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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次振翅

    臨睡前,岑矜去看了眼李霧。書房門扉緊閉,次臥也空無一人,看來他還在學習。
    她停在書房外,叩了兩下門板。
    不一會,被人從內打開。
    兩人目光相撞,岑矜問:“還在寫作業?”
    李霧怔了怔:“嗯。”
    “這么多?”岑矜望了眼書柜高處的掛鐘:“都十二點了,在學校每天也這么晚?”
    李霧也轉頭看時間:“老師布置的已經寫完了,在做別的。”
    岑矜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欣慰還是心疼:“要不給你叫份宵夜?”
    李霧搖頭:“不用,晚上吃很飽了。”
    “好,冰箱里有鮮奶和面包,你要是餓了就去拿,”岑矜交代著:“我先休息了,你明天多睡會,我叫你起床。”
    李霧沒有拒絕,安靜地點了下頭。
    岑矜轉身離去,并順手為他帶上了門。
    李霧如釋重負,走回書桌。
    之所以說如釋重負,是他仍不擅長與她相處。
    他第一次看到這種狀態下的岑矜,以往她都化著妝,有張精致且充滿距離感的臉,但剛剛的她,素面朝天,唇幾乎沒有血色,眉眼淡然而和順。他無法辨別這樣的她是好是壞,是褪色了還是增添了純粹的少女意態,但可以確認的是,她有著一眼可見的直白脆弱感,這種脆弱感有些陌生,又引人靠近。
    他想跟她多說些什么,讓她也早點睡,或者他能自己起床這些捎帶關懷性質的,免于她操勞的話語。
    可到最后,他還是一言未發。
    倘若他說了,明早她大概率不會叫他。
    不知何故,他產生了恥于表露的期待,期待在有限的相處時間里,獲取她更多關注。
    李霧坐在原處,雙手狠搓一下面頰,又看了會墻面。
    上面掛著幾幅冷色的油畫,其中一幅是草野,仿佛能流動起來。
    他心緒隨之起伏,忽然什么也做不了了,索性收起講義,回了臥室。
    次日,李霧醒的很早,他本就不貪覺,還在濃溪念書的時候,他每天不到四點就醒了。
    山野還一片黑寂時候,他就給爺爺煮好了飯。李霧自己會吃一些,剩余的則裝進不銹鋼餐盒,留在爺爺床頭給老人當午飯。
    這種生物鐘延續至今,在學校時,他也很早張開雙眼。
    怕下床會吵醒室友,他就平躺在床上,與天花板相看兩厭到六點半室友鬧鈴響起。
    當下亦是如此,只是面面相覷的對象變成了岑矜家的吊燈。
    不知過了多久,窗縫淋入一隙微光,眼看著那光愈來愈暖,愈來愈亮,門外有了動靜,時近時遠,似在外面來回穿行。他屏氣聆聽,等待許久,仍沒盼來敲門的聲音。
    時間的維度被拉長,流動得異常遲緩。
    李霧捱不住了,拿起床頭手機,才掃一眼時間,屏幕倏地黑下去,有通電話打入。
    他看見名字,飛速接聽。
    那端一秒靜默,而后不假思索質詢:“你在玩手機?”
    李霧大腦短路一下,否認:“沒有。”
    “那怎么秒接?”女人端起家長架子:“醒了不起床還偷偷躲房間玩手機嗎?”
    “……”
    李霧百口莫辯,不得不極力自證清白:“只是剛好看時間。”
    那頭半信半疑:“手機介意給我看看嗎?”
    “不介意。”李霧翻身下床,快步走出房間。
    岑矜正在廚房搗鼓她新買的咖啡機,半自動的,外形復古,比之前的膠囊機更有質感,但難度也隨之升級。
    公寓廚房是開放式的,整個客廳因而盈滿了豐厚香氣。李霧才一出來,就仿佛一腳踏進咖啡杯里。
    岑矜聽見門響,停下打奶泡的手,稍稍回頭打量起少年,他臉上不見一點惺忪之態,剛睡醒才有鬼。
    岑矜收回視線,撇撇唇,而后抽出張濕巾慢條斯理擦手:“手機呢。”
    李霧把手機放至臺面,態度冷靜而誠懇。
    岑矜拿起來,檢查了一下主頁,又翻了翻網頁瀏覽記錄,并無她揣測之中的手游app或亂七八糟的娛樂網站。
    非要吹毛求疵的話,就是那些關于“皇馬”的搜索記錄了。
    岑矜有些意外,問:“為什么搜皇馬?”
    李霧垂手站著:“班里總有同學問。”
    岑矜這才想起那件外套上的花紋,的確含有相關信息量。她轉臉看回去:“是我考慮不周,光顧著好看了,沒注意衣服上……”
    她止聲,目光停頓在他肩膀:“怎么就穿著短袖,不冷嗎?”
