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醫(yī)和小醫(yī)官們圍著我的傷臂，把那些瓶瓶罐罐布條碗碟統(tǒng)統(tǒng)用上了。按著止了血，清了清傷口，這樣那樣那樣這樣的藥汁藥面兒各灑了些，最后再使布裹上。
    我任憑他們擺弄，總覺得過程有些像那道叫塞外江南的菜，一條羊前腿，用荷葉包著，就像現(xiàn)在本王的胳膊似的，吃的時候把荷葉扒開，灑上椒鹽面，蘸醬醋汁。
    許太醫(yī)一面裹布一面道：“懷王殿下這幾日的飲食要清淡些，忌辛辣，忌食發(fā)物。”
    我一一謹(jǐn)記。
    許太醫(yī)將那一堆瓶瓶罐罐悉數(shù)贈送與本王，由曹總管帶著幾個人收下，稍后又開了張內(nèi)服的藥單，楚尋一直在旁邊不聲不響地站著，曹總管在收那堆瓶子，許太醫(yī)把藥單遞過來，楚尋就接了。許太醫(yī)看看他，再看看本王，道：“懷王殿下最近請愛惜精神，切忌……太過操勞?！?br/>     我笑道：“小王一向愛閑，一定遵照許太醫(yī)的叮囑?！?br/>     我那皇帝堂侄就跟著笑了：“許卿太心細(xì)了，皇叔一直有分寸。”
    許太醫(yī)抖著胡子拱手道：“是臣多言，王爺請勿怪罪?！?br/>     我道：“哪里，今天勞煩太醫(yī)半日，來日再相謝?！?br/>     許太醫(yī)帶著小醫(yī)官們叩拜告退，曹總管和楚尋也帶著藥單藥瓶先退下了。我向啟赭道：“今日臣的一點(diǎn)皮外小傷居然驚動圣駕，圣恩浩蕩，臣感激涕零。但天色已晚，時辰不早，皇上請快些回宮吧?！?br/>     啟赭站起身，瞄了瞄本王裹著布的胳膊：“朕這兩天讓皇叔惶恐了不少回，感激涕零了不少回?；适澹夼c你叔侄之間，無需太講究君臣客套，今日皇叔救了柳丞相，這項功勞，朕已記下。只是，有些話，朕也需要提醒皇叔?！?br/>     我躬身，啟赭走了兩步，輕嘆氣低聲道：“朝中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出入伎坊青樓，朕知道，朝中眾臣沒有幾個人遵守這項規(guī)矩，可皇叔身份與旁人不同，下面百官都在盯著，好歹不要太張揚(yáng)?！?br/>     我就知道，今天楚尋一事，肯定要招來些小麻煩，便立刻道：“臣這些年違背朝廷綱紀(jì)，沉溺風(fēng)月之所，敗壞朝廷清譽(yù)，罪無可恕。請皇上賜罰。臣，之所以明知是錯卻一直錯……”我苦笑一聲，“也就是想，能床頭枕邊，一時半刻，有個說話的人。臣終日無所事事，對朝廷沒有絲毫貢獻(xiàn)，每每心中羞恥慚愧，又加之這種癖好，實在……”
    啟赭站在我面前，明黃色的衣擺紋絲不動。
    片刻后，聽見他又嘆了口氣：“皇叔不愧是皇叔，逛個樓子都逛得如斯忠肝義膽，為國為民。風(fēng)流了，快活了，小倌抱了，還帶回家了，皇叔卻依然滿腹委屈，滿心寂寞。叫朕該如何是好？”
    我立刻兩腿一彎：“臣，不敢……”
    還沒彎下去，啟赭一把扶住我的肩：“皇叔，朕方才是隨口開個玩笑。”他眉頭仍皺著，嘴角卻浮起了一絲笑意，收回手慢悠悠道：“就憑今天救了柳相一事，皇叔逛青樓，就確實逛得為國為民?！?br/>     我的老臉微顫，索性低頭，不再回話，啟赭也沒再說什么，四周靜了片刻后，我方才又道：“皇上，天色實在已晚，還是早些回宮去吧。”
    啟赭嗯了一聲，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又接著道：“臣有幾句話，也要進(jìn)諫給皇上，皇上乃萬金之軀，當(dāng)愛惜保重龍體，每日處理朝政，勞心勞力，一些其余的無關(guān)緊要事，譬如臣受傷家變此類，不用太留意……”
    啟赭笑著截斷我話頭：“敢情皇叔還是嫌朕多管閑事了?！?br/>     我無奈。所以說，當(dāng)奸臣辛苦，做忠臣更不容易，真心誠意說句勸諫的話，卻不知道會被解出多少層意思，猜出多少種居心。
    我只得道：“臣絕無此意，只是誠心進(jìn)諫。私心里，巴不得能再多得些圣上的恩眷。可為圣上著想，臣不得不再大膽直言些，皇上出宮時，更當(dāng)將龍體安危多放在心上，譬如每每駕臨臣府中，這樣寥寥幾個侍衛(wèi)，假如臣真的是那包藏禍心的亂臣逆黨……”
    啟赭望著我，目光與神色都有些莫測。
    我忠肝義膽地凝視著他，少頃，啟赭側(cè)轉(zhuǎn)過身，淡淡道：“皇叔的苦心，朕明白。朕以后會留意些?！痹偾屏宋乙谎?，“既然如此，朕先回宮，皇叔這幾天在家養(yǎng)傷，不用往宮里去了，過些時日，朕再差人來看看你?！?br/>     我跪謝隆恩，終于恭送皇帝堂侄回宮去了。
