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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姑子



  花姑子,年十六,不通人言,不著衣履,與山精野怪游戲,遇人則避。形容姣好,不染凡塵,赤身裸足奔于山間,自由如風(fēng),宛若精靈。

  花姑子并非花精花妖,而是十六年前被人遺棄在花田的棄嬰。

  *********

  又是一宗命案,死者是個外鄉(xiāng)男子,帶著個不滿周歲的孩子,那孩子命大,落在花叢里幸免于難,男子則被吸干了精血,只剩一具干尸。

  “不是人干的。”

  “招了妖精了。”

  花田頻發(fā)命案的消息不脛而走,臨鄉(xiāng)百姓議論紛紛,一時談虎色變。

  目擊命案的正是游山玩水、四處閑逛的敖三小姐,可惜遲了一步,當(dāng)她聽見慘叫,提劍趕到的時候男子已經(jīng)皮包骨頭,化為干尸,兇手不見蹤影。

  尸體旁的花根底下藏著個娃娃,粉粉嫩嫩,玉雪可愛。

  在人間行走多年,寸心知道按照人間的規(guī)矩應(yīng)該去衙門報案,同時鑒于兇手是妖非人,知會一下山神土地也有必要,奈何此處三山三水三地交界,真正的老爺不問,神仙不管。

  天下竟有如此不公之事!為官的,徒取膏粱;為仙的,枉受香火。連吃了五六回閉門羹的敖三小姐一氣之下也顧不得掂掂自己的斤兩,便拗上了脾氣——別人不管,她管!

  *********

  夜幕降臨,烏云遮月。

  寸心頭頂花環(huán),抱著被村人視為不祥,無人肯管的娃娃藏在半人高的花叢里守株待兔。娃娃睡得正香,啪嗒,一顆雨滴打在小臉上,她啃嘰了兩聲,似是要醒。

  龍駕風(fēng)車,施云布雨。寸心默念口訣,支起避雨的屏障,將她和娃娃罩在里面。風(fēng)雨之夜異常漆黑,只有雨點打在法力屏壁上,四濺開來,泛起柔柔光暈。

  不知道這么惡劣的天氣,鬼還上不上工……

  寸心望望天,胡思亂想起來。

  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曾將一個無辜的幼嬰丟棄在荒郊野嶺,那時她滿腦子都是他背叛了她,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他跟別的女人生了孩子。她惱羞成怒,她咽不下那口氣!

  看著孩子無辜的眼神,甜美的笑容,她猶豫,矛盾,不知所措。放下孩子轉(zhuǎn)身的瞬間,孩子哭了,她想回頭,想抱起她狂奔回家,就當(dāng)一切都沒發(fā)生,然而終究妒火燒毀了良知。

  雨越下越大,寸心將手伸出屏障,任冰涼的雨滴打在手上,那時她不曾想過,孩子餓了怎么辦,冷了怎么辦,下雨了怎么辦。她只是回到家,冷靜下來,磨好短劍,靜靜的等著,等著與丈夫最后的挽留,與決裂……

  “轟”,電閃雷鳴。

  天打五雷轟?

  敖三小姐翻了白眼瞧天:就算她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上有天規(guī),下有王法,中間有公道,哪條不長眼的龍敢劈她!再說,不嫌太晚了嗎?倒不如當(dāng)時劈了,興許還能劈回點兒理智。

  “轟”,又是一聲,連天接地。

  “喂喂!”敖三小姐仰著脖子,朝天抗議,“有完沒完了?還真劈啊!”

