離婚,想重新追求沈青儀。
曾經(jīng)得到的白玫瑰還是成了飯黏子,又念起了心口的朱砂痣。
對此沈青儀并未拒絕。
這么多年過去,她已經(jīng)不是因為一朵花和一首歌就能交出真心的女孩子了。純粹的愛情與被拋棄的怨恨早已隨著時間不復(fù)存在,只剩下空洞洞的靈魂,本能追求著物質(zhì)的生活。
今天她來找沈聽瀾,就是要親自告訴他這件事。
屋子里飯菜糊掉的味道還沒散去,沈青儀皺著眉頭坐到客廳里的小沙發(fā)上。沈聽瀾找了個干凈的玻璃杯,為沈青儀倒了杯熱水。
沈青儀只是掃了一眼,沒有喝。她抬眼望著沈聽瀾,緩緩開口:“我和你爸爸重新開始了。他這個人很在意風(fēng)評的,我們打算等所有事情都處理好,再接你過去一起住。”
爸爸。
這個詞對于沈聽瀾而言是陌生的。
他知道沈青儀和謝知榮的事情,在來濱海市之前,也猜測沈青儀是給自己找了后爸。只是沒想到會是謝知榮,也更不能明白她怎么會做出這種決定。
“為什么?”沈聽瀾的聲音有些惱。
“不為什么。”沈青儀語氣平靜,“誰不想過好日子?他還是你親生父親。”
她站起身,從包里拿出些錢放在小茶幾上,“你后天就要上學(xué)了,到時候去找一個叫楊文宇的老師,等下我把他手機號發(fā)給你?!?br />
“你要走了?”沈聽瀾連忙問。
“嗯,還有事情嗎?”沈青儀頓住腳步。
“沒有?!鄙蚵牉懽猿靶π?,轉(zhuǎn)身把炒糊的一盤小油菜倒進了垃圾桶里。
沈青儀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關(guān)上門,離開了這里。
房間內(nèi)又只有沈聽瀾一個人了,他坐在沙發(fā)上,滿懷心事,腦海里亂糟糟一團,喉嚨間如同堵了塊大石頭,悶悶地透不過氣來。
“咚咚咚——”
敲門聲再一次響起,沈聽瀾煩躁得很,向外嚷:“誰呀!”
小房東的聲音傳進來:“我,江訴聲?!?br />
沈聽瀾仰頭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不能向無關(guān)的人撒氣,趿拉著拖鞋打開門,壓了壓聲音,對江訴聲說:“有事嗎?”
江訴聲仔細(xì)瞧著他,猛然意識到和翠翠相似的不是眼前這個沈聽瀾,而是那張照片里的、八九歲的沈聽瀾。
他一時間想不明白,明明都是同一個人,為什么卻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割裂感。
他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
“你的東西。”江訴聲意識到自己不禮貌,很快低下頭,拿出了鑰匙墜遞給沈聽瀾。
沒等沈聽瀾說聲謝謝,他就轉(zhuǎn)身離開。
沈聽瀾關(guān)上門,盯著鑰匙墜認(rèn)真瞧了好久。他記得這張照片是自己八歲生日時拍下的、與沈青儀為數(shù)不多的合照。
他收好鑰匙墜,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打開了客廳的老式電視機,選了一檔搞笑節(jié)目看。
節(jié)目里嘻嘻哈哈的笑聲不斷,回蕩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子里,顯得十分熱鬧。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沈聽瀾聽著這歡快的笑聲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間,他夢到了自己七八歲的時候。
那年沈聽瀾跟隨姥姥姥爺住在他們單位的家屬大院里,大人們忙著上班,孩子們?nèi)狈芙?,猶如一群山上的野猴子,四處胡鬧。
鄰里間都在議論他父母的事情,這些來自成年人的惡意很容易影響到小孩子。那會兒沈聽瀾還長得瘦瘦小小,經(jīng)常會挨欺負(fù)。有時是新買的小玩具被弄壞,有時是零食被搶走。
沈聽瀾覺得委屈,會跑回家向姥姥告狀。姥姥聽到原因后也只是嘆息,告訴他少和那些壞孩子接觸。
一來二去,沈聽瀾也就不對家里說這些事情了。他特別希望自己的爸爸能在某天突然出現(xiàn),將那些壞孩子們好好教訓(xùn)一頓。
當(dāng)然了,隨著時間推移,這份期待所帶來的失望也成倍增加。尤其是沈聽瀾了解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之后,這份感情就變成了質(zhì)。
大概是中午十一點鐘,他醒了過來。電視上的搞笑節(jié)目早就播完,現(xiàn)在正在播動畫片《雷鋒的故事》。
那仿佛來自陰間的人物建模令沈聽瀾頭疼不已,他干脆關(guān)掉電視,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洗臉,祛祛困意。
忽然,夢境的某個片段再次浮現(xiàn),堆滿雜物的狹窄走廊中,沈聽瀾被幾個男孩逼到墻角。他頭頂?shù)奶旎ò逵行┓党?,一盞昏黃的燈亮著,旁邊掛了張破破爛爛的蜘蛛網(wǎng)。
比他高半個頭的男孩們搶走了他手里的一把糖果,仰著下巴瞧著他,嘴里發(fā)出嘲弄的聲音:
“瞪我們干嘛,你不服嗎?!”
沈聽瀾擰開水龍頭,朝臉上淋一把涼水。他抬起頭來看向鏡子,對自己輕輕笑了聲:
“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