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過
一
冬天的日子短,天黑得早。不到六點鐘,天老爺就把他那張黑黑的大網,沉沉地壓下來了。
這時候,那個瘦長瘦長的身影兒,又閃身進了這棟房子里。這是靠二碼頭不遠、坐落在河邊的一間鋪子。當年,是個什么南貨莊,買些南雜日用品。很是興旺過一些日子。現今,這房子變得破爛不堪了。
廳堂里沒有亮燈,很黑。來得多了,熟了,再黑也不會踩失腳步,撞倒東西。不知怎的,每每他的腳一邁進這個廳堂,心就熱乎了,有一種從遠方歸來,回到自己家里的溫暖感。
“才來呀?”
“嗯。”
“今天工收得晚?”
“嗯。”
茶屋里,有人和他打著招呼。這是一個女人,三十一、二歲年紀。剛剛洗過澡,頭發散披在肩頭。也許是剛洗了熱水澡的緣故吧,圓圓的臉上紅潤潤的,鮮亮亮的,根本不象是一個已養過兩個細伢子的女人。不細看,還會以為是一朵冒開苞的花,沒出嫁的閨女哩!
他走進去了。女人正坐在火堂邊納鞋底。見他進來了,偏過頭來,給他送去一臉讓他看了心里熱乎的微笑。嘴巴朝面前的火桌努了努,輕輕地說:
“快涼了。才來?”
火桌板上,放著一碟烘香的落花生,一壺熱好了的燒酒,一只小酒杯。看來,她擺出花生,熱好酒,等他一陣了。
他是曉雷。
她呢?是曉雷的堂嬸娘。她在娘屋里的名字,叫大香。顧名思義,她是爺娘的大妹子。嫁到李家以后,自己的名字用得少了。李慎之這一輩人,稱她滿嫂;曉雷這一輩人,喊她滿娘。大香,只有鎮子上的干部們叫她時用一用。她男人和李慎之,共一個公公。在共公公的兄弟中,她男人最小,排在最末。滿,即小。在這一帶地方,人們把最小的嬸娘,稱做滿娘。
她比曉雷大兩歲,剛解放不久的時候,他們同在二仙灣完小讀過書,是同班同學。她只讀到高小畢業,就沒有讀了。等曉雷從縣城初中畢業回到二仙灣的時候,她竟奇跡般地變成他的滿娘了。開始要喊她做“滿娘”的時候,真堵口呵!他憋了好大的勁,下了很大的決心,鼓起最大的勇氣,還是失敗了,沒有喊得出口。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他終于喊出了第一聲“滿娘”。以后,也就漸漸地喊順口了。
喊的是這樣,應的又何嘗不是這樣呢?第一次,他喊出口了,她卻沒有應出口。回答他的,是她的一張血紅血紅的臉。沒有人在場的時候,她曾悄悄地求他:“以后快別這樣喊了。”
“你是我的滿娘了呀!”
“少年叔侄為弟兄。何況我們過去還是同班同學哩!”
“那,喊你什么呢?”
“我不是有個名嗎?爹娘為我取下這個名,就是供別人喊的呀!”
“這……”
曉雷為難了。他沒有聽她的,喊她的名,還是喊她做“滿娘”。漸漸地,她也習慣了,應得順口了。
曉雷的這個堂叔叔,是個教書先生。在外縣的一所中學當國文教員。雖然只是個師范生,但書讀得扎實,功底很厚,且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每逢春節,全二仙灣的春聯,幾乎全都出自他的手。俗話說:好人命不長。他這樣一個有才氣的人,在與大香結婚的第二年間,突然“禍從天降”,被劃成了什么右派,送到洞庭湖邊的一個勞改農場里勞改去了。勞改的第四年上,快要刑滿釋放的時候,他竟死在那里了。大香帶著五歲的大兒子遠山遠水趕了去,遲了,連死人的面也沒有見上。他們母子是下午到的,而他上午就被埋掉了。
一個女人,一個右派分子的女人,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右派分子的女人,要生活下去,是多么艱難啊!然而,這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在這樣慘重的打擊面前,沒有趴倒下來,而是頑強地和命運抗爭著。屋里屋外,重活輕活,她全撂在自己的肩頭上。她的倔犟,還表現在對生活的熱情上面。經濟的、精神的壓力,如此沉重地壓在她的肩頭上面。一般的人,恐怕圓的已經變成扁的了。而她不,身上的衣服,雖然很難看到一身新的,但洗得潔潔凈凈,補得嚴嚴實實,穿在身上,棱是棱,角是角,舒舒展展,連皺紋也很少有。孩子們穿得不花不綠,多是用大人的舊衣服改的,但也很潔凈,很整齊。到了上學的年齡,兩個孩子都送著上學了。也不見她每天愁眉苦臉,倒是經常可以聽到她哼哼小調哩。有時,來了興致,她還來兩句花鼓戲:“劉海哥,我的夫……”
然而,她畢竟是一個女人。許多活兒,她做不到,或者做起來吃力,曉雷,一則看她是自己的同學;二則,念她是自己的滿娘,常常幫幫她的忙,干一些女人們干起來吃力的活。他掄起大斧,幫她劈那節疤多、質地硬的干樹蔸蔸。他挑起籮筐,為她挑上八百、千把斤的煤炭,他舉起砍刀,幫她砍上幾擔雜木柴火;他……每次,活一干完,有時洗個手,有時手都不洗,就轉過身走了。
老是他幫她,她過意不去。她便留意了,悄悄地剪下鞋樣兒,為他做上一雙、兩雙布鞋子。
曉雷一年比一年大,沒有對上親。媽媽著急,爹爹也著急。后來,姐姐們湊了些錢,原想建幾間房子,為曉雷成家用。哪知爹爹一時糊涂,別人幾聲哀求,他竟把土改時分出去的、自己家解放前夕起的一幢房子里的幾間買了回來。不久,四清運動開始,該死了,遭殃了,爹爹天天被拉了出去批斗。曉雷偷偷地跑到大姐姐那兒,求大姐姐,求大姐夫,請他們出個面,使爹爹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然而……唉唉,曉雷心里急,身上的肉往下掉。眼睛凹下去,眼眶骨突出來了。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的黑,一天比一天的難看……
這天黃昏,他撈完河砂回來,到碼頭邊洗手洗腳。正好這時,大香也在河邊洗衣裳。曉雷心里不好受,嘴巴就懶得開口,只顧低頭洗手洗腳,把河水弄得嘩啦嘩啦響。
大香是個心胸寬廣的女子。生活的擔子這么沉,她總是不愁不急。這時候,她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輕輕地唱著歌子。唱的是電影《上甘嶺》里的插曲。她的嗓子很甜潤、優美。如果年輕的時候進到哪個文藝團體里,她準是一個很好的歌唱演員。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
這甜美、優揚的歌聲,象河水一樣淌到了洗腳人的心里。頓時,他心頭的煩悶好象被洗去了不少。他伸直身子,呆呆地站著,細心地聽著。漸漸,這歌聲在他的耳邊消失了,在他的心里落下去了。直到這時,他才起身,準備離去。
“曉雷。”
突然,后面有人喊他。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是大香。
他站住了。沒有做聲地站住了。
“和你講句話。”
“……”
“你,要想得開一些。自己要曉得保重自己的身體,幾間房子沒收了,這算什么?解放的時候,你們家那么多的財產,不都交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冒柴燒。只要身體好,錢是賺得到的,退了的財,還會來的。”
他沒有回話,對方也沒有說話了。這個暮色籠罩的碼頭上,一時靜無聲息。
河水,在靜靜地流著,偶爾發出一點細小的響聲,很快又消失了。碼頭上又沉默了。
站立了一陣,他又抬起腿來,準備開步走了。
“心里有事,不要這樣憋著。這樣,會把身子憋壞的。晚上,去走走人家,去談談天,去打打講,去聽聽白話,好把心里的煩惱忘掉。要不,把憋在心里的話,去找找和自己合得來的人講講,把心頭的悶氣吐出來。你看我,當初還要怎么晴天霹靂!?還要怎么遭大難!?我要是象你現時這樣,早完了,早不在這個世上了。”
這些話,也象她剛才的歌聲一樣,暖和和地流進了他的心里。他從心里感激她,感激這位昔日的同學,今日的滿娘。
她也把衣服洗完了,起身從碼頭邊走上來。走到他身邊的時候,輕輕地丟下這樣一句話:
“要不,到我家來坐坐,和我講講?”
他去了,她輕聲細語地開導他,他自己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又去了,她勸他把憋在心里的悶氣兒,向她吐吐,他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再次地去了,她和他談古道今,談娘家聽到的新聞,說兒時經歷過的趣事,講書上看來的故事。她說得那樣風趣,說得那樣詼諧幽默。邊說自己還邊笑,有時連眼淚都笑出來。她想用這樣的方式,來驅散他心頭的悶氣為他解愁。果然,他笑了,他輕松了,他開始忘卻心頭的煩惱了。
他,是一個深沉的人。她一次兩次地開導他,要他講講自己的苦悶,他一直沒有開口,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深沉的人,也許感情更誠摯,更純樸,從而顯得更深沉。這間破舊的房子,這個同學兼滿娘的女人,對他產生了一種溫暖感,一種吸引力。母親的溫暖,父親的溫暖,只有在兒時才顯得貴重,才顯得離不了。孩子大了,父親和母親,好象離得遙遠了。他要追求使自己貼得更近的溫暖了。
他,似乎在這幢房子里,在這個子自己來說關系復雜的女人身上,找到了這種溫暖,找到了這種體貼。
自己家里的那幢房子,使他感到更悶了,悶得透不過氣來。妹妹大了,弟弟也大了,他們有他們的事,他們有他們想去的地方,他們找他們想找的人去了。年邁的父母,在家里。但是,父母對長大了的孩子,失去吸引力了,失去溫暖感了。
他常往這里走動。他覺得,自己的腳一邁進這間房子里,心房就暖,身子就熱,就產生出一種長途跋涉后到達宿營地的感覺,產生出一種外出多年后回到家里的感覺。
他坐在她對面,多是她講,他聽。她肚子里的話哪里那么多,天底下的事情她哪里曉得那么多。有時,她正在忙什么事,或往爐火上的大鐵鍋里倒剁碎的豬草,給豬煮食,或蹲在腳盆邊,替孩子們洗衣服。她手在動,腳在動,嘴巴也在動。
有時候,一個晚上,他坐在那里,一句話也沒有說,然而,他覺得心里踏實;有時候,一個晚上,她的話講個沒完沒了,然而,他不覺得她啰嗦,感到聽起來是那樣的順耳,那樣的舒服。當他走出這間房子,離開她的身邊,滿滿的心胸,頓時變得空落落的,好象遍地成熟的莊稼突然間全被人偷偷地割走了,變成了一片荒蕪的、空曠的土地;又好象猛地失掉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心里油然生出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慌亂……
這種滿足和慌亂,在他的心里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不覺間,好幾個年頭過去了。那幾年,外面的世界里,吵翻了天,那樣的“史無前例”,那樣的“最最最”。開初,他們也緊張了一些日子。漸漸地,他們避開這些浪頭,躲在這間小屋子,編織著他們的夢。這小屋子里的世界,倒也平安。
此刻,曉雷一邊剝著落花生往嘴里放,一邊喝著燒酒子。落花生是她親手烘的,噴香噴香。酒,也是她偷偷地釀的,好醇好醇。今晚上,她的嘴巴變得不勤快了,很少很少講話了。她默默地坐在他的對面,納著鞋底。那麻繩從鉆孔里穿過來發出的“嗞——嗞——”聲,象一支動聽的歌,甜美的歌,無詞的、卻又是內容豐富的歌,響在他的心里,震蕩著他的整個心房。這鞋底子又大又長,是一雙男人的大腳板。不用說,這鞋子準又是為他做的。
她怕酒壺里的酒冷了,停下手里的活,把酒壺放到煤火邊的紅灰上熱著。爐火上,放著一只大鐵鍋。這是一只煮豬食的爐鍋。里面滿滿地煮了一爐鍋豬食。一股股蒸氣兒,從鍋蓋四周噴出來,送來一股濃濃的野草氣息。
“嗚——”
外面,悶沉沉地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這是每天晚上九點二十八分經過這里的那趟北京開昆明的特別快車。這些年里,火車常常晚點,正點到達的次數不到一半。然而,不管是晚點還是正點,每當這趟車從離這里四、五里路的仙灣河鐵路大橋經過的時候,無論是哪一位司機開車,都會在這座橋上鳴一聲汽笛。不知是火車司機們特別喜歡這條河、這片土地呢?還是司機同志代表全體乘坐這趟車的旅客同志,向為修這條鐵路、修這座大橋倒下去的烈士致意呢?當年,修這座大橋,和大橋那邊山下的二千多米長的隧道時,有幾十位無名的筑路民工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啊!如今,乘坐著火車在這條路上走、在這條橋上過的旅客們,誰會想起那些倒在這里的無名筑路工呢?啊,不要忘了他們,不要忘了他們啊!