  這時懷里的娃娃也扭動著身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寸心左哄右哄就是哄她不住,還漸有越哄越來勁兒的勢頭,那哭聲,那傷心,那肝腸寸斷,嘖嘖,真和誰不要她了似的。

  雷聲不止,啼聲不已,于是,沒當(dāng)過娘,沒帶過孩兒,束手無策的敖三小姐怒了。

  如果有人在場,一定會被眼前的奇觀驚得目瞪口呆——只見粉色長龍拔地而起,劃破夜空,一飛沖天,將一道厲閃吞入口中,緊接著爆發(fā)出驚雷般的龍嘯,震耳欲聾。

  “吵——死——了!”龍吟翻譯過來的話……

  于是,第二幕奇景——一道青光從云層上跌跌撞撞的摔了下來,撞向地面。

  風(fēng)雨驟停。

  “哎呦。”著陸姿勢并不優(yōu)雅的“青光”撫腰痛叫。

  “敖春!”

  “三姐!”

  四只龍眼碰在一起。

  “咦?春弟,你怎么成斗雞眼了?”

  “三姐,你離我太近了……”

  “……”是噢,幾乎額頭貼額頭,鼻頭貼鼻頭了。

  “三姐,怎么是你呀?”八太子怨念無比。換了誰好端端的行著雨卻遭了無妄之災(zāi)也不能好了脾氣,偏偏罪魁禍?zhǔn)走€是自己的姐姐——行事完全不靠譜的西海三姐,真是沒處叫屈。

  是我怎么了?敖三小姐心道:我還沒怨你嚇壞了孩子呢。

  “噢噢噢,寶寶乖。”

  敖春看見小嬰兒,不由好奇,“三姐,哪兒來的孩子?”說著伸了手去捏人家孩子的臉。

  “去去去。”寸心側(cè)身躲開,“孩子又不是玩具。”——要捏也只能她捏。

  “小氣。”敖春好不沒趣。

  “咳咳。”敖三小姐清了清嗓子,勉強裝出點做姐姐的樣子,“春弟,你奉旨行雨呢?”

  “啊,”敖春這才想起正事兒還沒干完,連忙道是,“我奉旨行雨,從亥時三刻到子時一刻,降雷二十七響,降雨三十六萬九千九百一十八點。”

  “好。”寸心點點頭,裝模作樣的問道,“那行完了嗎?”

  “還沒有……”

  “還差多少啊?”

  “還差……”本來是有數(shù)的,結(jié)果一嚇,不就忘了嘛。

  “行了行了,”寸心也不是真的關(guān)心他法術(shù)精不精湛,行雨熟不熟練,便道,“不管差多少,你去下就是,不過,把剩下的雷全給我吞進肚子里!”

  為什么啊?不過……反正他也記不清數(shù)了。

  “等等。”寸心喊住剛要騰云的敖春,拍了拍懷里的娃娃,上前諂媚道,“春弟啊,行完雨再下來趟啊。”百花樓里的媽媽都是招著手絹這樣說“客官,下次再來”……

  敖春一陣惡寒,“三……三姐,還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恢復(fù)正常表情,“我呢,正在捉妖。”

  “捉妖?”

  “對,是個女妖,漂亮的女妖。”添枝加葉,“不過呢,我聽說這女妖專吃年輕英俊的男子,你看我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怎么能引她上鉤啊?”

  “三姐的意思是讓我當(dāng)誘餌?”敖春又不是傻子。

  寸心頭點兩下,一臉“你乖乖的,姐姐給糖吃的”表情。

  “不干!”美男計?說出去不夠丟人的。

  “嗯?”敖三小姐斜了眼睛,“你干不干?你不干我保證你從云上跌下來這件事……”

  “干!!”龍從云上掉下來?他可以跳海自殺了。

  子時一刻敖春行完了雨,龍尾在天空甩了甩,掃凈烏云,下來幫忙。守了一夜,并無斬獲。寸心又拉著敖春連守了三天,依然沒有動靜。此時敖春一句話點醒了寸心:

  “三姐,是不是頭一天我們動靜太大,打草驚蛇了?”

