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天微微亮,一中的學生們按照班級順序站到了操場上。他們手里捧著樣式各異的袖珍書本,借著路燈的光,大聲誦讀著。
沈聽瀾就像個假吹竽的南郭先生,讀不進書,只覺天氣太冷,凍得手都快僵了。期間安明發現了沈聽瀾的不專心,嚴厲地看過來。他立馬定定神,低頭照著讀本念了些“太陽強烈,水波溫柔”,與課堂知識毫不相關的詩句湊數。
十五分后,他們放下書本,最后調整了下隊伍。沈聽瀾在倒數第二排,前后左右都有人,彼此間的距離還不足一拳,實在太擠,如同趕上了早高峰的地鐵。
忽而一聲尖銳的哨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體委從后面繞到隊伍前方,她胳膊上戴了條寫著班名的紅袖標,高聲說:“一會兒聽我哨聲,長短長,左右左,都別邁錯了!”
沈聽瀾一愣。
他不習慣聽哨聲,什么長短長、左右左,一概搞不明白。還記得沒轉學之前有次運動會走方陣。老師抬舉,將他安排到了護旗的位置。平時練得挺好,后來彩排上場需要聽哨聲,硬生生順拐了。
沈聽瀾決定自救,等會兒跑起來,自己給自己喊口號。第一聲肯定是左,按照規律來,只要認真,就不會出錯。
當第一聲哨響時,他小聲念:“左。”
江訴聲就在沈聽瀾的右手邊,他原本的位置不在這里。只是今天排隊時故意屈了點膝,讓自己看起來和沈聽瀾差不多高,用無賴手段站到了人家身邊。
他聽見沈聽瀾嘴里嘀嘀咕咕,像老和尚念經。再仔細聽聽,竟是在喊口號。
江訴聲差點笑出來,又覺得沈聽瀾可愛,便也跟著喊。
兩個人距離太近,沈聽瀾自然聽清了江訴聲在說什么。那聲音也很低,和他平常說話的音色有細小的差別,稍稍有點啞,像是古琴演奏時偶爾發出的磨弦聲,別有動人的韻味。
沈聽瀾知道自己喊口號的行為蠢,可還有人陪著犯蠢。他真是越來越喜歡和江訴聲相處時的這種感覺,腦子里什么都不用想,只想著快樂就好。
兩圈很快跑完,隊伍解散后學生們都三五成群進了教學樓。今天的早自習是背歷史知識點,沈聽瀾這科成績能排到年級前十,老師也不怎么管他。
沈聽瀾向來不死記硬背這些知識點,上課時認真聽就能記個大概。到真正考試的時候,大題不會考太基礎的東西,選擇又是ABCD乍看全一樣的彎彎繞,全憑自己理解。
他睡了半節早自習,起來正要和江訴聲一起去吃個早飯,忽然聽到前頭叫:“沈聽瀾,有人找!”
沈聽瀾先前打了田林,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基本全校都知道有他這么一號人物。雖不是好名兒,但也就此認識了些狐朋狗友,這時候還真不知道誰找他。
沈聽瀾出了教室,只見走廊里站著個頗為眼熟的男生,身高要比他矮上一頭,也就初二初三的樣子。
男生穿了件寬寬大大的一中校服,這衣服明顯不是他自己的,不合身,褲腿都堆在了鞋上。整個人像套在一個發舊發黃、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破麻袋里。
男生打量沈聽瀾幾眼,“嘁”了一聲,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子不屑:“你就沈聽瀾啊?”
沈聽瀾記起男生是誰了,這張臉曾出現在沈青儀發給他的一張照片之中。
謝景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沈聽瀾不清楚謝景行找自己有什么事情,看這模樣,肯定不是來問哥哥好的。無論什么原因,沈聽瀾不想和謝景行在教室外面吵架,說:“有事到水房講。”
同時,他也不忘告訴江訴聲,“幫我帶個煎餅回來。”
沈聽瀾與謝景行來到水房,這個時間大家都忙著去食堂搶飯,沒人過來洗臉洗手,一時間倒也安靜。沈聽瀾靠著窗臺,瞧了瞧謝景行,叫了聲他的名字,問:“今天周四,你怎么進來的?”
謝景行對沈聽瀾完全沒有好感,開口就杠:“你管我怎么進來的。”
謝景行不說,沈聽瀾也能猜到。自然是逃學翻墻進來的,衣服上還有幾道從柵欄墻蹭下來的土痕。
“你有什么事?”
“來看看你是個什么妖怪。”
沈聽瀾明白謝景行瞧不上自己,也就無所謂他說什么,反倒笑笑:“你也看見我是什么妖怪了,那我回去吃飯了。”
“不行!”謝景行喊。
“還有事?”沈聽瀾抬眼看他。
“我爸打算結婚了。”謝景行低聲說,“我討厭沈青儀,也討厭你,你們憑什么啊?那是我家!”