“快十點鐘了,該走了。”
火車的汽笛聲落下以后,他立起身來。大多數的日子,他都是在這個時候離開這里的。
“慢點!”
他剛一立起身來,今晚上很少言語的她,突然開口了。
他邁出去的腿,又縮回來了,站定了。
“有句話問你呢!”
“什么話呀?”
“孩子們的爹丟下我們母子,一走,就是七、八年了。我,也就是死死地在這里守了七、八年。前幾天,我娘家來人,說是為我選了一個地方。還說對方的成份好,貧農,就是年紀大一點。問我愿不愿意,我心里亂得很,實在……你看呢?”
“問我?”
她明顯地看到了,曉雷的身子在微微的抖動著。
“不是問你,這里還有哪個呀?”
“我……唉!”
“我心里面亂死了。你幫我拿拿主意看。”
“……”
曉雷沒有回話。他的身子,在不住地顫抖。
“你為么樣不做聲呢?”
“……”
“那我,是不是答應家里的人算了呢?反正人生在世,就是這么混日子。”
“不,不……”
他的臉漲得通紅了。
“你是么樣看法,盡管講嘛。”
“你、你能不能不……不走呢?”
“我也不想走啊!”
女人輕輕一聲嘆息。男人呆立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你坐坐嘛,我們好好來打個商量。”
他坐下了。坐在老地方。
不知怎的,同樣是坐,同樣是坐在老地方。這時候,卻不象剛才那樣坦然了,那樣安穩了。只感到臉上熱烘烘的,肉繃得緊緊的。她呢?也沒有平日那樣自然輕松了,也沒有平日那樣說話隨便了。兩個人都好象聽到了對方心臟的跳動聲。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半個小時過去了。十里外的那座大煤礦里,拉響了十點半鐘的汽笛。這是通知那些在半夜里上班的工人們,該起床來吃飯、解手、做上班前的準備了。
他又悄悄地站起來,卻沒有馬上開步走,大概心里在猶豫什么,在思索什么,在等待什么。
她也沒有馬上喊他。連頭都沒有偏過來,仍然望著那邊。當然,她已經感覺到,他又站起身來了。盡管他動作那樣輕,輕得沒有發出一點聲息。然而,在她心的屏幕里,已經準確地映出了他的這一動作,甚至連他此刻站立的姿式,臉上的表情,她都清清楚楚。
又是一刻過去。這是多么磨人的一刻啊!
“莫走了。”
她的臉依舊偏向那邊,沒有調擺過來。那平日唱出甜美歌兒的嗓子里,放出來這么一個聲音。是那么圓潤,那么細柔,那么悠長,好象是從遙遠的山里飄來的。
全身的熱血被這細柔的話語攪動了,直往他的腦門頂上涌。他又坐下了,仍舊坐在老地方。
“我、我……我怕爹爹等我回去。”
他說這句話時,連脖子都紅了。
“你……莫誤會了。我是說,我是說……我自己莫走了,留到這里算了。”
平日里那樣會講話的她,說這句話時,卻是那樣的艱難!然而,畢竟她很會講話,能在很短的時間里,編出這樣的話來,似乎已經回答了她剛才那句悠長的、象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話。
到底是他誤會了呢?還是她誤會了呢?也許,誰也沒有誤會。是那冒用的漢子太膽小了,太“老實”了。
誰也沒有說話。這時候的沉默,是迷人而又難熬的。
突然,吊在房中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霎時,黑暗淹滅了這間房屋,淹滅了這對男女。這年月,供電很不穩定,時常拉閘。這小鎮上的居民用電,就更沒有保證了。莫非是那遠處供電所值班的小弟弟,或大妹妹,能神機妙算,曉得此刻這間破舊的房子里,有這么一對情意綿綿,卻又顧慮重重、缺乏勇氣的有情男女在……而特意為之作美,把閘刀拉下的?
人,許多許多的活動,在黑暗中比在光明里進行得勇敢一些。然而,這時候的他,在這天賜的良機里,仍然缺乏某種勇氣。看到燈熄了,他竟傻乎乎劃燃一根火柴,去點窗臺上的蠟燭。
“呼——”
火柴剛燃,突然撲過來一股風,熄滅了。他明顯地感到,這是有人用嘴巴吹的,這個屋子里,還有誰呢?是的,是她吹的。
這一剎那里,就在這一剎那里,一個柔軟的身子,倒到了他的懷里。這個第一次和女人的身子接觸的男子,頓時全身象通了電一樣,……瞬間,他象突然覺醒了,張開兩只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摟著懷里的這個女人,這個親他、痛他、給他溫暖和生活熱情的女人……他忘了一切,她也把一切都忘了。不知道外面是一個什么世界,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么地方。他們生活在他們的世界,生活在他們兩個人的美妙無窮的世界里……
“你,你騙人。還說是對你自己說莫走了。”
“木腦殼!木腦殼!”
“……”
爐火上,煮豬食的大爐鍋里,發出水泡鼓動的“嗞嗞”聲;鍋蓋邊,噴出散發著野草氣息的一股股氣體。
沉沉的夜色,壓著山崗,壓著江流,壓著大地……
二
要創造“第一”,是艱難的。
對一種觀念的第一次突破,對一道心里防線的第一次攻開,也和創造其他的“第一”一樣,需要膽識,需要勇氣!
有了第一,就有第二。一只母雞,生出了第一個雞蛋,必然能生出第二個雞蛋;一只公雞,有了第一聲啼唱,必然會來第二聲啼唱;一個木匠,做出了第一個三門柜,必然能做出第二個三門柜……
他和她的往來,他和她的活動,他和她的世界,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許多許多次。然而,自從那第一次以后,在公開的場合里,他和她的接觸似乎比過去少了。在人前,兩人話也搭得少了。可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漸漸地,他們創造了只屬于他們的語言。他一個臉色,她就明了這里面的內容,聽到了他許多許多的心里話;她一聲咳嗽,他就知道她傳遞過來的心聲,明了她內心的許多許多意思。他扛一根禾槍進山砍柴,如果禾槍上纏了一把稻草,不大一會兒,她準也進山了,背一只竹籃進山扯豬草去了。如果她曬衣服時,晾出了她那件紅花點子的短內衣,那一夜,她定給他留了門。她在床上盼著他、等著他到她身邊去。他呢,選擇一個非常合適的時間,輕輕地、熟悉地摸到她的身邊去。
當他們忘情地走進那個美妙無窮的世界里的時候,一切的憂慮,一切的擔心,一切的一切,都忘卻了。然而,當他們從那個世界里走出來了的時候,現實世界里的一切,又回到了他們的身邊,一切的憂慮和擔心,又回到了他們的心里。這時候,他們才感到恐懼,感到慌亂,感到煩悶,感到憂愁。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以后的日子,到底怎么過?難道老這樣混下去?那樣,一旦事情敗露,局面將怎么收拾啊!能不能再來一次勇敢的行動,再來一次大膽的突破,堂堂正正地結婚呢?正正式式地做夫妻呢?這,這不可能啊,做不到啊,她畢竟是自己的堂嬸娘,他畢竟是自己的堂侄兒啊!那樣,別人會怎么說?會怎么看呢?李姓家族會怎么說?怎么看呢?那一定鬧翻了天,會被萬人指脊梁骨,千人唾罵!
“為什么不可以呢?”有時,這個悶漢子的心里,勇敢地跳出這樣一個念頭來,“她本來就是自己的同學,年齡也和自己相近,各方面條件都相當,而且兩個人很合心。她只不過和自己的一個堂叔父結過婚。而這個堂叔父,已經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如果當初,她沒和自己的堂叔父成親,而是和自己成親,別人會不會講閑話呢?肯定不會。為什么現在和自己結婚,就不行了呢?我們相好,我們相親,我們相愛,我們的心在一個點子上跳動啊!我們要結婚,就是要結婚,要永遠、永遠地在一起生活!”
有時,她也來了犟勁,想:“為什么老是擔心別人會怎么說、會怎么看呢?為什么不問問我們自己怎么說、怎么看呢?別人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靠自己拿主意,關鍵是我們自己怎么看!我看,就是可以堂堂正正結婚,就是可以正正式式做夫妻呵!”……
真的可以嗎?能不能勇敢地向父母親提出?向家族里提出?能不能大膽地到大隊里開證明,到公社里去登記呢?
每當他們的心里觸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每當他們摟抱在一起,咬著耳朵議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面面相覷了,心里就如同壓上了一塊大石板,透不過氣來,整個身子都變軟了……幾千年來的封建塵土,彌漫在我們民族、我們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啊!那種貌似高尚、實則禁錮著人的心靈的、殘忍的封建道德觀念,一代一代地流傳了下來,深深地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窩里。誰都受過它的害、都做過它的殉葬品和犧牲品。可悲的是,誰都那樣自覺地去維護它,推崇它,覺得它不容侵犯,不容懷疑。它,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靈世界里,堅固地、高高地壘著一道無形的城墻!再英勇的漢子,再有膽識的女性,在這道無形而堅固的城墻面前,都卻步,只能望洋興嘆,甚至身子發抖!
他們想不出,他們真想不出他們今后該怎么辦。他們只好這樣,也只能這樣偷偷摸摸地、膽戰心驚地維持著這種不清不白的關系,保持著這樣的接觸,過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唯一的希望是,這種日子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
但愿人長久!
終于,他們的這片天地,被人窺見了。他們的這個世界,被人攪亂了!