  寸心一想也是,一條龍從天上掉下來,憑是什么妖怪也給嚇跑了,于是“鳥盡弓藏”的打發(fā)走了敖春,決定找家客棧住下,跟孩子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過個十天半月再來抓鬼。

  *********

  真君神殿。

  “二爺,我們查清楚了,”說話的是梅山老四,與老六下凡查案剛剛回來,“那女鬼名叫‘花姑子’,其實也不是她的真名,十六年前她遭父母遺棄,被花妖花精養(yǎng)大。那些花妖花精雖然有些修行,卻靈智未開,因此花姑子長到十六歲也口不能言,不通人事。花姑子與山精野怪交道,行蹤詭異,因此附近的村民便將她當(dāng)作了花仙,稱她‘花姑子’。”

  “鄰村有個章姓員外,員外有個老來子叫章梟,這章梟果然囂張,平日里魚肉鄉(xiāng)里不說,他聽說了花姑子的事,以為尤物,便上山去尋,沒想到還真被他找到了,結(jié)果……”老六啐了一口,“結(jié)果這沒人性的畜生竟將花姑子奸殺致死!”

  “花姑子死后冤魂不散,不入地府,從此便時常化出人形,專門引誘只身經(jīng)過花田的青年男子,以吸食他們的精血為‘生’。”

  楊戩聽完,手中翻著旁的卷宗,問道,“她人呢?”

  老四老六面面相覷,都不言語了。

  “怎么?”伏案的楊戩抬起頭來。

  老四道,“二爺,我們守了半個月一無所獲,方圓百里都找遍了,連鬼的影子都沒瞧見。”

  伏在楊戩腳邊睡覺的哮天犬打了個哈欠,一副“白癡啊你”的樣子,“鬼當(dāng)然沒有影子了。”說完添添前爪,爬下又睡,完全不理會老四足以“殺狗”的目光。

  “二爺,兄弟無能。”兄弟二人異口同聲。

  楊戩站起身來,一手按在腰間,目光清冷,“去地府,讓閻王好好‘關(guān)照’章公子。”

  “是。”

  哮天犬低聲咕噥了一句,“又一個沒機會做人的。”

  *********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雖然沒有蓬茸秋霜,渚清沙白,但月下叢叢簇簇的白色野花,團似球,鋪如毯,動似水,止如丘,如銀似雪,唯美如詩。

  如果不是月下“美人”正在給孩子換尿布,那畫面一定和諧無比。

  “寶寶乖乖,干干爽爽的就不許鬧鬧了噢。”寸心跪坐著,舉了娃娃端詳——那小鼻子小眼小嘴巴,真讓人喜歡到心坎兒里去了——忍不住在她腦門上長長的吸了一口。

  一抬頭……見神了……

  皓白月色,黑藍蒼穹,楊戩懸立在空,渾身籠罩著薄薄銀色,衣袂被法力催動,無風(fēng)自展,下擺一抹暗紅時隱時現(xiàn),燎了夜空和某個人的心……

  幸虧敖三聽到的傳說不是有一英俊男鬼勾引年輕女子……

  楊戩落了下來,看了眼寸心懷里的孩子,眉心微不可察的一動。

  “司法天神大人是下來查案的吧。”

  游手好閑的敖三小姐好不容易逮到個憑自己的本事辦點正事的機會,抓差辦案的正主來了,還有她什么事兒?切,不刺他兩句,她不痛快。

  楊戩不以為意,將扇子插在腰后,上前道,“哪兒來的孩子?真可愛,讓我抱抱。”

  “唉唉。”寸心抱著孩子躲閃,心道:什么司法天神,威震三界,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她就知道威震三界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的司法天神見了孩子就是副傻爹爹的德性。

  “就抱一下。”

  算是求人嗎?果然什么形象都不顧了。

  寸心抿了嘴笑,“好,只抱一下下。”將孩子放進楊戩的臂彎,輕輕拍她兩下。

  孩子看著楊戩,不哭不笑。

  “這孩子是哪兒來的?”

