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鈺喜歡上了甘太傅。</br> 他當著甘太傅的面告白,當著榮威和攝政王妃的面如此宣誓,他說一輩子不娶,只愿守著太傅一人。</br> 這件事在東齊帝京鬧得沸沸揚揚,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也讓甘塵成為整個帝京上流權貴世家的丑聞,往日風華無雙、君子高潔的甘太傅,一夜之間從云端跌落塵埃。</br> 所有人都認為是甘塵自甘墮落。</br> 身為太傅,不思自尊自律,反而以美色勾引不懂事的攝政王世子。</br> 他的家族為他蒙羞。</br> 而榮鈺,費盡唇舌為他的太傅辯解,說太傅是無辜的,喜歡太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跟太傅無關。</br> 攝政王妃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一病不起。</br> 攝政王就這么一個兒子,那段時間也被他鬧得氣急攻心。</br> 榮威受到的譴責并不比甘塵少,支持天子一派的朝臣借此機會指責攝政王該嚴加管教自己的日子,帝王已經親政,攝政王可以把精力多分一些在他的兒子身上,而不是整日只知進出軍營與朝堂,把好好的一個兒子養成了嗜好分桃的紈绔,小小年紀不學好,盡做一些道德敗壞令皇室蒙羞的事情。</br> 簡直丟盡了榮氏皇族的臉面。</br> 那個時候的榮麟并不知道,當他說出那句“不過一個低賤的孌寵,你想要的話就賞給你何妨”,甘塵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br> 當丑聞傳遍帝京時,甘塵請辭了太傅一職,回到甘家接受家族中長者一個個興師問罪,甚至搬出家法進行一番冗長、嚴厲而屈辱的審問時,榮麟正在朝堂上以“不思學業,做出有損皇族尊嚴之事”要治罪榮鈺。</br> 當甘塵在家中一次次被責問,一次次被要求跪在祠堂反省過錯時,榮威提出以兵權作為條件,交換兒子安然。</br> 當甘塵被族中尊長接連審問三日,以藤鞭擊打至昏迷時,榮麟正在利用榮鈺的錯誤一步步扳倒攝政王。</br> 后來的后來,當榮麟順利地把朝堂大權全部收歸手中,當榮威跪在朝堂上向他表示臣服,并保證從此閉門王府,再也不問朝堂之事時,榮麟才決定先暫緩攝政王的事情,至少不能讓朝臣覺得他手段狠辣,逼人太緊。</br> 榮威畢竟還是他的皇叔,就算看在血緣關系的份上,他也該留他一命。</br> 所以后來的日子里,他就想起了有些日子沒見到的甘塵。</br> 詢問身邊近侍,近侍的回答有些小心翼翼的,像是這個名字成了禁忌一般:“甘公子?</br> 聽說……他已經不在了。”</br> 什么?</br> 那一瞬間,榮麟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br>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br> 離開了帝京,還是……近侍見他反應不太對,越發小心翼翼地回道:“甘公子被家中尊長審問了好些日子,他們想要從甘公子口中逼問出事實的真相,可甘公子起初一直不說話,被尊長又是打又是罰,也跪過幾日祠堂,后來過了好些日子,聽說攝政王交出大權閉府了,甘公子才認了罪,被處以逐出甘家的處罰……但是次日一早,甘公子就服毒自裁了。”</br> 榮麟腦子里嗡嗡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些什么。</br> 審問了好些日子?</br> 又是打又是罵?</br> 認了罪?</br> 自裁?</br> 這一個個字眼,詞匯,分開來單獨看他都認識,可放在此時這番話里,他怎么就……怎么就覺得如此陌生呢?</br> 陌生到難以想象。</br> 那樣的畫面,如何也無法跟甘塵對應起來。</br> 風華絕代的甘太傅。</br> 不管發生什么事,永遠都一派從容氣度的甘太傅。</br> 溫淡淺笑間能讓人如沐春風的甘太傅。</br> 言傳身教授人以君子之風,讓人昂藏立于天地間行光明磊落的甘太傅。</br> 親手教他帝王心術,讓他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甘太傅。</br> 不止一次告訴他,在其位謀其政,帝王言行受天下人矚目,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能做出讓自己悔之莫及之事的甘太傅……一幕幕畫面,一句句諄諄言語。</br> 讓榮麟肺腑鈍痛。</br> 他無法想象,他那樣干凈如謫仙般的太傅是如何在甘家諸位尊長嚴苛的逼問下,被迫低下驕傲的頭顱,被一次次打,一次次罵。</br> 無法想象,他那清貴高潔的品行上蒙染了多少污垢塵埃。</br> 無法想象他是以什么樣的心情,認下本不屬于他的罪。</br> 更無法想象,也不敢去想,他是抱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自裁而亡。</br> 榮麟什么都不敢想,他只覺得自己被鋪天蓋地的恐懼和刺痛包圍,身體上每個毛孔都鉆出尖銳的疼痛,仿佛凌遲一般讓他生不如死。</br> 他風華無雙的太傅,就這么沒了?</br> 他年紀還那么輕,他學識那么厲害,他脾氣那么好。</br> 可是卻在最美好的年華里,死于一場齷齪的陰謀算計。</br> 死在權勢的漩渦之中。</br> 偏殿里沉寂了很久很久。</br> 那些往事通過苦澀沉寂的言語一字字陳述出來,畫面仿佛還歷歷在目,悲傷籠罩著整個偏殿,隨即漸漸在空氣中彌散開來,慢慢變得淺淡。</br> 榮麟嗓音依然冷寂,沒有一點感情:“這是我心里不愿說,不敢說,也難以啟齒的過往,可不說出來,內心便日夜受到撻伐,說給旁人聽,旁人只會以為我中了邪,只能說給你聽。”</br> 把罪孽攤開在陽光下,內心仿佛才能得到一些紓解,而不能總是一個人悶著,把所有的罪與錯,都藏在自己心里,懲罰與苦痛悔恨,都自己吞。</br> “榮麟。”</br> 夜紅綾平靜地開口,“你真的是個畜生。”</br> 榮麟一怔:“你也這么覺得?”</br> 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就是這么想的。”</br> 畜生。</br> 他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畜生。</br> 夜紅綾沒再說什么,只淡淡道:“甘塵眼下還是本宮的側夫,他醒來之后是否還記得你,以后想走怎樣的路,都由他自己抉擇。</br> 若他要留在公主府,便容不得任何人強迫他做任何事。</br> 本宮尊重他的任何決定。”</br> 榮麟沒說話,一言不發地盯著窗外,精致秀雅的容顏白得透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