大香的肚子里,有了三個月的毛毛。怎么辦呢?如果再不流產,就困難了。而不流下來,是不行的!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生下孩子來,怎么向世人交代啊!然而,上次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竟荒唐地跪到大香面前,流著眼淚懇求大香:
“你,你能不能為我生下來?”
“你……”
“我想……要……”
“這……”
這能答應他嗎?大香一下子愣住了,身子象一截木樁子似地立在那里。這可比向世人宣布:“我們要做夫妻”、比上公社里去登記:“我們要結婚”,還要難上千百倍!
“以后,我不可能結婚了,我也不打算再和誰結婚了。這是我的骨血呵,求、求你把我這骨血留下來吧。”
這可能嗎?你這個憨漢子,真糊涂啊!大香這個對生活充滿著熱情,在那樣慘痛的打擊面前,能勇敢地和命運抗爭的倔強的女人,這時候,在曉雷這個新鮮而大膽的難題面前,在這種新的生活困境面前,變得束手無策了,變得一籌莫展了,變得無膽無識了。
兩人依偎在一起,左思右想了半天,仍舊毫無結果。男的求女的答應,女的又怎么能答應呢?又是半個月過去了,主意還沒有打定。這天,她用他們的語言,邀對方來到了鎮子后面的觀仙垴上,那個他們經常去的地方,再次進行艱難的商量。
這里,是他們的天地。每次來到這里的時候,外界的一切都從他們的面前隱去了。山下的仙灣大河不見了,對岸的仙女寨不見了,河邊的這座自己居住的小鎮也不見了。他眼里,只有她;她心里,只有他。生活,對他和她,太不公平了,使他們嘗夠了酸的、苦的、辣的,帶給了他們許多許多的不幸。這對命運的不幸者,這時候,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覺得人生如此美好,才覺得世界如此美好,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幸福!也才曉得生活里原來也有甜味,也有蜜糖。他們這時候才嘗到生活中的甜味,才喝到生活中的蜜糖。
如今,這種幸福,又降臨到了他們的面前。她溫順地倒在他厚實、寬闊、溫暖的懷里,微微仰著頭,看著他。他的溫溫的鼻息,噴在她的臉上,癢癢的,酥酥的,舒服極了。她用她那因為勞動而顯得粗糙的手掌,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他呢?也伸出了他的大手,愛撫地在她胸前那突出的部位摸著。這柔軟柔軟的一團,是女人的一對寶物,也是男人的一對寶物!漸漸地,他的手順著那光滑光滑的皮膚滑下去了,觸到了她的小肚子上。這是她裝毛毛的地方!里面,自己那顆種,那滴骨血,那接腳的家伙,有多大了呢?能摸得著了嗎?
他摸著,摸著,突然說:
“我去算過了。”
“算什么?”
“八字,到一個瞎子八字先生那里,偷偷的……”
“算什么八字呢?”
“算你肚子里的崽崽呀。”
“噢,你真鬼!”
“是個崽,是崽呀!是替我接香火的崽呀!你、你就、就把他生下來吧!”
一下子,她又從這個他和她的世界里,這個美妙無窮的世界里,回到現實里來了。她的心,變得沉沉的了,鉛砣一樣的沉。
“唰唰唰……”
突然,前面不遠處的小雜樹叢叢,一片晃動。兩人一驚,趕忙慌張地站起身來,一邊忙不迭地整理衣裝,一邊抬頭望去。這時,只見一個女人匆匆地、慌亂地朝山下跑去。穿一身藍色衣服,背一只大竹籃子。臉沒有看清,分辨不出是誰。頓時,兩個人都嚇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她們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竟這樣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現在他們面前。一時,他們兩個人都木了,眼前一片金星跳動。
“管他!”
突然,她狠狠地說了一句。
他沒有說話。他嚇呆了。
“走!”
她拉了他的手一下,離開這個留下了他們多少歡樂的地方,往山下走來了。畢竟有點心虛,兩條腿有點發軟。
他沒有和她一同走,沒有和她走同一條路,拐上了另一條斜插山腳的小路。山上小徑多。一條條山徑,象大山身上的一條條血管,遍及山嶺的各個角落。
前面,那個沒有照面的女人,矮矮的身子,短短的腿,在山路上飛快地跑著。嘴里,一邊吐著唾沫,一邊罵:
“災星!災星!今天自己怎么這樣倒霉呀,撞上這兩個災星,撞上這對畜生,要背大時了,要背大時了!”
這女人邊罵邊跑,身子軟軟的,腿也軟軟的,她也心虛。她心虛什么呢?在這一帶山鄉小鎮,許多愚昧的東西,悄悄地、頑固地留在人們的心里。老輩人說,哪怕是見到兩條蛇交配,也是不吉利的呀!更何況是人呢?碰上了這樣的事,如果不“破”掉,就將會一輩子走倒運,就將背大時!“破?怎么破呢?”女人一邊瘋瘋癲癲地跑,一邊慌慌張張地想。“那只好向鎮子上告發,只好向別人說。管不得他們好看不好看了,管不得他們面子不面子了。保自己要緊!”
于是,一夜之間,整個二仙灣,被這條多少年來不曾見的、沖擊波極大的新聞,轟動了!整個李姓家族,被這條自認有侮先祖的、極其缺德的大丑事,震驚了,激怒了!
…………
這條古老的、冷落了多年的麻石板街道,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鎮子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跑出門來了,站到麻石板街面上來了。這里一堆,那里一伙,在津津有味地、嘻嘻哈哈地議論著:
“那婆娘男人死了多年,老守在這里不出去,還以為她是正經呢,好女不嫁二夫郎哩,要立貞節牌坊哩,要當節婦哩!難怪羅,原來她早就摟侄兒子睡了。”
“真冒名堂,侄兒睏滿娘。怕是他李家屋里出冤孽了羅!出報應了羅!”
“人家侄兒子年輕啦!就興你們男人睏嫩老婆,不興我們女人睏睏嫩男人啦!”一位潑辣的大嫂子,說了一句反話。
“那桂花嫂子,你怕睏了好幾個嫩男人吧?”
“是呀,快交代你到底睏了幾個嫩男人!”
“……”
這一下,人們抓住桂花嫂子這句話,一齊對向她來了。這位三十幾歲的女人,看火燒到了自己身上,急得直跺腳:“我可是沒有侄兒子呀!我可是沒有侄兒子呀!”
“哈哈……”
人們開心地笑了。
這時,有人又轉了話題:“不要過份指責大香了。現在,好多有男人的女人還嫌不夠,還要偷人,何況人家是個寡婦!”
“想睏男人,可以呀!正正式式找一個嘛!”
“你要偷個男人,也行!不能偷侄兒子啊!世界這么大,男人這么多,隨你偷呀!”
“那個報應,自己想睏堂客,就討一個呀!說是成份不好,冒人上門,你就把條件放低一點呀!上次來了一個,個子矮一點,長得丑一點。人家愿意,他不愿意。不管怎么樣,人家是個黃花女,總比……”
“這一點你就弄錯了。有話說:黃花女只有個名,大嫂子才美死個人。”
“不,要改改:黃花女只有個名,睏滿娘才美死個人羅!”
“哈哈……”
小小的街巷里,又爆發出一片刺耳的笑聲。
“哼哼,你試過?”
這時,一個中年漢子突然嚴肅、認真地反問,把那個后生子問得滿面通紅,答不上話來。
“我、我……我怎么試過呀?”
“你沒試過,怎么曉得美不美呢?”
“怕、怕是你自己試過呢!”后生子開始反擊了。
猛然間,人們那早就擠到喉嚨口的笑聲,象拉開閘門的河水,奔瀉而出:
“哈哈……”
“嘻嘻……”
“呵呵……”
““……”
街巷里,聚集到一起議論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了。有人是對他或她有成見的,或者是曾經打過她的主意,沒有達到目的的,這時候,帶著報復的心理,到這里來發泄一下心頭的積怨,來享受一下這種難以對人言說的喜悅,滿足一下自己的陰暗心理。自然,絕大多數的人,是沒有什么個人目的的,純粹是感到生活枯燥無味,到這里來聽聽那些風趣、詼諧、幽默的話語,尋找一點生活的樂趣……
大隊部里,干部們正在開會。前年,鎮子下放吃農村糧后,分成兩個大隊,上灣大隊和下灣大隊。大香和曉雷,都是上灣大隊的。這事當然是由上灣大隊來處理。干部中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是堅持要開大會批斗。一個右派分子老婆,一個地主崽子,又是嬸娘和侄子,這樣亂來,把幾千年來老祖宗為我們定下的規矩搞亂套了,還成何體統!一種意見主張不宜過份張揚,這樣的事,處理時稍不慎重,就會出人命的!
支部書記石更新,坐在一邊,一直沒有做聲。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此刻,他那腳邊地上,撂了一堆煙頭了。
“到底怎么處理,我看,請石支書說個意見吧!”
一團一團的煙霧,從他的口里噴了出來。飄開在他的面前。房子里,擠滿了嗆人的煙霧。持兩種不同意見的干部,一個一個抬起頭來望著石更新,等待這位“班長”來“定音”。
他把一截煙頭丟到地下,立起身來了。沒有說話,卻向門邊走去。
“意見呢?你的意見?”
干部們追著他的屁股問。
“散會!”
他將手舉起,朝屋里的干部們擺了擺,便一腳跨出門去了。
這樣的桃色新聞,比什么樣的上級文件都“傳達”得快,都“深入人心”。事情發生后不到一個小時就“傳達”到了十里外的大仙灣去了。李姓中共老祖宗的族人們,無論是居住在二仙灣的,還是大仙灣的,都不約而同地趕到李慎之的家里來了。連上了年紀的六阿公,也拄著拐杖,摸黑走了十里路,從大仙灣趕來了。
這一些日子里,李慎之經常被押出去游斗,被戴高帽子,變得更加“慎之又慎”了。他感到自己沒意思見人,很少出門了。如今,一個一個族上的老人,一群一群同姓的男男女女,突然闖進自己的屋里來了,把偌大的一個廳堂,擠了個拍拍實實。李慎之一時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對各位說:
“諸位老兄老弟,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們都吹來了?”
“什么風?有辱先祖的丑風!”
六阿公氣憤地用拐杖在地上戳著。
“我們李家屋里出了這樣的冤孽,這樣的報應,在過去,那是要沉潭的呀!”
“……”
李慎之終于明白了。這一悶棍,一打得他感到腦袋都要開裂了!頓時,他覺得整個房子在轉動,房子里一樣一樣的器具在轉動……他面對眾位族老,老淚簌簌而下:
“養不教,父之過。我家出了這樣的逆子,是、是我、我沒有教好呀!我、我對不住全體李姓族人……”
這時,六阿公氣呼呼地抬起頭來,對大家說:
“這事太丟我們李姓族人的臉,有辱我們的先人。就是政府不處置,我們族上也要懲罰他們一下。過去,族里出了這樣的事,那還了得,早就用扮桶罩起來了,然后開祠堂門,把有辱先祖的逆子叛婦,綁到樓梯上,沉到大仙灣前面那個深河潭里淹死了。我年輕的時候,是親眼看到沉過潭的!如今,對這兩個敗壞族風的家伙,大家看,怎么辦?”