    等圣駕出了大門，我才又覺著傷處跳跳的火燎的疼痛，兼之有些疲憊?；氐綇d中方才的軟榻上歇了一歇，楚尋端了杯溫茶送過來，我拉他在我身邊坐，楚尋道：“王爺受了傷，又十分勞累，不然我還是先回去，免得弄出些不方便，打擾王爺休養(yǎng)?！?br/>     我接過茶盞，喝了口茶，微笑道：“連你也不愿多陪陪本王，也罷，要么這便讓曹總管安排轎子送你回去。”
    楚尋從我手中接回茶盞：“王爺這樣說，我哪還敢回去?！?br/>     曹總管在一旁道：“老奴這便讓人替楚公子收拾臥房?！蔽抑苯拥溃骸安挥檬帐??！辈芸偣芰⒖痰溃骸袄吓靼琢?。”
    楚尋站起身：“給曹總管添麻煩了?！睉B(tài)度謙遜自然，曹總管抬眼看了看他，含笑道：“公子客氣了?！?br/>     楚尋又回我身邊坐，我和他隨便說著閑話，楚尋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后來流落各處又見識過不少，幾乎什么都能談得，我每每和他說些話，就感覺渾身松散些。
    我握著楚尋的衣袖道：“可惜我忘了，王府里沒有琴，只能等明天再讓人找一張來，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讓你彈給我聽。”
    楚尋道：“王爺傷處疼，晚上怕睡不踏實，方才讓我彈琴么？”
    我有意苦下臉說：“本王在你眼中，當(dāng)真如斯不通音律？我?guī)讜r還敢把楚公子的琴聲當(dāng)催眠小曲聽？”
    楚尋笑道：“我只是怕我真的彈了催眠的小曲，王爺卻越聽越精神?！?br/>     我正色道：“精神了才好，許太醫(yī)剛剛還勸本王要多養(yǎng)精神?！?br/>     楚尋哧地一笑，我伸出沒受傷的左臂就勢將他攬住。
    過不多久，晚飯備好，果然遵照許太醫(yī)的叮囑，清湯寡水，一碗淡粥，七八樣小菜。
    我剛剛端起粥碗，楚尋替我夾了一筷涼拌蕨衣，有下人在門口道：“稟王爺，柳丞相和云大夫來了。”
    我心中一頓，急忙放下飯碗：“快請。”
    少頃，一抹湖色和一襲錦衫一道出現(xiàn)在門外，我迎上前：“柳相，云大夫。”
    云毓笑盈盈道：“啊，來得不巧，聞見飯味了，柳相，你我趕上了懷王殿下吃飯的時候?！?br/>     我道：“來得正巧，剛端飯碗，還沒動筷。柳相和云大夫不嫌棄，便一同吃吧，不過只是清粥小咸菜，不堪招待兩位?！?br/>     還是云毓笑著搖頭：“可惜，臣是吃過了來的，好像柳相也用過飯了，臣聽說王爺受傷，便特意過來探望，剛巧在門前和柳相遇上?！?br/>     我看著柳桐倚，不知是否是因為夜色太柔軟，燈光太幽暗，我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與平時有了些不同，他開口，聲音便如同熏熏晚風(fēng)般滲入我心：“王爺?shù)膫麆萑绾?？?br/>     我的聲音也跟著不由自主地如夜色般柔軟了：“沒大礙的，太醫(yī)說，過幾天就能好，柳相……請放心。”
    云毓在一旁道：“既然殿下還等著吃飯，臣就先……”
    我轉(zhuǎn)過頭道：“讓來探病的人剛來就走可不是待客之道，云大夫……”我再轉(zhuǎn)頭，“和柳相請上座?！蔽液叭松喜?，云毓端茶抿了一口，隨意地左右看了看，“聽說王爺把楚尋帶回來了？”
    像這樣在關(guān)鍵的場合，專門提那壺不開的水是云大夫的一點(diǎn)小小愛好。
    我咳了一聲道：“是。”
    柳桐倚正在喝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云毓道：“喔，那他在何處？上次下棋輸了他，心中一直耿耿，那么便向王爺借塊安靜地方，臣再和他下一盤去?！彪S即擱下茶盞起身，“王爺和柳相先聊罷?！?br/>     隨著曹總管一道，轉(zhuǎn)過屏風(fēng)去找楚尋了。
    只剩下本王和柳桐倚相對而坐，我忽然有些局促。
    柳桐倚進(jìn)我懷王府，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我竟像那十七八的少年一般，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是柳桐倚先開口，他開口，還是說道謝的話，不外乎是謝我救了他，外加對我受傷一事表示歉疚。