  “花叢里撿的。”

  “是嗎?”不信。

  好吧,司法天神面前,敖寸心承認(rèn)這不是全部的事實。

  “一月之前我途經(jīng)此處,聽見有人呼救,便趕了過來,可惜那人已經(jīng)死了,妖精也不見了,只看見這個娃娃。她無父無母,問了好些人家也沒人愿意收養(yǎng),所以她現(xiàn)在就是我的。”寸心倒背著手,正揚著臉得意洋洋的向楊戩宣告她對孩子的所有權(quán),然而……

  三尖兩刃刀銀芒乍現(xiàn),法力到處,席卷白花如雪。

  孩子被楊戩扔了出去,隨后是三尖兩刃刀,那孩子,不,那蓬頭垢面的女鬼凄然的看著他們,白色花瓣遮掩了她□□的身體……

  她寶寶貝貝、朝夕相處了一個月的孩子,竟是女鬼!

  楊戩手掌一翻,收了女鬼的魂魄,三尖兩刃刀也變回扇子,飛回到他手中,右手一把扶住了又驚又怕,軟倒下去的寸心。

  “怎么會這樣?”良久,寸心抬起頭,眼淚劃過凄白的臉頰。

  楊戩嘆了口氣,不知該怎么向驚懼惶恐之下的寸心解釋那樣猙獰的事實。

  “怎么會這樣?”她重復(fù)的問著,嘴唇在發(fā)抖,身體也抖得厲害——恐懼,一個月,她抱在懷里,偎在心口的孩子竟然是鬼;難過,那樣“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孩子竟是死的!

  無法解釋,只好將她拉入懷中。

  “我不信,我不信,我……我跟寶寶一起那么久,她能吃能睡,會哭會笑,還……還時常尿我一身……,我……我還想著,等這件事了了,我就……我就給她找一戶殷實……殷實富裕的人家,找……找一雙疼她愛她的爹娘……”

  “我……我昨天給寶寶買了個撥……撥浪鼓,她……她可喜歡了……”

  “她今早開口講話,我……我還教她叫姑姑,她……她叫得……叫得好像‘豬豬’……”

  “楊……楊戩,你……你告訴我……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

  面對泣不成聲的寸心,楊戩只能輕撫其背,讓氣息哽促的她哭地舒暢一些。

  *********

  用法術(shù)生了火堆,楊戩扶寸心坐下,自己坐在她對面,靜靜陪伴,直到寸心哭聲漸止,心情平復(fù),才將前因后果講給她聽。

  “你趕到的時候,她來不及躲藏,于是變成了娃娃藏在花叢里。”

  寸心抽抽嗒嗒的點點頭。

  “我整日無所事事,為什么不能早來十六年?如果我十六年前就來過這兒,撿到她,就可以把她送個好人家,就不會有今天的事……”

  這叫什么邏輯?楊戩皺起眉頭。不過他也知道面前這條龍若是認(rèn)了死理,九十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索性不勸也不辯,只說,“她從未傷害過你,證明她知道你對她的好,我送她去地府,一定給她找戶好人家托生。”——然而楊戩沒有想到花姑子會對他說“父母生我,花草養(yǎng)我,生生世世,愿托瓊芳”——這就是后話了。

  有了楊戩這句保證,寸心抹了眼淚,彎起嘴角,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不過事后敖三小姐大悔特悔悔斷肝腸——那時笑得肯定比哭還難看!!

  *********

  曾經(jīng)的痛苦,如果不能用“后悔”來阻止它們的發(fā)生,“遺忘”便是一劑良藥,譬如錯過的戀人,譬如鬼娃娃,然而誰又能說“遺忘”不是另一種深深的銘記?

  廟會,對敖三小姐來說,熱鬧是不能不湊的。

  “姑娘,買花兒嗎?”

  “婆婆,這是什么花兒?”

  “曇花,也叫月下美人。”

  ……

  ……

  滾滾紅塵。

  過眼云煙。

  是夜,曇花一現(xiàn)。

  (花姑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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