“趕快把禍水潑出去,把那個騷貨趕走,隨她跟哪個男人去睏,不要她再住到我們李家屋里了。”
“前幾年,她娘屋里不是為她找到過一個男人嗎?她嫌老了。”
“好,女的就這么處置,趕快把她嫁出去。對男的,今天當然不能再捉去沉潭了,但至少要罩幾天扮桶!”
“罩扮桶好了他,要好好揍一頓,把皮肉抽爛!”
“……”
各種各樣的意見,從各種各樣的人口里說了出來。大家說話時,都極其嚴肅。不象在街頭巷尾進行不負責的議論時,只顧去尋找樂趣,引得自己和大家笑一笑了。
李慎之蹲在一邊,凄然地、痛心地、覺得無臉見人地流著淚。
“那個畜生呢?哪去了?”
這時,外面又闖進來幾個人。一進屋,就大聲地嚷叫起來。
“不在屋里。”
“早躲起來了。”
“出了這樣的丑事,還有臉回屋?”
“那,不會出事吧?是不是派人出去找一找?出了事,就不好了!我看,不要這樣逼他呀!”
在這樣的氣氛里,居然有人生出一份同情心來。這是何等的難能可貴啊!
有幾個人起身往外走,準備去尋人。
“不要去尋了!別浪費腳巴子勁了。這樣的畜生,死了十個才五雙。還留到世上做什么!別丟人現眼了!”
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大顆大顆地落著眼淚的李慎之,猛地站了起來,喊住那些準備出外尋找曉雷的人。
這時,門外突然走進來一個人。
是曉雷!
霎時,滿廳堂的人全都怔住了。
“卟嗵!”
木然立了片刻的曉雷,在這些族老面前跪下了。他用沙啞的嗓門,卻是很堅毅的語調說,是懇求,卻又是宣言。
“各位族老,請允許我和大香成親!”
如同一聲驚雷過后,大地顯得特別的寧靜一樣,這時,廳堂里、廳堂外所有的人,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不論膽大的、膽小的、口齒伶俐的、說話笨拙的,全都呆若木雞,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做聲,屋子里鴉雀無聲。只有屋腳下的仙灣大河,依然那樣從從容容流淌著,依然那樣無憂無慮、不慌不忙地重復著那哼唱了千百年的歌:“嘩嘩嘩,嘩嘩嘩……”
大地是坦然的,山河是坦然的……
三
山色很暗,水色很暗,前面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路面也很暗。
在這個黑沉沉、靜無聲息的夜里,他和她,一前一后,艱難地跋涉在山道上。
人,一旦被逼得橫下心以后,撕下臉以后,過去那些猶似一個一個包袱沉沉地壓在身上的許多許多顧慮、憂傷,一齊抖落了,渾身變得格外地輕松起來。身上,頓時增添了一身力氣,一身豪氣,一身膽識,是那樣地無所顧忌,是那樣地敢做敢為。
那天晚上,當他走進廳堂,宣言般地向族上的長者們、向全體在場的族人發出懇求:“請允許我和大香成親!”霎時,那剛才還是風起云涌的廳堂,一下寂靜無聲了。那剛才還在氣鼓鼓地大發脾氣,要如何如何懲辦這對逆男叛女的族人們,全都啞口無言了,一齊把目光投向李慎之,希望他來回答,他來處置。
李慎之,這個善良的老人,這個疼愛兒女的老人,這個辦事謹小慎微的老人,這時候,氣得渾身發抖。他用顫抖著的手,從門角落里摸出了一根扁擔,一下揚了起來,就要朝跪在地上的兒子砸了下去,恨不得一下結果了這條生命。
“你、你這個丟全族人臉的畜生!我一扁擔劈死你!”
老人罵著,那條雜木扁擔,舉在頭頂上戰抖著,沒有落下來。
“爹,你打,你打吧!”
跪在地上的兒子流著淚催老爹爹打他。
“……”
老人手里的扁擔,抖得更厲害了,仍然沒有落下來。
“爹,你盡管打吧!”
“……”
這條沉沉的雜木扁擔,終于落下來了,沒有落在兒子的頭上,卻是落在老人自己的腿上。他身子一軟,沿著扁擔跪了下來,跪在各位族人面前,嚎啕大哭起來:
“天老爺,你怎么不用雷劈死我呀!我養出這樣一個冤孽,丟了全族人的臉呀!嗷嗷嗷……”
說完,年過花甲的李慎之,這個當年大名赫赫的順民煤莊、裕民鐵廠的老板,抱著扁擔跪在地上,傷心地哭著。
廳堂里,那些剛才氣呼呼地從大仙灣、二仙灣趕來的族人們,此時此刻,一個個心軟了,悄悄地跨出門去,走了。
“嗷嗷嗷……”
李慎之還抱著扁擔,跪在地上哭。
這哭聲里,一半是恨兒子,恨兒子做出這樣有辱門庭,有辱先祖,丟人現眼的事來。以后,自己怎么在別人面前露臉呀!游街、批斗、戴高帽子,自然也不光彩,但那畢竟還是政治上的事,自己沒做賊,沒偷人,沒有什么被人家嘲笑的。這一下好了,家里出了這樣的報應,出了這樣的丑聞,在這鎮子上,自己還怎么做得起人,講得起話呀!另一半,是恨自己。是恨自己沒有把兒子教育好嗎?不全是這樣。更多的,是恨自己這倒霉的家庭成份,害了兒女們,使他們當婚的難以成婚,當嫁的難以出嫁,或嫁得不稱心。他恨自己沒有能耐,不能為三十大幾的兒子娶上親,成上家啊!
“二叔,你也別急了,急壞了自己的身子不好。”
“二爺,你別哭了。”
“老二,唉!起來吧!”
“……”
幾個留在廳堂里沒有走的族人,不忍心看老人哭下去了,剛才窩在肚子里的火氣,也不知什么時候消散了。他們圍了過來,勸說著李慎之。
“爹,你、你就起來吧。”
這時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曉雷,也挪動著身子,“咚咚”在父親面前的地下,叩了兩下頭,然后伸出手去,想攙扶老人起來。
老人固執地不愿起來,依舊抱著扁擔落淚。
“叭、叭。”
曉雷的兩滴眼淚,掉到了父親的頭上。他“咚”地一下,又跪到了父親面前。
老人當然知道,此刻兒子的心,也有如在油鍋中煎熬。他終于顫抖著,扶著扁擔,立起身來了。他張著淚眼,望著兒子,說:
“老三,你、你要給爹留張老臉啊!快別、別那樣胡想了。”
“爹爹!”
曉雷,這個橫了心的、三十大幾的漢子,剛才,在氣勢洶洶的、眾多的族人面前,在那種威嚴逼人的氣氛里,他沒有哭,沒有流淚。這時,族人們幾乎全都走了,他跪在父親面前,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
“老三,爹想盡一切辦法,讓全家人來幫忙,來出錢出力,也要為你娶門親。你就、你就和她斷了吧!”
“爹,我、我們……斷、斷不了……了。”
“老三,你千萬千萬積德,給爹、給全家人、給全族人留個臉吧!”
“我和她……礙了族人什么?你們為什么沒有臉?”
“莫說混賬話了!”
“我、我要和她結婚。什么樣的女人我都不想了,我就覺得她好。我心甘情愿……”
“叭!”
老人顫抖的手,落到了曉雷的臉上。他的臉上頓時麻辣火燒起來……
曉雷和大香這個合理的要求,遭到了不合理的拒絕。全族人反對,全鎮人反對。平頭百姓反對,干部們也反對。大香的家里,也掀起了波瀾。爹黑著臉罵她:“你這個不要臉的貨,還不快給我去死掉!你不要臉,我還要這張老臉啦!”娘流著淚勸她:“趕快選一個人家,跟一個人,離開那里,遠遠地離開那里,離開那個背時的二仙灣。”接著,家里四處請人為她尋訪人家,終于由爹娘做主,定了一個。
爹娘為她定下的這一個,是個篾匠師傅,由于一只腿帶殘,短了一截,走路一跛一跛的,年紀四十五、六歲。由于腿不方便,一直沒有結婚,是個老黃花崽。人很忠厚老實,還傳聞他手邊積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大香娘還代替女兒跑去看了,那個地方也不錯,一條小河,從屋前流過。河邊還長了一叢叢的竹子。水清竹綠,蠻好看的。屋后,則是一山一山的楠竹。真是柴方水便。
昨天,娘來到女兒家了。一進屋,老太太就把她去看的那個人家,那個漢子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她講了。把那個跛腳篾匠,那個老單身漢,夸到天頂上去了。
“日子也給你訂了。就訂在后天。請八字先生看過,那是一個好日子,你自己看呢?”
大香娘抬起頭來,看著女兒。大香卻把頭低下去了。
“說呀!”
“……”
“二頭婚,用不著做大準備,把這邊屋里的東西往那邊屋里一抬,就行了。”
“……”
“你心里還想著他呀!你怎么這樣癡心,這樣哈(傻)。他那個人再好,是你那死鬼男人的侄子,是不能做你的漢子的呀!那樣做是缺德的,是要遭千人指、萬人罵的!”
她總不開口,總不做聲。只有淚水一滴一滴地沿著她的臉腮落下來。
“是不是嫌那個男人年紀大一點、腳有點殘疾?”
“……”
“要撒泡尿照照自己呀!二頭婚,半路貨,還哪來那么多的挑剔?”
娘看到女兒老不開口,心里不禁有點火,話也就來得不知輕重了。
大香臉上的淚水流得更快了。心里一陣陣地絞痛。娘啊,你怎么講出這樣的話來,怎么這樣往女兒心里插刀啊!這象一個做娘的嗎?這象是從一個娘口里講出來的話嗎?
娘也是氣頭上的話啊!這時,她看到女兒哭得更厲害了,不禁心軟了,語氣也就由強硬變得柔和了:
“大香,你聽娘一句話:千萬千萬在心里把他忘掉,把他丟掉!啊?”
能忘掉他嗎?能丟掉他嗎?他的心,自己的心,緊緊地扭在一起了。他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他啊!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個五個月的肉砣砣了,這可是他的骨肉呀!他一回又一回地懇求著自己:要把他的孩子生下來。可自己怎么能把這孩子生下來呢?生下來后,世人會怎么看這個孩子呢?難道,真的咬著牙,硬著心和他斷了,帶著肚子里這個自己和他的孩子,走到那個陌生的男人、走路一跛一跛的篾匠身邊去?他、他又會怎么來看自己腫子里帶去的這個孩子呢?曉雷的心里又怎么受得了呢?真是左也難,右也難,往前也難,往后也難呵!
大香的心都要碎了!