“我跟我爸,我媽,我們仨本來過得挺好。上個月,大悅城里頭新開了家酸菜魚館,我們說好了一起去吃。還有三個星期前,我們才去了海洋公園玩......”
謝景行細說著最近家里發生的事情,從茶米油鹽,到衣食住行。每一件都是一段溫暖的記憶,應該是令人感覺到快樂的。可他聲音發著抖,身體也哆嗦著,仿佛掉進了冰窟窿里,只覺得冷。
“前幾天我媽她連句話都沒和我說,直接從家里搬了出去。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爸爸就從外頭帶回來一個女的,讓我叫她沈阿姨。他還領回來一只小柴犬,說是給你沈聽瀾的。我以前特別特別想養狗,可媽媽不喜歡,一直就沒有養......這倒好,我媽再也回不來,家里連狗都隨便養了,你們憑什么啊?”
謝景行一看就是那種被家庭保護得很好的孩子,天真、執拗、嬌縱,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
不巧,沈青儀與沈聽瀾就是那半點沙子。
謝景行從來沒有留意到父母在感情上早已出現巨大的裂隙,在他的認知里,自己的家庭一直都很幸福美滿。突然之間發生了這么大的變故,理所應當地就將沈青儀和沈聽瀾定義為罪魁禍首。這兩個人一個搶走了他的爸爸,另一個還要搶走他的生活。
這讓他無法接受,也不甘心。
沈聽瀾聽著謝景行的指責,理應是生氣的,但卻沒有。因為從根源上來講,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受害者,不存在所謂的對錯。
他又想起一段話,“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這是兩個家庭的悲劇。
沈聽瀾見謝景行眼圈都紅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不動聲色地把一包衛生紙撂在了窗臺上。他什么話都沒有說,轉身朝外面走。
“回來!”謝景行又叫。
沈聽瀾便回了頭:“我著急上課,沒時間陪你。你也趕緊走吧,一會有老師巡查。”
謝景行扭著臉,不說話。
小孩子心性。
沈聽瀾笑了聲,就沒再理,推門出了水房。他走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往桌斗里一伸,就摸到張熱乎乎的煎餅馃子。
濱海煎餅出了名的好吃,一張抹上雞蛋的薄薄綠豆面餅,上頭刷道甜面醬,再刷道辣醬。撒上一把嫩綠的小蔥花,最后卷好馃篦兒,一口咬下去,又脆又香。
雖然預備鈴已經響了,但煎餅熱著吃味道最好,沈聽瀾怕它涼了,趕緊打開包裹著它的食品袋。他特意往桌面上多放了幾本書,墊出來一道“墻”,擋著臉,彎著腰在后頭偷吃。
世界上有這么多東西值得愛,沈聽瀾也就不再去想那些糟心事,專心啃他的煎餅。
江訴聲問:“剛才那是誰找你,有啥事嗎?”
沈聽瀾咽下嘴里的食物,擺了擺手:“沒啥事,就一個小朋友。他爸媽離婚了,過得不好,來找我念叨幾句。”
江訴聲沒多想,隨口說:“這些事都找你念叨,那小朋友和你關系還挺好。”
沈聽瀾垂下眼:“沒有,關系不好。他就是一時間找不到人宣泄情緒,腦袋發熱找我來了。”
江訴聲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那個,你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可以跟我說說話。”
“那我現在可要和你少說話了。”沈聽瀾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
“為什么?”
“省得你總以為我心情不好。”
江訴聲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笑起來。他從書桌里拿出來包糖,遞向沈聽瀾:“是我想太多,來吃糖。”
糖的包裝袋上有兩個彩色小皮筋,沈聽瀾瞧著好看,要過來玩。
中午各科任老師的作業寫滿了黑板,以數學最多。他先寫了文科,用這些卷子去換數學和英語的答案,公平交易,皆大歡喜。
十二點五十,班上大部分同學都趴在桌子上睡了。
沈聽瀾睡不著,開始擺弄那兩個小皮筋。他突發奇想,抓起前額的頭發,給自己綁了個沖天小辮子。
他從筆袋里拿出一面帶梳子的可折疊袖珍鏡子,端起它照了照自己的模樣。頭頂豎起來的辮子,還沒拇指長,像個小犄角。
他從筆袋里拿出一面帶梳子的可折疊袖珍鏡子,端起它照了照自己的模樣。頭頂豎起來的小辮子,好似從前收音機上立著的短天線。
沈聽瀾大覺有趣,將小鏡子立起來放好,又給自己扎了一個。
像個傻子。
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出了聲。
沈聽瀾笑得夠了,把小皮筋從頭上摘下來,打起了江訴聲的主意。印象中,江訴聲中午很少睡覺,不是去小賣部打野食,就是在去小賣部打野食的路上。
他難得見他中午睡覺。
沈聽瀾一手撐開皮筋,一手攏住江訴聲的一綹兒頭發,迅速扎了個小辮子出來。接著如法炮制,又給他梳了一個。
一左一右,還挺對稱。
沈聽瀾期待江訴聲醒來后的場面,那一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