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入夏的風(fēng)里刮著細細密密的雨絲。
雨絲無孔不入，誓要將潮濕貼在浦市的每一個角落。
五點四十，距離方鼎律師事務(wù)所二十周年慶典晚宴還有二十分鐘。
律師助理秦曉鐘領(lǐng)了任務(wù)，去外面的路口接幾位走錯了路的賓客。
他剛從后門出去，準備抄小路過去接人，被一個女孩突然跑出來攔住了。
女孩不大，穿著浦市小學(xué)校服，校牌上印著“三年級”的字樣。
“叔叔，你是律師嗎？”她問得很急。
秦曉鐘點點頭。
女孩眼睛亮了起來，“我能請你幫忙嗎？！”
“什么事？”
“請叔叔幫我媽媽離婚！”
秦曉鐘頓了一下。
他還沒聽說過，會有小孩子請求律師幫自己媽媽離婚。
但手腕上的滴答聲提醒他，這種復(fù)雜的事情，他沒時間具體了解，更不要說這可不在他的工作范疇內(nèi)。
他抱歉地同女孩笑笑。
“對不起小朋友，叔叔還有事，如果你媽媽要離婚，讓你媽媽去找離婚律師更好?！?br />
他要走，女孩卻一下哭了出來。
“可是我媽媽不敢找律師，她怕爸爸再打她！爸爸不肯離婚，媽媽也沒有錢... ...律師叔叔，求求你幫我媽媽離婚吧！”
秦曉鐘驚訝。
事情更復(fù)雜了，還涉及了家庭暴力。
女孩不停地哭著，比同齡人更瘦弱的小身體，一抽一抽地格外令人心軟。
秦曉鐘想說什么，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個沉穩(wěn)利落的聲音，“曉鐘，接到人了嗎？”
“蔣律，還沒有，我現(xiàn)在就過去... ...”
女孩的小手卻著急忙慌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全都是淚，抽泣個不停，斷斷續(xù)續(xù)地求著他。
“律師叔叔，求求你了，爸爸今天差點又打媽媽了，等他下星期回來，媽媽肯定更難過了，他要是喝醉酒了，還會打我和妹妹... ...”
秦曉鐘想要抽袖子離開的動作，猶豫了起來。
“曉鐘？你電話里怎么有小孩哭聲？出什么事了嗎？”
秦曉鐘不敢拿這種事耽誤蔣律，他說沒事，“蔣律放心，我一定把人接到。”
“嗯，盡快，是外地來的客人，不要出了錯?！?br />
電話掛斷了，可小女孩的哭泣沒有停下來。
秦曉鐘看著女孩，愛莫能助，“叔叔真的幫不了你，叔叔不是幫人離婚的律師啊，叔叔不辦這個業(yè)務(wù)的。”
他說著，突然看到后門口立著的牌子，上面寫著“歡迎各位律師”的字樣。
他補充說，“我們這邊的律師都不辦離婚的案件，你快回家去吧，如果你爸爸再打你媽媽，你就報警。”
女孩臉上的難過和乞求凝住了，她滿眼地疑惑。
“律師不都是去法院幫人打官司的嗎？為什么你們不行？”
秦曉鐘被問得愣住，不知道該怎么跟一個三年級的小孩子，解釋非訴律師和訴訟律師之間的區(qū)別。
非訴律師幾乎不參與法庭訴訟，是為企業(yè)、機構(gòu)做法律服務(wù)的律師。
而他所在的方鼎律所是律界名列前茅的紅所，所內(nèi)律師清一色都是非訴領(lǐng)域。
甚至，今天來參加方鼎周年慶的律師們，也都一樣。
秦曉鐘沒法解釋，可女孩攥著他袖子的小手，就像攥著救命稻草一樣，不肯丟。
這時，忽然有個清泠而讓人安定的聲音，同風(fēng)里的雨絲一起吹了過來。
“小朋友，我可以幫你媽媽?！?br />
秦曉鐘抬頭看去，一個穿著墨藍色連衣裙的女人從小道上轉(zhuǎn)了過來。
風(fēng)將西裝質(zhì)地的裙擺吹得呼呼作響，露出膝蓋下細瘦的小腿。