娘走了。老太太不管女兒答應不答應,丟下這樣兩句不容更改的、硬梆梆的話,便一搖一晃地走了。
“明天,你弟弟來把你和細伢子接回屋里去。后天,再從我們雞尾嶺過門去竹溪灣去。”
她抬起頭來看娘,娘那矮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止不住的淚水,順著她的臉腮滴落下來。
天色挨黑的時候,他來了。事情敗露以后他反而膽子大些了。不管人們怎么在背后說他,他裝著沒聽見,瞟也不瞟別人一眼,很坦然地走進了這幢屋子。
她坐在火塘邊發呆。生活這一次給她的打擊,比以往任何一次給她的打擊,都重,都慘。那一年,丈夫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時候,她心里慌過,愁過。但是,她很快就頂過來了。丈夫死去的時候,她幾百里路趕去,站在丈夫的墳前,她心里痛過,亂過。但是,人死豈能復生?再愁也沒有用。她想得開了,心里很快就平靜下來。自己的命賤,所以有這么多的磨難。沒人疼自己,只好自己看重自己。因此,她總是吃力地、充滿活力地在生活里尋找自己的路,而且一步一步地、艱難而堅定地朝前走去。這一回,她心里卻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慌亂,從來沒有過的為難。她真不知如何朝前舉步了,真不知選擇什么樣的路走好了。
一團一團的煙霧,從他口里吐出來,飄動在他的面前,也飄動在她的面前。曉雷坐在她對面的板凳上,一言不發,只一支接一支地燒著煙。
“剛才,好象你娘來了?”
他實在忍不住了,問。
“嗯。”
“她來有么事?”
“為我尋到了一個男人,要我……”
“你愿了?”
“你同意我……?”
兩人同時抬起頭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她流淚了,他也流淚了。
“什么地方?”
“竹溪灣。”
“么樣人家?”
“一個篾匠。”
“篾匠?”
“跛腳人。”
“多大歲數?”
“哇……”
大香哭了。
自然,問話在這里中斷了。他抬著頭,木然地望著對面的她。煙頭,在手里燃著,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頭了,他也不覺痛。他沒有把煙頭丟掉,讓它燒燙著自己的手指。他不曉得痛了,幾乎麻木得失去了正常人的知覺。
“娘說,派弟弟來接我。”
大香咽住哭泣,張著一雙淚眼告訴曉雷。
“什么時候?”
“明天。你、你看……”
“……”
他麻木地望著她,沒有回答。
房間里靜下來了,靜得出奇,靜得可怕。
突然,外面傳來母親呼喚兒子的聲音:
“木伢子,回來呀!木伢子,回來呀!你爹爹不會再打你了呀!你再不回來,娘會急死去了……”
這準是鎮子上哪個調皮的伢子,挨了爹爹的打后,跑到外面去了,天黑一陣了,還沒有回家去,做娘的心里急,滿街滿巷地呼喚著兒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時,窗子外面,又傳來一個老人蒼老而顫抖的、壓抑得很輕的聲音:
“曉雷,回來!曉雷,回來!爹有話和你講啊!”
這是李慎之在喊曉雷。顯然,老人曉得兒子已經到這幢房子里來了。他不愿意走進屋里來喊,也不愿意讓別人聽到,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可憐的老人啊!
曉雷的頭抬了一下,依然坐著,沒有起身。
“曉雷,你回來呀!”
爹爹輕輕的、顫抖的聲音,又傳來了,他已經走到大香的屋子邊上了。他仍然沒有進屋,就象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這屋里一樣。他的心里苦啊!
曉雷低頭坐著,沒動身,沒回話。燈光下看去,臉色墨黑,就象剛剛害過一場大病。
大香也呆呆地坐著。窗外老人那顫抖、悲切、渴求的聲音,喊得她心里亂。她真不知是勸曉雷回去好呢,還是把曉雷留到自己身邊好。她不愿意曉雷離去,她心里有多少事要問他的意見,要和他打商量,要請他拿主意啊!
慎之老人見一次又一次地喊,喊不動兒子,只好留下這樣的話,離去了:
“曉雷,你早一點回來呀,爹有事要和你講。”
老人輕輕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遠去。
“你爹真有事要和你講嗎?”
“有。”
“么事?”
“還不是……請人為我提親。”
“是個什么人?”
“……”
“你覺得合適嗎?心里愿嗎?”
“我……”
猛地,這個熱血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站了起來,撲將過去,一把將大香摟到自己厚厚實實的懷里,輕輕地,卻又是瘋狂地喊著,叫著:
“我要你呀!我要你呀!”
一個接一個熱烈的動作,一個接一個親昵的動作過后,大香突然從曉雷那寬闊的懷里站了起來,從容地理了理自己散亂的頭發,把一句在心窩里憋了好久好久的話,噴出來了:
“那,我們走!”
“走?”
曉雷迷惘地看著面前臉色堅毅的大香。
“三十六計,只有走為上計了。”
“一起逃跑?”
曉雷吃驚地望著大香,大香堅毅地點著頭。
“離開這背時的二仙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到沒有親人、沒有熟人的地方去,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
“大香!”
曉雷又一把將大香緊緊地摟住……
“什么時候動身?”
他咬著她的耳朵問。
“今晚!”
“今晚?”
“嗯。”
女人果斷地點了點頭。突然,一顆熱淚,溢出她的眼眶。她傷心了。她想到什么事了?
她從曉雷的懷里鉆出來,推門進里屋去了。她來到床邊,埋下頭去,親了親睡得正香的孩子。淚水涌得更快了,一滴接一滴地從臉腮上掉下來,滴在孩子的額頭上。熟睡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額角上滴落了什么東西,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抹了抹額角,動了動身子,又呼呼入睡了。
如果說,女人的胸膛里跳動著兩顆心的話,那么,一顆心是給自己愛戀的男人的,一顆心則是給自己心愛的兒女的。她兩個兒子,前幾年大兒子夭折了,現在只剩下了這個小兒子!今年,他才十三歲多,剛剛進中學。現在,做為他的媽媽,他最親最親的人,就要離開他,奔走他方,自己真放心不下,自己心里真痛啊!
她不能帶兒子一起走。這次出去,是去逃難,是去躲災,是去完成自己的一個心愿,是去了卻自己的一樁心事,是去追求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如果天底下有自己和他安身的地方,也許再不到這二仙灣來了。兒子要讀書,不能荒了學業。她決心把兒子留下來,明天讓他舅舅把他接走,接到自己的娘身邊,接到他的外婆身邊去。外婆是會疼他的,疼這個苦命的外孫孫的。
燈下,她匆匆地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兒子的,一封則是留給明日來接他的弟弟的。寫給弟弟的信很短,是這樣幾句話:
弟弟:
姐姐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你們不要來尋我,我不會死。我要好好地活下來。也許幾個月,也許……就會回來的,回到你們的身邊來的。
孩子托咐給你了。他是你姐姐的命,請你象愛姐姐一樣愛他。
請爹爹和媽媽狠狠地罵他們的不聽話的女兒吧!我統統領受,統統聽著!
姐匆草于
出走前的黑夜
她把兩封信,疊好,輕輕地放在孩子的枕頭邊。然后,俯下身子,愛撫地、依戀地親了親熟睡中的兒子。這時候,應該可以走了。然而,她沒有走,又在床邊站了好大一陣。接著又煮了一爐鍋的飯,炒了幾樣菜,以便兒子明天早上吃。一切安排妥貼后,她才把一個裝得滿滿的大背袋,交給曉雷背著,自己挽著一個包袱,走出門。
夜深了,這座江邊小鎮,亮著幾盞冷冷的燈光。她讓曉雷先走,要他走出鎮子后在路邊等她。曉雷走了幾分鐘后,她才上路。快要走出這條古老的麻石板街道的時候,她突然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座小鎮。此刻,這個女人的心,變得是那樣的沉重。她突然感到這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那么的陌生。啊!為什么這里的熟人,變得不熟了呢?為什么這里的親人,變得不親了呢?
他們沒有上火車站,也沒有上汽車站,卻朝著這座大山走來了。他們想穿過這一層一層的山,這一道一道的嶺,到山的里面、嶺的里面去。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去。到那里去尋找世間的溫暖,尋找人生的歡樂。
夜神,用它沉沉的黑裟,裹著大地、裹著江流,裹著山崗,也裹著這兩個苦命的人兒……
四
窗外,樹葉子沙沙地響,好象是下雨了,曉仙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鐘了。她合好攤開的書本,開始洗臉、洗腳,完成這一天的最后一項活動,準備上床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這是一間十四、五平方米的長方形房子。房里的陳設簡單而整齊,雅致而大方。處處透露出女主人的不同一般的審美觀,以及那孤僻高傲的性格。三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每天的活動范圍,是兩點成一線。兩點,是上班的醫院和這間小小的住房。一線,是從醫院回到這間房子的那條不知蓋了她多少遍腳印的小路。每當回到這間房子里,她就感到進入到了自己的王國,進入到了自己的領地。她感到,世界再大,而對她來說,只不過是一座監獄,關禁她心靈的監獄。她覺得,在偌大的世界里,只有這十多平方米是自己的。在這里,她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興趣,來安排這里的一切,來調遣這里的一切。
一回到這里,外面的一切她都不知曉了。外面是不是下雨了?是不是刮風了?外面那吵吵嚷嚷的聲音,是誰和誰在吵架嗎?她都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如果某一個星期日或假日,你來到這間房子,猛然問她:“外面是晴天還是陰天呀?”她準回答不出。這除了她無心留意外面的世界外,還因為,無論是嚴冬還是酷暑,一塊長長的、里外兩層的暗紅色的大窗簾,把窗戶封了個嚴嚴實實,把屋外的那個世界,關在窗外了。
如果誰來找她,只敲門,不通報姓名,她是不會理睬的。通報了姓名,她還要在那個她自己特制的、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小孔前,往外面“偵察”一番,看個清清楚楚,看是不是可以信賴的人。看清楚了,確是自己可以信賴的人,她才開門。不然,她是不會放人進到她這個世界里來的。
在別人的眼里,她是一個怪人,怪得不能再怪。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還不成家,還不找對象,是什么原因?是她本人的條件不好嗎?論外貌,在這座小城里,找不到第二個象她這樣讓舅子漢們著迷的美人了;說文化,她是五十年代中期的醫科大學畢業生;道職業,是這座小城的王牌醫院的王牌醫生。眼下,社會上不有這樣四句話嗎?“聽診器,方向盤,實權派,刀一把(屠戶)。”這四種人們認為最有實惠的職業,她居其首啊!那么,是不是她在戀愛問題上受到過刺激,心理上留下了什么陰影呢?四年前,她剛從那座大城市的大醫院調到這座小城市的小醫院里來的時候,曾的確傳過來一些關于她的風言風語,關于她的風流韻事,說她是一個“風騷女人”。然而,調到這里來工作以后,熱心于想發現這方面新聞的人們,對她進行過周密的“偵察”。到頭來,耽擱了很多晚上的眼閉(睡眠),卻是一無所獲。在這番“偵察”過程中,他們發現她對任何的男性,都異常的冷漠,沒有一點熱情,甚至有一種仇視。那些“偵察”她的人,為此做出這樣的判斷:她,準是一個公母人。只有公母人,集兩性之長,才長得這樣漂亮。也只有公母人,具備兩性的生理特性,才對異性揚不起熱情。
這是一個謎。
有人感嘆地說:“如果解開這個謎,那該是一部多有趣的書啊!”
她洗完臉,洗完下身,脫掉衣服,就上床了。她坐在被窩里,又捧起了書。多年來形成了這樣的習慣,睡覺前,看看書,眼皮子累了,再閉合眼睛睡覺。要不,總失眠,睡不著。有時候,看書看到再晚,也不管用,照樣的失眠。這是不是她的生活里缺少了什么,或者,她違背了自然的法則(女人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不結婚,這不是違背了自然法則嗎),大自然要懲罰她,讓她患上一個失眠癥。
她剛剛把書本捧起,外面就有人敲門了:
“砰砰砰……”
敲門者只是“敲門”,沒有通報姓名,她不予理睬,連一聲“誰”也沒有問。
“砰砰砰……”
敲門聲更急了。這是誰呢?這么不懂味!都什么時候了,還來敲一個單身女子的門。
“砰砰砰!”
