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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辦完手續回到梁延川家中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七點了。小孩子不比大人,總是貪睡。因此,白梓岑跟著梁延川回到他家的時候,梁語陶已經睡著了。
梁延川的公寓并不算大,兩室一廳的房子,還附帶了一個小書房。一間是梁延川的臥室,另一間則是梁語陶的。
因為公務繁忙,梁延川通常不能貼身照顧梁語陶。白天,梁語陶在學校學習。到了放學,則由梁延川找來的保姆,服侍她吃飯睡覺。
今天,是梁語陶春游的日子??蛷d的沙發上,堆了一大堆買回來的玩具,都是些小孩子愛玩的東西,洋娃娃、灑水搶什么的。
白梓岑循著梁延川的腳步,跟著他在玄關換鞋。然后,躡手躡腳地靠近梁語陶的房間。
梁延川將梁語陶的房門旋開,使了個眼色,讓白梓岑跟進來。白梓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甚至連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的聲音都不敢發聲來。
白梓岑微抬起眼瞼,克制謹慎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大約是小女孩都偏好粉色,梁語陶的臥室被悉數刷上了淡粉的色彩,連帶床鋪都是同一色系的。
而彼時,她的陶陶,正睡在粉色的被窩里,如同是個酣睡的小公主。
有那么一瞬間,白梓岑險些落淚。她很高興,自己的女兒還活著。更高興的是,她的女兒活得很好,她不需要為生活困擾,她能有無比富足的生活環境。這一刻,白梓岑是心滿意足的。
一個母親對于女兒最大的念想,便是她一定要過得好。至少,總要比自己好一些。
梁延川輕手輕腳地坐在梁語陶的床邊,替她將踢掉的被角,重新掖回去。待做完這些,他才不緊不慢地抬起頭來,壓低了聲音詢問白梓岑,“你要跟她說說話嗎?我叫醒她?!?br/>
得聞梁延川要喊醒熟睡的女兒,白梓岑連忙搖頭制止,連帶聲音都大了一個分貝:“不用了不用了……”
被窩里的梁語陶窸窣翻了個身,白梓岑以為是自己的說話聲驚醒了她,連忙捂住嘴巴,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等到聽見梁語陶的呼吸逐漸平穩的時候,她才松開了一直掩住口鼻的那只手,呆愣愣地看了熟睡的梁語陶一眼,傻傻地笑了起來:“我這樣看著她,看一會就好了。”
橙黃色的溫馨燈光下,梁延川抬眸細細打量著白梓岑的容顏。五年歲月,她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五年前,她天真浪漫,能對著他撒嬌耍潑。如今,五年后的她,表情呆愣地像是個歷經歲月磨練的婦人。
大概是剛才用手捂嘴,捂得太過用力了。她的臉頰上呈現出了斑駁不一的粉色指印,像是被人惡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突兀而又顯眼。
只是,那個手指印終究不是一個巴掌。而那個真正的巴掌,卻打在了梁延川的心里。他忽然有些后悔,當初為什么要隱瞞著她陶陶是曉曉的事實。如果當時沒有隱瞞,她或許就能少受些苦。這樣……也好讓他少心疼些。
梁延川從未曾否認過,事到如今仍然愛著白梓岑的事實。
即便是年少時的相愛,僅僅是出于她自私的報復。梁延川始終仍是放不下她,放不下那個沿海公路的枇杷樹下,那個認錯人的少女。放不下那個頂著汗水涔涔,卻依舊能笑得酣甜美好的白梓岑。
他知道她吃過苦,受過累,就舍不得她再受累。
即便是心里無比恨她埋怨她,卻也見不得她再受苦。男人的承諾總是終身制的,他說過要保護他的小岑一輩子,就是腳踏實地地實踐下去。
“延川……”白梓岑一瞬不瞬地盯著梁語陶看,聲線卻是溫柔地向著梁延川。
這個稱呼令梁延川有一瞬間的恍惚,如同是時光倒退回了他們曾經的愛情里,那么細水長流,又那么溫暖繾綣。就好像過往的仇恨報復都不存在,唯一變化的,只是他們襁褓里的小女兒,一瞬間長大了。
“嗯?”從鼻腔里發出的聲響,吐納溫柔。
她目光柔軟:“你還記得陶陶剛出生時的樣子嗎?”