她手里撐了一柄透明雨傘，秦曉鐘看見她挽在耳后的短發(fā)下，清麗的臉。
他才像是見到救命稻草一樣，“葉律！”
惠天祥律師事務(wù)所的葉靜律師，浦市法律援助律師代表。
年初的時候，因為電視臺記錄她做法律援助的精彩案例，上了電視，入選今年下半年要舉辦的全國律師大會青年律師代表。
法律援助是不收費的，公益性的存在。愿意扎根這行的人并不多，但對女孩媽媽的情況再合適不過了。
更不要說，浦市沒有比葉律更有耐心的律師了。
秦曉鐘連忙將女孩領(lǐng)到了葉靜面前。
“葉律，辛苦你了?！?br /> 葉靜說沒什么，提醒他，“快去忙你的事吧?！?br />
秦曉鐘哪里還敢耽誤了蔣律吩咐的事情，飛奔沒了影。
小巷子里靜靜地下著雨霧。
葉靜輕輕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蹲下身來，將傘傾斜到了她頭頂。
女孩仰著小臉，大大的眼睛里有晶亮的光芒閃爍著。
“律師阿姨，真的能幫我媽媽嗎？”
葉靜柔柔地笑了，從包里拿了一張名片遞給了小女孩。
“你今天做的很好，你不要害怕，讓媽媽一定給我打電話，阿姨會幫你們的?！?br />
*
秦曉鐘順利地接到了人。
這是最后一波客人了，秦曉鐘將名單全部統(tǒng)計好給了自己的上司、方鼎律所最年輕的合伙人蔣寒。
“蔣律，所有賓客都到齊了?！?br />
秦曉鐘將名單遞過去，他身旁的男人接過來，仔細翻看了一下。
給蔣律師做助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這位創(chuàng)始合伙人親自挖來的海外精英律師，做事風(fēng)格一絲不茍又雷厲風(fēng)行，仿佛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內(nèi)，從來沒有出錯的時候。
秦曉鐘本也是有資歷的名校出身的律師，起初給這位剛剛而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律師做助理，還有些不情不愿。
但后來他知道，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位蔣律來了方鼎一年就成了合伙人。
這一次的周年慶，他是主角。
秦曉鐘看著蔣律將名單翻了一遍，修長的手指點住了一個名字，英眉微挑。
“我在前面，怎么沒看到葉靜？”
這句問話順著風(fēng)吹開了。
葉靜正在后面邊的竹林里，給自己的當事人回了幾條信息。
她聞言循聲看了過去。
男人挺立的鼻梁和剛毅的臉龐弧線，浮現(xiàn)在婆娑的竹葉后面。
他問對面的秦曉鐘，“你看到她了？”
她聽到秦曉鐘回答，說是在后門見她過來了。
男人點頭“嗯”了一聲。
手機里的信息遲遲沒有回復(fù)，葉靜多看了他一眼。
他穿著經(jīng)典款式的白色襯衣，打了一條紅棕色白點領(lǐng)帶。
不知是不是到處的安排暫時穩(wěn)妥下來，男人從秦曉鐘手里拿過一瓶水。
他單手扣住領(lǐng)結(jié)松了松，用喝水的空檔聽秦曉鐘匯報了幾句話。
秦曉鐘匯報完，又從包里拿了兩塊小點心給他。
男人吃著，秦曉鐘無話找話地說起了后門外小女孩的事情。
“... ...說起來，小女孩問我為什么不進法院幫人打官司的時候，我還愣了一下。原來我做了這么多年律師，從來沒有穿律師袍正式出庭過?！?br />
蔣寒仰頭喝了口水，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他看了秦曉鐘一眼。