敲門聲更加粗重,更加急促了。
她生氣了。她要發怒了。她想罵人了。然而,她還是沒這樣做,只是“叭”的一聲將燈拉熄,表示抗議。
“姐姐!姐姐!”
外面見屋里的燈熄了,知道里面有人,趕忙大聲地喊起來。
“你是曉雷呀?”
“是我!二姐,是我!”
她伸手把電燈拉亮了,屋子里又重見光明了。這時,曉仙的心里,迅速地涌出一股復雜的思緒!弟弟曉雷和滿娘大香的事,她前幾個月回家去時,聽爹爹講過。老爹爹在講述這件事時,老淚直落,連呼“冤孽,罪過!”并要她幫著拿拿主意,看到底怎么辦。她是一個知識淵博的醫學家。醫學家,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人類學家啊。然而,發生在自己家里的這么一個奇特的問題,卻把她難住了。她也覺得有辱家風,太不符合我們民族的傳統道德規范了,太不符合我國的國情了。她對這個弟弟,對這個滿娘,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怨恨。對他們的這種行動,覺得太不可理解了。難道,一個男人,沒有女人,就不能活命了?難道,一個女人,沒有男人就不能生活下去了?自己就是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不是活得很好嗎?不是過得很好嗎?你啊,曉雷,太沒有男子漢的志氣了!你啊,大香,我曾經欽佩過你,敬重過你,覺得你是一個有志氣的好女人,而今,怎么來評說你呢?怎么來看待你呢?上一次回去,曉得曉雷和大香在一個黑夜里逃跑了。家里不知他們跑到哪里去了,幾個月不知道音訊。大香,連自己十多歲的兒子都丟下不管了,都舍得,就是舍不得曉雷,離不得這個男人!孩兒是娘身上的肉啊!男人,又算是女人身上的什么呢?
“大香,這個怪女人,太沒有做娘的良心了,丟下自己的細伢子,和一個野男人,一個是自己的侄兒子的野男人,遠山遠水地、痛痛快快地去騷去了,去野去了。”
那次,她在屋里住了兩天,聽到別人都這樣罵大香,都這樣數落大香。這時候,曉仙的心里,倒反涌起一股對這個女人、對這個死心塌地鐘情于一個男人的女人的同情心來了。心里,莫名其妙地掛念起這一對流浪在外的有情人來了。他們,在什么地方落腳?在什么地方過夜?靠什么來維持生活?她甚至擔心他們一時想不開,會一起去尋短見。世上的情人們相抱一起或投河、或臥軌的事還少嗎?這段日子里,這個不關心世事的人,不愛聽小道消息的人,也變得特別的注意聽別人講這方面的新聞了。哪里發現了一對投河自殺的男女死了以后兩個人還死死地抱在一起;哪里又發現了一對臥軌自殺的男女,兩個腦袋都碾碎了,認不出人來了……她希望,這些男女里,沒有他和她……
人的觀念啦,人的思想啦,復雜,復雜啊!這種同情心這種掛念,只在她的心間逗留了一會兒,很快地就消失了。她又變得憎恨起他們來了。覺得這是他們自己討來的,覺得他們活該!
現今,弟弟來了,她也來了,找到自己這里來了。他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她呢?是……弟弟,與自己情同手足啊!不管他過去怎么不對,如今尋來了,自己不能閉門不見,不能把他關在門外!
她匆匆從床上爬起,穿上衣服,就走到門邊去開門。
門開了,只見外面,水淋淋地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曉雷,另一個是大香。這時候,她才知道,外面確確實實下雨了,下著很大很大的雨。
兩個人一齊來了,讓不讓他們進自己的門呢?她一下子愣住了。剛才,她大概想到只有曉雷來了。
“哎,哎喲!”
大香站在曉雷身邊,在痛苦地哼著。她強行忍耐著這種痛苦,把哼叫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二姐,大香她……”
曉雷可憐巴巴地想向自己的二姐姐說明一點什么。話才說出一點點,他又咽下去了。
“轟隆——”
一道強光,把大地洗白,一道閃電,把天宇撕裂,一聲沉雷,使宇宙抖動。雷聲過后,雨點兒更大了。屋頂上,地坪里,被雨點兒打得嘩嘩一片響。
在這道閃電的強光里,曉仙看清了大香那張臉,看清了曉雷那張臉。這是兩張懇求的臉,又是兩張倔強的臉!
從醫科大學畢業,擔任婦產科醫生,已經十五、六年了。多年的臨床經驗告訴她,面前這個產婦,已到了分娩之際了。目下正是深秋季節,這風雨之夜,很有點寒意了,何況她已淋得一身透濕。再這樣呆著,對她和她即將降世的孩子的身體,都很不利。其后果,將不堪設想。一種醫生的責任感,沒容她再多想。
“快進屋,快進屋!”
曉雷攙扶著大香,走進了二姐姐這間房子。剛走進房,曉仙就朝弟弟一揮手,說:“你先出去!”
他出去了,房間里只剩下了兩個女人。曉仙瞟了大香一眼,只見自己這位漂亮的滿娘,明顯地消瘦了,變得黃皮寡色了。那張團團臉,拉長了,變黑了。命運,對她的打擊,重啊!她飛快地打開自己的衣柜,取出自己的幾件衣服,放到大香的面前。
大香遲疑著,沒有動。
她想喊她,快把濕衣服換下。過去,她是喊滿娘的,盡管,她比自己還小幾個月。她和自己的那位堂叔父結婚時,她在外面念書,沒有在家。后來回家去,媽媽向她介紹:“這是你滿娘。”當時,她喊不出口。只朝她笑了笑,算是喊了。那時她留給曉仙的印象,是這位滿娘很漂亮。滿叔可真有福氣啊!甚至,她在心里把大香評為全鎮子最漂亮的女人。后來,一次又一次地見到她,曉仙喊她做“滿娘”了,喊得很順口了。現在,喊她做什么呢?難道還喊滿娘嗎?為什么這滿娘喊不出口呢?
“快把衣服換下呀,等會著涼了!”
她沒有喊她做滿娘,也沒有喊她做大香。什么也沒有喊,只催她趕快換衣服。
大香望著曉仙,羞赧地、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動手將自己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脫得全身上下一絲不掛。這時,曉仙又給她遞來一條干毛巾,她從上到下地抹著自己那光溜溜的身子。這屋里只有兩個女人,無需遮遮掩掩,躲躲閃閃。
剛剛穿上棉毛衫、棉毛褲,大香的肚子又一陣一陣絞痛了。有經驗的婦產科醫生當然知道,肚子里那個小生命,在那里吵著,鬧著,想到人世間來了。她沒有讓大香再穿衣服,趕忙將她扶上床,讓她躺到自己剛才躺的被窩里。被窩里還溫溫熱,還留著自己的體溫。
這時候,曉仙才把門打開,放曉雷進來。自己是個女人,沒有男人的衣服,拿什么來給弟弟換呢?曉仙為難了。曉雷將自己的包袱解開,包袱里的衣服全部濕透了。偏偏在這時候,大香的肚子痛得更厲害了,在床上一聲一聲地呻吟著。曉雷一身透濕地站在床前,焦急地看看大香,又看看二姐。
孩子要降世了,應該馬上送醫院!可是,這時,外面風狂雨猛,怎么去醫院呢?去搖一個電話,請醫院里來部救護車?這些,似乎都好辦,似乎都還不為難。使曉仙感到為難的,是送到醫院里后,同事們準會詢問:產婦是你的什么人呢?這男子又是你的什么人呢?自己怎么回答人家啊!編一套謊話欺騙人家?打從娘肚子里出來,自己就沒有說過謊!她感到臉很熱,心里很慌、很亂。
床上,大香痛苦的哼叫聲,一聲緊似一聲;面前,弟弟的目光向自己發出一次又一次懇求。這是無聲的懇求,這又是抓心的懇求!
當婦產科醫生十五、六年了。多少孩子,通過自己的手,來到這個世界。這十多年里,什么樣的產婦自己沒有見過?就是那未婚女子的私生子,自己也接過!沒有哪一次,使自己這樣地著難!面前的這位產婦,不是別個,是自己的……面前的這個男子,也不是別個,是自己的……這孩子來到人世后,怎么向別人交代呢?
“哎喲!哎喲!”
大香痛苦的哼叫聲,一聲比一聲粗了,重了。她是一個吃過苦的女子,遭過磨難的女子,是一個忍耐力極強的女子。一般的苦楚,她是不哼不叫的。這時候,看來是異常的痛苦了。
“咚”的一下,曉雷跪到了曉仙的面前:
“二姐,弟求你了!”
曉仙的心猛地一緊,雙腿戰戰兢兢。現實,不容許她再多想了。她終于決定讓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在自己這間房子里,在自己這塊小小的領地出生。然而,什么準備也沒有做,要草紙沒有草紙,要破布沒破布,要接生用的器具沒接生用的器具……真是百樣無一樣!
她又打開了自己的衣柜,取出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墊在大香的身子下。好在自己家里還有一個藥箱。這時候,她打開藥箱,取出聽診器,在大香的小肚子上聽著。胎音還正常。突然,她的胸膛一緊,發現胎位不正。兩個可怕的字,驟然災星般地跳到她的心里:
“難產!”
果然,嬰兒的兩條腿先下來。這時候,曉仙顯得非常的鎮靜。她知道,自己的情緒,將直接影響著產婦。她胸掛聽診器,站在床前,指揮著產婦用勁。她自己沒有結婚,自然沒有生過孩子,但她的職業使她懂得:產婦該怎么樣用勁,孩子才下來得快。
“收氣,出氣,使勁!”
大香的兩只手,緊緊地抓著床檔頭的木柱子。收一口氣以后,停停,然后再出氣。借出氣的當兒,用勁往下擠,想把孩子擠出來。她滿頭的大汗,臉色也慘白慘白了。
半個多小時過去,嬰兒沒有下來;一個多小時過去,嬰兒還沒有下來。眼看,從發作到現在,快三個小時了,嬰兒還只下來一條腿。如果在醫院里,她會動剪子了。然而,眼下是在自己的這間房子里,這里什么器具也沒有!曉雷,這個頭一次見到女人生孩子的男人,被這個痛苦的場面嚇呆了。他不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是難產。他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嬰兒從娘肚子里出來,是該頭先出呢?還是該腿先出來呢?