    我道：“沒什么，本王只是偶爾路過，今天一切都是碰巧。行刺柳相的那幾人，已經(jīng)送進(jìn)刑部大牢了？”
    柳桐倚頷首，我接著道：“不知道那幾人是什么來歷，柳相最近，可得罪過什么人么？”
    柳桐倚道：“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太多了，一時之間想不到。”
    這話是句地道的實話，在朝廷之中，永遠(yuǎn)不可能完全知道是否得罪了人，得罪的是哪些人。
    我便將話岔開道：“總之柳相最近還要多當(dāng)心些，萬幸這幾個刺客都是雛兒，準(zhǔn)頭力道都平平，又沒在匕首上摸個□□什么的，否則……”
    柳桐倚看我目光又愧疚起來，我連忙道：“當(dāng)然，本王說這話可不是向柳相討人情的?！?br/>     我再接著道：“柳相……本王……本王今天在情急之下，無意中，喊了你的名字，又有些冒犯的舉止，望你諒解……”
    柳桐倚望著我，沒有答話。
    我繼續(xù)道：“……因為本王的名聲……和一些嗜好……今天的舉動……或者會影響柳相的清譽(yù)……也請柳相……”
    柳桐倚還是望著我，道：“臣聽說王爺一向不將這些流言蜚語放在心上，怎么卻拘謹(jǐn)了？今天下午，王爺救了臣，王爺也說，一切舉動，都是情急之下無意所為，坦坦蕩蕩，若還反過來和臣道歉，臣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br/>     桐倚啊，關(guān)鍵是，本王抱著你那時候，確實不坦蕩，確實有過那啥的心。
    柳桐倚淡淡笑了笑：“再說，官場之中，誰能真的干干凈凈，如果執(zhí)著名聲二字，只是徒然自找負(fù)累而已。”
    這話，多么的坦蕩！多么的透徹！
    桐倚……
    我道：“本王一向也是真么覺得，柳相這句話說到了我的心里。但我沒想到，柳相會和我說這種話?！?br/>     那雙清透的眼睛又看著我，我?guī)缀跻欢ㄗ?，繼續(xù)道：“我以為，柳相心中，有社稷之事，百姓之事，像本王這種人，柳相就算和我說話，也應(yīng)該是曉以大義……”
    柳桐倚又微笑起來：“王爺總讓臣無話可說。”
    我怔了一怔，不知這話是什么意思，于是再笑道：“對了，柳相這是頭一次到我懷王府中，雖然夜色已晚，如果不嫌棄，本王帶柳相去里面稍微看看，我這懷王府中當(dāng)然不及柳相的的相府清幽，不過后邊有個園子還算能看，晚上景色也頗為清幽……”
    柳桐倚卻站起身：“今天時候不早，臣就不再多打擾了，若王爺覺得方便，這幾日臣會時常過來拜望，下次再請王爺帶臣見識王府的花園罷?！?br/>     我跟著站起身，那句“這幾日會常來拜望”讓我心花怒放，我道：“那本王也要送送柳相?！?br/>     送到走廊處，柳桐倚又道：“王爺請回罷，耽誤了用飯，飯該涼了。”
    我道：“涼了讓人熱一熱便好。我再向前送一送你。”覺得這話有些露骨，跟著道，“畢竟……柳相是第一次來?！?br/>     柳桐倚在幽暗的夜色側(cè)轉(zhuǎn)過身：“王爺，臣并非初次到王府中?！?br/>     我再次怔了怔，柳桐倚似是又笑了笑：“那年先懷王妃壽辰時，臣隨著母親也來拜賀，不過只是坐了坐就走了，并未留下吃壽宴，王爺當(dāng)時正忙，可能未曾留意。”
    如水般的月華下，他的雙眼很清亮。
    我不禁出聲嘆息道：“可惜啊。“
    柳桐倚的笑意好像深了些：“是可惜，當(dāng)時臣原本想問問王爺，《白玉神劍》的全本沒能找到，王爺這里有無？”
    那年的月色，那年的星，那年的池水，那年的桂花，就在這句話后，換去了此時的景致與天地。
    只是我不知道，站在我眼前的，是否還是那時的少年。
    柳桐倚走后，本王向飯廳內(nèi)去，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此時此刻，一切都有些不真實。
    好得太過了，巧得太過了，順得也太過了，都不像真的。
    直到我在飯廳外，被某個人攔住，聽到他的某句話，本王才頓時感到了真實。
    左右無人，云毓輕輕彈了彈我衣袖，輕笑著輕聲道：“臣的這份禮，王爺喜歡么？”
    堵在我心里半晌的一個疑問終于坐實。
    果然，果然。
    本王只能嘆氣，更低聲地道：“云大夫，你所謂的送禮就是扎我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