    李霧眨了眨眼,為她的跳脫遲滯一秒。
    “去把外套穿上。”岑矜把手機擱回流理臺邊。
    李霧小跑回房,火速套上衛衣,又回來她身邊,行動敏捷,像只訓練有素的獵犬。
    岑矜斟了杯咖啡,杯身袖珍,上面涂著淺藍色的飛鳥與花草圖案。
    她一手執杯,一手拿手機,把它倆一同遞給李霧。
    李霧剛抬臂,她往反方向縮手,警惕問:“你咖啡/因不過敏吧。”
    李霧接了個空:“不知道。”
    “算了,”岑矜交回到他手里,兀自嘀咕:“總要當嘗螃蟹的人的。”
    她吩咐:“端去餐桌吧,我一會就過去。”
    李霧垂眸看看手機,又看看冒著熱氣的咖啡,確認自己已僥幸過關。
    他把手機收回褲兜,回身要走。
    岑矜瞟他后背一眼,忙叫住他:“等下。”
    李霧貯足,剛要回頭,頸部有了輕微的拉扯。
    “別動。”女人語氣稍急,他忙跟中了石化咒似的僵在那里。
    “帽子反了,”興許是穿得太急,少年的衛衣兜帽還鼓在腦后,他卻全然不知,岑矜伸手給他調整了一下,使其回歸常態,而后不咸不淡道:“好了。”
    她松開手,繼續斟自己那杯咖啡。
    李霧呆滯片刻,悶頭快步離開原地。她只是簡單地碰了下他衣帽,他耳朵卻像是要被點著了。
    李霧心不在焉品著她親手做的咖啡,有點苦,又很醇。他平生第一次喝到這種東西,格外珍惜地小口抿啜。
    沒多久,岑矜端著兩盤自制西式早點過來,怕李霧用不慣刀叉,她特意帶了雙筷子給他。
    她落座,斂目切自己跟前剛煎好的吐司片,聲音不徐不疾:“醒了不起來待床上干什么呢。”
    李霧握筷子的手一停:“……就躺著。”
    “什么都不干?”她詫然。
    “嗯。”
    “不如起來看書。”
    “嗯。”
    岑矜不禁揚唇,每回她問東問西,李霧就自動變成一臺沒有感情的人形回答機器,也不知道有沒有在心里反抗過百千萬次。
    岑矜咳了聲掩飾笑意,咽下小瓣面包:“昨天幾點睡的?”
    “你走后沒多久就睡了。”
    “那就好,”她面色無故愉悅:“沒必要熬到半夜,學習還是要講究勞逸結合的,休息好了才更有精神學習。”
    “嗯。”
    “咖啡好喝嗎?”她留意到他水線降至一半的咖啡杯。
    李霧說:“好喝。”
    岑矜也嘗了口,自我點評:“還行。”
    她又問:“下午什么時候晚自習。”
    李霧說:“六點半。”
    岑矜掂量少頃:“我四點送你回校。”
    “好。”
    ……
    吃完早餐,已臨近中午。
    日光漫入屋內,將整間房子泡得安謐倦懶。
    李霧又回了書房溫書,岑矜則搭著毯子,窩在沙發里玩手機,還得開著靜音,公放都不敢。家里多了個學生,她無法肆無忌憚,活動空間恐怕也只剩一半,最心累的是還得以身作則,不能給人家孩子錯誤示范。
    真不可思議,她竟心甘情愿做這種犧牲。
    好在他只待到四點。
    這么一想,岑矜又有了點盼頭,等李霧一走,她又能為所欲為回歸本我了。
    一點多,岑矜點了份套餐飯送去書房,她甚至都沒有進去,只在門外遞給李霧,好像探監一般。
    誰能想到,這個一年前還住小土窩的小孩,會成為她書房的一日主人。
    關上門,岑矜嘆了口氣,慢吞吞挪回沙發。
    她看了眼時間,枕手躺倒,徐徐嘆出口氣。
    人不能閑下來,一閑就容易胡思亂想。這個發呆的空隙,岑矜手又不自覺點進公司微信群,開始翻看這兩天吳復說過的每一句話。
    都是工作相關,摻雜著一些趣味橫生的調侃。
    他總是這樣如魚得水,那時在大學外聯部,僅憑一己之力就拉到過不少贊助,別人問起他當中竅門,他都笑瞇瞇說出賣色相,可大家從未見過他談過一段戀愛,戲稱他是一臺清心寡欲的中央空調。
    岑矜成了唯一例外。
    所以當他拉著她向部員們宣布戀情時,大家都很驚訝,噓他藏太深。
    可不是嗎,連她自己都沒看出來,原來他這么喜歡她的嗎?
    可為什么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岑矜可能永遠也找不出答案了。就因為這份感情,她甘當他六年下屬,泯于他光芒之下,她的想法與才華,都是欣然為他賣力的貢品。
    好在還有二十來天,她就能徹底擺脫吳復了。哦,她差點忘了,光是離職并不能換來真正的放飛與自由,她還背負著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
    思及此,岑矜點進通訊簿,給吳復打電話,企圖快刀斬亂麻。
    逃避可恥且無用,只會把人拖延到心力消沉,斗志全失。
    岑矜間斷撥出去三次,男人都在占線狀態。
    看來他已經將她屏蔽,寂寥與諷刺兜頭淋下,按掉通話,岑矜沒有感情地笑了下,當即點進公司群,噼噼啪啪打字:
    吳復,什么時候辦離婚手續?電話都不敢接,還怎么把我變前妻?
    按下發送,岑矜分外解氣地蹬開纏在腿部的毯子。她的姿勢,就像一只蝴蝶,終于掙脫了冗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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