曉仙又用聽診器聽了聽,胎音正常,嬰兒沒有什么問題。她擔心嬰兒憋氣太久,下來時會窒息。便從藥箱里取出注射器,往里灌了兩支藥液,以便需要時用。
嬰兒終于下來了,是個男孩。不出曉仙所料,嬰兒下來時,不哭不叫,曉雷以為死了,急得慌亂地哭起來。
曉仙沉著地取來已經灌了藥液的注射器,朝嬰兒的屁股上扎了針。
“哇——哇——”
孩子霎時大哭起來。
大香太疲倦了,又是難產,吃夠了這份女人的苦頭。這時,她看到孩子終于接到了人世,而且是一個男孩。自己總算盡到了責任,實現了那個憨漢子的心愿,終于把他的骨血為他留下來了,終于為他生了一個接香火的。她沒有去想其他了,她太累了,香甜甜地睡過去了。
曉雷望著嬰兒,眼睛濕了。這是自己多少日子來盼望著的孩子,這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和大香愛情的結晶!孩子啊,你來得多么艱難,但終于來了,來到這人世間了,來到自己的面前了。他心里很興奮,很滿足。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上還穿著濕衣服。他突然間感到冷了,身子不住地哆嗦起來。
曉仙呢?她熟練地將嬰兒包好,放到大香的身邊。一時,她也有一種習慣的、職業的欣慰,又一個小生命,通過自己的手,平平安安地來到了人世。這個世界上,又多一個哭的,多一個笑的了。
然而,這種欣慰,這種滿足,太短暫了。緊接著,一種難言的痛苦,一種隱隱的惆悵,一種莫名其妙的慌亂,又來到了他們的面前。他們頃刻間回到現實世界里來了,思考起再現實不過的問題了:孩子生下來了,可怎么樣讓他在這個有情又無情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呢?
曉仙佇立在窗前,沉思。曉雷站立在床邊,身子不住地哆嗦著。只有大香,丟開了這一切煩惱,安然地睡過去了。是啊,她太累了。
外面,風沒停,雨沒住。是一個風雨逞狂的世界。不時,一道強光,把大地照白。強光瞬間即逝,大地又墜落到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五
孩子來到人世一個星期了。
這一個星期,這屋子里的人,由盲目的欣慰、興奮,到冷峻、嚴肅地思考現實了。
三天里,這房間里的面貌也變了。那種雅致的、脫俗的、高貴的氣氛不見了。這里,搭出了尿片,晾出了濕衣服,地板上,灰塵多了,紙屑雜物多了。整個房間,變得亂了,臟了,俗了。
也許是由于職業的原因,也許是由于獨身的原因,也許是由于個人愛好的原因,曉仙特別的愛清潔,講衛生、好干凈。對房間的擺設,特別的講究,房里的一切,都安排得那樣有條理,那樣齊齊整整。她是個婦產科醫生,職業使她必須經常和產婦、和孩子打交道。然而,她并不喜歡孩子。在上班的時候,她對產婦和嬰兒,有一種醫生的責任感,有一種職業的愛好。她覺得產婦可親,孩子可親。然而,一回到這里,一回到這個自己的王國里,她真不想見到孩子了。尤其是討厭嬰兒的哭聲。她希望自己的房間里安靜,希望自己的心安寧。而現在,她真不習慣,真不適應。可是,她又不得不去面對現實,去習慣,去適應。
昨天,曉雷和大香,看到曉仙不高興,心情很煩躁,便收拾東西,抱著孩子,準備走。
“回來!”
她從來沒有發過這么大的火。對著曉雷,對著大香,怒吼。
兩人在門邊一齊站住了,愣了。
“走!走!你們準備走到什么地方去?”
“……”
曉雷答不上,大香也答不上。他們也真不知道:從這里出去后,到哪里去安身?
“又去流浪?”
突然,曉仙冷峻地望著他們,這樣地發問。
“……”
兩個人的頭都低下了。
“現在,產婦需要休息,需要補充營養,孩子需要安寧。他們不能去流浪。受不了那種磨難!”
曉仙流淚了,曉雷和大香也流淚了。
“給!”
猛地,曉仙把一只手伸到了曉雷和大香的面前。她的手里,放著一疊人民幣,一片房門鑰匙。
曉雷呆立著,沒有去接,大香也呆立著,沒有去接。
曉仙的手在顫抖:
“這房子交給你們。我和別人斟班了。這個月,我全部值夜班,白天也在醫院。奶不夠,已經訂了一個月牛奶。每天早上,你們自己到醫院門口去取。我,每天回來看看。”
“二姐!你……我……”
曉雷的嗓音哽咽了。
“接、接住呀!”
曉仙又把手往前送了送。
曉雷終于伸出手去,將二姐手里的錢和房門鑰匙接過來了。
“既然這樣了,你要盡到責任。每天到街上去買點肉,或者買個雞,燉給她吃。她需要營養,孩子也需要營養!”
曉仙對弟弟交代著。
曉雷點著頭,一下又一下。大香呢,在一旁悄悄地抹著淚。
“不要哭,在月子里哭不好。”
曉仙寬慰大香。至今,她還沒有稱呼過她,不知道喊她什么好?一個民族的習慣,為什么能這樣牢固地禁錮著人的心?要改變它,是這樣地艱難!
曉仙走了。她把這間房子,把自己的這個王國,這片天地,慷慨地、卻又是痛苦地讓給弟弟和大香,自己住到醫院里去了,代人家值夜班去了。每天,她回來一、兩次,看看大香和嬰兒,問上一、兩句話,又走了。這間房子,在一天一天地變著。現在,幾乎將完全改變她生活在這里時的面貌了。這些,她還不在意,不著急。使她著急的,發愁的,是那個至今仍未想出滿意的解決辦法來的最現實的問題:如何讓這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
她是個婦產科醫生,常有一些自己沒生育孩子、卻又很想孩子的夫婦來找她,要她留留心,注注意,如有人生下孩子自己不想帶的,為他們抱一個。不知是有人窺見到了她這間房子里的秘密了呢,還是一種無意的巧合,今天,好幾對夫婦找她,拜托她幫自己抱一個孩子。女孩也行,男孩更好。這,把她的心撬動了。是不是選一個人家,將這個孩子送了呢?弟弟和大香,吃了那么多的苦,這樣艱難地把孩子生下來了。現在自己勸他們把孩子送給人家,他們會同意嗎?不送人,又有什么辦法呢?難道,他們能帶著孩子回二仙灣去嗎?難道,這個社會、這個民族,會容許他們結合嗎?會容許這個孩子在他們身邊生存下去嗎?母親已經去世了。難道還要讓年邁的父親,為這事氣死不成嗎?老人在鎮子上已經抬不起頭了,難道還要往他的頭上壓一塊石頭嗎?不行,一定要動員曉雷和大香,把這個孩子送給別人。
她把今天來找她的幾對夫婦,在心里默了一遍神。覺得其中一對條件不錯。夫婦倆都是知識分子,中學教師。這年月,知識分子在社會上,在人們的眼里好象不吃香了。而在她的眼里,知識分子的形象仍然是崇高的。孩子能夠在那樣的父母身邊長大,在那樣的家庭環境里長大,將來一定是不錯的,是有出息的。交給這樣的家庭,選擇這樣的養父母,曉雷和大香,應該放心了。
這天晚飯后,她回到這間房子里來了。
“二姐,你吃過晚飯了嗎?”
她進屋時,曉雷正把燉得拍爛的雞肉,夾到碗里,送到床邊,遞到大香手里去。見曉仙回來了,他轉過臉來,對著曉仙,這樣問。
“吃了。”
“以后,你回來吃飯吧,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不了,到醫院食堂里吃,方便,我吃了一、二十年的集體食堂,習慣了。”
說著,曉仙來到床前,躬下腰去,看看孩子。這小家伙來到人世間才一個星期,就長得很招人喜愛了,他沒有煩惱,他無憂無慮,只要吃飽了奶,就睡得香香的。他哪里曉得,他的到來,使得父母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難!他哪里曉得,他的到來,給這么多人帶來煩惱,帶來憂愁。
不知怎的,這個平日里不喜愛孩子的獨身女子的心,今天被這個孩子給攪動了,她突然生出一份愛悅孩子的情緒來,她不由自主地輕輕抱起孩子,親了親。生出才七天的孩子,在她的懷里,咧開小小的、紅紅的嘴巴,甜甜地、無聲地笑了。
這時,站在一旁的曉雷,連忙開口說。
“二姐,這孩子生下來七天了,還沒有個名呢!請你為他取個名吧?”
“名?”
突然,曉仙一怔,一切似乎又回到現實中來了。她一下子又記起了自己這次回到這間房子里來的使命。她輕輕地把孩子放下,踱步到窗前,面對窗外,佇立。她的心翻騰起來,對不對他們講呢?該怎么對他們講呢?孩子長得真可愛,他們能同意嗎?會舍得嗎?把這孩子送人,別說做父母的舍不得,自己的心也一時不實在,也舍不得呀!那么,是不是讓他們把這孩子帶在身邊算了呢?不行呀,這孩子留在他們身邊,無法向家族、向世人交代。自己全家人的臉都會無處放,都會有一種擺不脫、推不開的恥辱!
“二姐,你還沒有為孩子想出一個好名來嗎?”
曉雷看曉仙不做聲,以為她正在思索給孩子取個什么名字哩!
“隨便取一個,越賤越好。”
“越賤越好?”
“是啊,名賤人富哩!我們鎮子上,那個叫狗仔的,現在不是成了一家大工廠的廠長了?”
“……”
曉仙沒有回復弟弟的話了。她心里痛。
又是一陣沉默,又是一陣艱難的思索。她終于開口了:
“今天,有幾個人找我……”
說到這里,她又把話咽下去了。
“找你做什么呢?”
磽雷問。
“有一對夫婦,條件很不錯,都是中學教師。如果孩子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后一定會……”
“二姐,你……”
這時,曉雷和大香,警覺地抬起頭來了。
“你們,能帶著這個孩子回二仙灣去嗎?”
“……”
“不回二仙灣,又往哪里去呢?沒有戶口,你哪里也別想落腳。”
“……”
曉雷和大香,一直愣著。是啊,問題就是這樣的嚴峻,這樣的無情,這樣的緊急,逼著自己馬上回答。這不是二姐給自己出難題,這是現實給自己出的難題!
房間里,空氣似乎凝固了,使人感到難以透過氣來。只有躺在媽媽身邊的小家伙,還不知曉人世間的事,還沒有做人的煩惱,這時,他咧開小嘴巴,在獨個兒笑哩!
突然,外面一片轟嚷聲。
“快抓扒手!快抓扒手!扒手跑到這條巷子里來了!”
漸漸地,嘈雜的腳步聲,轟轟嚷嚷的喊叫聲,遠去了。這個世界啊,真不寧靜!或大轟大嚷的吵鬧,或靜悄悄地折磨著人的心。
外面,那喊聲、叫聲消失了,房間里又顯得出奇的靜。窗外那幾團樹影,溶進了沉沉的夜色。今天晚上,天上云很厚,不見月亮,不見星星。
曉仙一直站在窗邊,似乎在平靜地眺望著夜空,尋找著失去了的星星和月亮,而心的深處,卻在翻江倒海,卻在電閃雷鳴。一個個驚嘆號和疑問號,交替著涌到她的面前。一場激烈的、痛苦的思想斗爭,在這個獨身女子的腦海里進行……
終于,她平靜地、卻又是十分果斷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你們實在不愿把孩子送給人家,那就留給她吧。”
“誰?”
“我!”