“嗯,記得?!?br/>
“她那時候瘦瘦小小的,我是真怕她長不大呢。沒想到一眨眼五年過去,她倒也是出落得水靈靈的。說起來,她的輪廓里都全是你的影子,怪不得我見著她的時候,都認不出她呢?!彼A苏Q郏o接著又擰巴了眉頭,匪夷所思地添了一句:“明明……她小時候長得很像我的?!?br/>
光線打在白梓岑的臉上,一面向光,一面背光,卻是好看得不可方物。梁延川出神地望著她,勾唇笑了笑:“你仔細看的時候就會發現,其實陶陶的眉眼更像你的?!?br/>
“你倒是謙讓。”她忽地掩嘴笑了起來,眼尾上翹,難得地跟他開了個玩笑。
她的笑容,一時間竟讓梁延川有些心猿意馬。大約是她過得太苦了,以致于連梁延川都快忘了,她才……僅僅二十六歲而已。二十六歲,換做別人還在談戀愛,在奮斗著熱愛的事業。而這個年紀的白梓岑,已經學會在服裝店里卑躬屈膝地替客人換衣服,打掃衛生。
心疼,漫無目的的心疼。
她壓低了聲音,輕聲打斷梁延川的思緒:“對了,陶陶的肺病……”
她一時語塞,竟不知道如何向梁延川詢問。
他大約也是懂她的心思的,低聲說:“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只是難免總會咳嗽,身體也比一般的小朋友差。”
“那就好?!彼g弄著手指,有些無所遁形的尷尬:“你看,她都長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她喜歡吃些什么,感覺真是有點失敗呢……”
梁延川瞥了她一眼,語調依舊冷漠,但無形中卻帶著絲絲入扣的暖意:“她最喜歡的食物是冰淇淋,最討厭的是芹菜。但是不能給她吃太多的冰淇淋,因為她肺不好,免疫力比較差,受不得涼?!?br/>
“嗯,我都記住了。”
她抿嘴朝他笑笑。
梁語陶睡覺并不安穩,總愛踢被子,梁延川和白梓岑在她床邊逗留了不到半個小時,她就踢了三次被子。前兩次都是梁延川替她掖上的,最后一次,梁延川則是將這個機會,讓給了一直坐在梁語陶床畔躍躍欲試的白梓岑。
白梓岑從沒照顧過孩子,因此,替梁語陶掖被子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忐忑不安的。
粉色的薄被被梁語陶墊在了腳底下,白梓岑握著梁語陶肉圓圓的小腳,小心翼翼地將她腳下的被子抽出來。然后,又謹慎地將被子掀起,蓋在梁語陶的身上。最后,她還不忘替她將被角掖在她的肩膀處,以防她下一次踢被子。
當她做完著一系列動作,正打算退開時,卻忽然有一雙軟嫩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孩子的手很小,只能淺淺地握住白梓岑半個手腕。大約是在睡夢中,梁語陶抓住她的動作都是不帶力氣的。這種情況下,白梓岑只要稍微抽手,是絕對不會驚醒梁語陶的。
只是,她最終還是沒舍得抽開。
這是她的女兒啊,她的曉曉,她的陶陶。她花了整整五年在想念的女兒啊,她怎么舍得放開。
于是,她尋了個空位躺下,半撐著胳膊,端詳她的模樣。肉嘟嘟的小臉蛋,挺拔的鼻梁,以及粉嫩的唇瓣。她長成了她心中的那番模樣,真好,真好。
梁語陶仍舊拽著白梓岑的手臂,毫不放松。小孩子總是喜歡往溫暖的地方湊,因此,當白梓岑溫暖的手臂,靠近她的時候,她竟是條件反射似的往上蹭了蹭。
柔軟的小臉磨蹭在白梓岑的臂膀上,她的心都快軟化了。
然而,還未等她消化完這一份溫暖。下一秒,梁語陶竟是鬼使神差地囈語了一聲,將她所有柔情,都轉化為無以復加的羞愧。
因為梁語陶睡夢中喊的是——“媽媽?!?br/>
梁語陶從小在美國長大,以英語為母語,因此當單音節的疊詞從她的口中吐出時,即使晦澀,又是生硬。
一瞬之間,白梓岑的眼淚立刻毫無預兆地從眼眶中傾瀉而出。她生怕驚動了梁語陶,連哽咽顫抖的動作,都是萬分克制的。
梁延川聽見了梁語陶夢中的囈語,也同樣看見了白梓岑強忍住哭泣的模樣。
她用手捂著唇,五指緊緊地蓋在臉頰上,就像是下一秒,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悶死。她整個人都在發抖,連帶放在梁語陶手邊的那只手也在發顫。
因為怕吵醒了梁語陶,她最終仍是依依不舍地將手臂從她懷里抽走,自顧自地走下小床。然而,剛離開梁語陶的床畔,她就立刻脫力地坐了下去,她靠在床畔,雙手抱膝,呈一種自我保護性極強的姿態坐在一旁。
她的嗚咽很小,但全身都在顫抖,能夠看得出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在憋住這一份痛苦。
梁延川終是不忍心,步履輕慢地走到她的身邊,蹲下身來,走到她的面前,溫聲道:“別哭了?!?br/>
白梓岑抬眼望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延川,我錯了,我后悔了……”
他微笑將她擁入懷里,姿勢熟稔,像是做過千萬遍一樣。
“小岑,別哭。這些年陶陶在我身邊過得很好,沒有丟,也沒有受一點委屈。”
她躲在他懷里拼命點頭,不斷涌泄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襯衫。
她說:“謝謝,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