“你在遺憾嗎？做非訴是這樣的，和訴訟律師完全不是一條路?！?br />
秦曉鐘一瞬間回了神。
身邊太多非訴律師，反而忘了，訴訟律師才是更大多數(shù)的存在。
他沒什么好遺憾的，反倒是訴訟律師想要進入他們的領(lǐng)域并不容易。
誰不向往非訴里，令人無限遐想的薪資呢？
“我就是剛才看到葉律給小女孩幫忙，有一瞬也想做一做訴訟?！?br /> 秦曉鐘低聲笑道。
蔣寒將水喝完，擰緊了蓋子。
他抬起眼眸，眸中凝住光亮。
“深思熟慮做好的決定，就不要懷疑。你該明白自己的人生航線，如果一旦因為猶豫發(fā)生偏差，即使很小，你也可能就此偏航。”
秦曉鐘怔了怔，再看蔣寒，目露佩服。
“蔣律說得對，我記住了?！?br />
蔣寒沒有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只是又看向了名單。
“剛才你只說在后門口見了葉靜，最好還是確認一下，她確實進了宴會場內(nèi)?！?br /> 秦曉鐘立刻就準備去確認。
葉靜聞言，將手機放回包里，輕步走了出來。
“秦律師不用找了，我在這邊?！?br />
蔣寒抬起了頭，恰與葉靜目光碰在了一起。
風(fēng)里的雨絲停了停。
葉靜跟他微微笑著點頭。
蔣寒也露出些許笑意，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頓。
墨藍色的連衣裙垂著，襯得她一如既往地清瘦，仿佛還是那個學(xué)校里面話不多、總是坐在一旁微笑著聽人說話的女同學(xué)。
“很多年沒見了，你還跟以前一樣?！彼?。
“兩位認識？”秦曉鐘眨眨眼。
蔣寒回答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
秦曉鐘有點驚訝。
蔣寒本科就讀國內(nèi)頂尖學(xué)府的法律專業(yè)，入學(xué)門檻非常高，畢業(yè)后再深造多半都成了業(yè)內(nèi)大佬。
可秦曉鐘看向清瘦的葉靜，女人手里提著一個普通的布包，邊緣露出厚厚一沓文件。
聽說這位葉律來浦市工作多年，還在郊區(qū)租房子，每天通勤都要一個小時。
而似蔣律，除了市中心的婚房，還購置了城郊景區(qū)附近的別墅。
所以，這位葉律真的也是清大法律系的學(xué)生？
她和蔣律，仿佛是從無交集的兩個世界的人。
秦曉鐘奇怪的目光略微直白了一些。
葉靜看得明白。
她只是淡淡笑笑，剛要說什么，四下里忽然一黑。
原本黃暈祥和的路燈在閃了兩下之后，突然滅了，而不遠處燈光通明的宴會大樓內(nèi)，更是在一瞬間，陷入了黑暗之中。
好像停電了。
風(fēng)里的雨密了不少，吹在人身上涼意濃郁。
蔣寒的眉頭壓了下來。
他沒了閑暇跟葉靜寒暄下去，匆忙點頭離開。
“我先過去了。”
男人的腳步重而急，很快奔向了黑暗的酒店里面，消失在了葉靜的視野中。
葉靜安靜地站在原地，想起大學(xué)那會兒。
蔣寒和她總是占著專業(yè)第一和專業(yè)第二，同學(xué)偶爾將兩人相提并論，但他們兩人卻連說話的次數(shù)都寥寥無幾。
大概就像是訴訟和非訴，明明是在一個圈子里，卻分成了兩個不怎么相通的世界。
葉靜搖搖頭，蔣寒有他定好的人生航線。
她也一樣，卻是和他不會有交集的那一條。
半分鐘后，路燈閃爍著亮了起來，大樓恢復(fù)了剛才的燈火通明。
一切都仿佛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葉靜抬腳向樓內(nèi)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