曉仙突然把身子轉了過來,面對著曉雷和大香。這太叫人感到意外了。當然,孩子能留在她的身邊,是最恰當不過的。可是,她是一個尚未結婚的女子呀!將來,她還要找對象,還要結婚、成家的!帶一個孩子到身邊,對她找對象、對她成家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呢?一些離婚女子,為了重新成家時沒有拖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千方百計甩開,或推給男方,或交給父母。她竟然……二姐,我的好二姐,你的這份情,我們領了。但是,我們無論如何不能拖累你啊!
“怎么?不同意?”
“不不……”
“那,就給我吧!”
“不,不不……”
曉雷更急了。
“又同意,又不同意,你們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二姐,我、我們……你還沒有成家呀!”
“成家?”
曉仙突然笑了,笑得很苦,很冷。她終于明白曉雷和大香的心思了。她坦然地向他們披露了自己的心跡:
“這一輩子,我已死了這條心。不結婚了!把孩子留給我吧,讓我們兩個相依為命!”
“二姐,你……弟弟,謝你了!”
說著,曉雷“咚”的一聲,跪到了曉仙的面前。
“我們都是苦命人,快起來吧。”
曉仙將弟弟扶起來了。這時,大香悄悄地哭了。
“大香,別哭,月子里哭不好。”
“曉仙,只好讓孩子長大后,來報答你,來感你的恩了。”
大香的眼淚,還是在往外涌。
“二姐,那就請你為孩子取一個名吧!”
曉雷又提出了前面提過的問題。
“對,請你為這個苦命的孩子取一個名吧!”
大香也激動地懇求曉仙了。
“關于這孩子的名字,我思考過幾天了。”
“你講,你快講!”
曉仙停頓了一下,終于說出了她在心里思考了幾天的、為孩子取的名字:
“這孩子,來到人世間,是這么的艱難。就叫他難難吧!”
“難難!我們的難難!”
這時,大香將孩子摟到懷里,親著,吻著,忍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
“大香,我講過的,月子里哭,對身體不好。不要哭,要高興,要笑。”
大香笑得起來嗎?
曉仙自然也笑不起來,她哭了。
只有難難笑了。
六
“有廢書廢報、爛布子、爛鞋子、爛銅爛鐵嗎?”
外面地坪里,傳來收破爛人的喊聲。這聲音撩得她心頭麻亂呵!他又來了,來了。讓不讓他進屋呢?留不留歇宿呢?她愛他,想他,憐他。可是如今,她又怕他。大香的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沉穩、不踏實、不安生了。
她正在剁豬草。外面響起這收破爛的喊聲時,她心里一慌,險些將刀子剁到自己的手指上。她只好放下剁豬草的大菜刀,呆坐著。
“收爛銅爛鐵、廢書廢報羅!”
外面又在喊。她知道,這是他在呼喚自己。這是他向自己發出的暗號。象過去他們之間的眼色、咳嗽聲一樣。這是他們兩個人這個“民族”的語言。可憐的人兒,上回,你還沒有吃夠虧、受夠罪嗎?你為什么還往這里跑呢?
“有爛布子、爛鞋子、廢玻璃瓶子有?”
這喊聲更近了,更情切切了。似乎就在窗子邊。大香的心里砰砰地跳著。應該讓他進屋里來。轉眼又是三個多月不曾見到他的面了。他瘦了些嗎?他老了些嗎?這三個多月里,他過得還好嗎?他到曉仙那里去了嗎?去看了難難了嗎?難難長得怎么樣了呢?長得胖不胖呢?該沒有什么病痛吧?今年,他可是三歲多了呵!他上次來的時候講,難難進幼兒園才四個月,就學會認三、四百個字了。是個聰明的孩子,幼兒園的老師們,可喜歡他了。那一回,他去看難難后,跑到這里來,和自己講難難的一件事,逗得自己肚子都笑痛了。他說,難難有一天從幼兒園回來,高興地喊:“媽媽,媽媽(他已喊曉仙做媽媽了),今天跑步比賽,我得了第二名。”曉仙也高興了,連忙獎給他一個大蘋果,又問:“多少人比呢?”“兩個。”“兩個人比,你得了個第二名呀!”當時,曉仙聽了笑得伸不直腰來。自己聽了曉雷講完后,也笑得伸不直腰來。難難,我的又聰明又笨的難難啊!
孩兒是娘身上的肉。大香,也真想去看看難難。這是自己的孩子,這是自己和他的孩子!然而,自己怎么能去呢?以什么樣的身份去呢?曉仙會歡迎自己去嗎?她又怎么將自己向孩子介紹呢?難道,說我是他的舅媽(她是把曉雷說成是難難的舅舅的呀)?或者說,我是他的滿外婆?這,這……
她想到這里,就感到臉熱得很,就感到心跳得慌。她思念自己這個又聰明又笨的伢子,然而,她又只能把這思念孩子的淚水,往肚子里吞!
女人,再要強的女人,要與命運抗爭,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要攻破這堵古老而堅固的、傳統習慣勢力筑成的大墻,有多難啊!大香,這個可愛的女人,這個倔犟的女人,這個追求新生活、向往新生活的女人,在與自己命運的抗爭中,在這堵古老而堅固的封建勢力的大墻面前,成了一個可悲的失敗者。她來到小河邊、竹山下的這棟屋子里,來到這個跛腳篾匠的男人身邊,三年了。
難難滿月以后,他們就回到二仙灣。天下雖然大,可是哪里有他們容身的地方呢?戶口、糧證,兩把大鎖,把每一個人,都牢牢地鎖到了一個地方,要挪動一下身子,不容易,何況是他們這樣兩個人呢?幾個月的流浪,幾個月的顛簸,使他們已經吃夠了這份苦頭了。大香,是一個有孩子的女人。她既有一顆愛戀男人的女人的心,又有一顆愛戀孩子的母親的心。她放心不下難難,也思念著自己出走時留在家里的伢子!他還在讀書嗎?學習成績怎么樣?他外婆疼不疼他呢?他舅媽嫌不嫌棄他呢?
回來以后,一場更大的沖擊,對著她來了。男、女兩個家庭,兩個家族,以及大隊、生產隊的干部,不容他們申辯,對他們采取強硬的措施,硬是把他們分離,硬是把她逼到這個大山里來了,逼到這條小河邊來了,逼到這個陌生的男人身邊來了。
她剛走到這幢屋子里的那天晚上,她沒有上床睡,一直在窗子邊站著。那個跛腳篾匠,怪可憐的。他也沒有睡,坐在床沿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悶煙。屋后的竹山里,卻傳來一聲聲凄涼的竹雞的叫聲。她知道,那不是竹雞在叫,而是心上的人在呼喚自己!在二仙灣的時候,他們就常常使用這種語言。他上山去打柴時,常常輕輕地在她的窗子邊裝兩聲竹雞叫。他下河去撈砂的時候,就輕輕地唱著“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歌子,從她的屋面前走過去,現今,他竟跟到這里來了,躲到這屋后的竹山里叫起來了。她心里真痛,真亂,真惆悵,真想開門出去,到竹山里去和他見面!然而,唉,唉唉!這不可能啊!這個陌生的男子。這個自己今天才見面的男子,就坐在床沿上,就守在自己的身邊。
“你、你坐吧!”
什么時候,這個四十多歲的跛腳篾匠,替她搬來了一條凳子。
她目光淡淡地打望了他一下,沒有坐。
“竹雞快——竹雞快——”
外面,又傳來了凄凄涼涼、悲悲切切的竹雞的叫聲。她的心,象有人在撕扯一般地一陣一陣絞痛。
“你、你……”
那跛腳的男子又想說什么話。可是,終因底氣不足,下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來,便咽下去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陣,后面的竹山里,又傳來了竹雞悲切切、情悽悽的呼叫聲。你、你啊,喊什么鬼羅!叫什么腮羅!我能出來嗎?你趕快回去吧,趕快回去吧!夜里,這竹山里有野物,莫被野物叼了去呀!不,不不!你不能走,我要見你!我要見你!……
她的心一陣陣的抽搐。
“天不早了,你、你是不是上床睏、睏、睏算、算、算了。”
啊,他講話這樣咬不出詞來。原來,他不僅是一個跛子,還是一個結子(口吃)!
聽得出,也看得出,跛腳男子是鼓起最大的勇氣,才擠出這么一句話來的,聲音低低的,總感到底氣不足。她的心,被這句話撥動了一下,不由地轉過臉去,瞟了他一眼。只見他低頭站在她面前,樣子十分的可憐。他,打單身打到四十七、八歲了。他也是一個男子,需要女人的溫情,需要女人的撫慰啊!你能給他嗎?你愿給他嗎?她在心里痛苦地問著自己,卻痛苦地回答不上來。
屋后的竹山里,那竹雞的鳴叫聲,終于消失了。他,也許已經走了,也許還沒有走。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呼喚,也是空的,她到了人家的屋里了,人家的身邊了,是人家的人了。今天夜里是什么時候呀?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她那男人不守著她嗎?能讓她出來走嗎?也許,這時候,她已經被那跛腳男人摟到懷里了……
她尖起耳朵,捕捉著從屋后竹山里傳來的每一個聲音。她真希望再聽到這個聲音啊!她那顆受傷的心,需要這個聲音來觸摸,來撫慰!她又真不想再聽到這個聲音,她怕自己的心傷得更重,更慘!
那聲音再也沒有從后山傳來了。他真的走了。她象陡然間遺失了最珍貴的寶貝似的,胸脯感到悶,悶得透不過氣來。
“你、你是不是嫌我的腿……”
象蚊子哼叫一樣,跛腳男人又在她的身邊輕輕地開口講話了。原來他并不是結子,剛才是急的,急得講起話來語不成句了。可憐的男人,你提出這樣可憐的問題,叫她怎么回答你呢?她能回答你嗎?
“我、我、我有錢,很、很、很多、很多錢。”
他又成了結巴子了。突然,只聽到“砰”的一聲,兩疊很厚很厚的鈔票,撂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伍元一張的扎成一疊,拾元一張的扎成一疊。每一疊都有寸把厚。這是他多少年四鄉八寨地做篾工活積蓄起來的呀!
“這,這錢,全都、全都、給、給、給、給你!”
她轉過臉來,平平靜靜地望著他,望著這個陌生的男子,望著這個可憐的男子。她不是被他的錢所誘惑了,而是被他這片心所震動了。猛地,她“咣咚”一聲跪了下去,跪到了這個跛腳男人面前,“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那男子慌了,一雙長年和竹篾皮打交道的、結滿老繭的手,亂擺著。不知是馬上扶起她來好呢?還是先讓她這樣哭一哭好呢?
他終于把她扶起來了,扶到了那張新被子、新帳子、新褥子、新枕頭的床上……
跛腳篾匠經常外出做手藝。剛成親那一陣,他不往遠處去做,總是在近鄉鄰村做。每天早出晚歸。夜夜都趕回到屋里來歇。灣子里一些愛講歪栽話的人,總愛笑著說他:“趴(跛)子,白天一個班,晚上也是一個班,抓得真緊。不要只圖眼前,把身體搞垮了呀。要顧顧長遠!”“昨晚上那漂亮婆娘教會了你幾手?你是新手,她可是個老師傅了。你要好好向她學呵!”討個二路貨,比討個黃花女好。不是有這樣的話:“黃花女只有個名,大嫂子才味死個人嗎?”跛腳篾匠很有涵養,對旁人這些逗他的話,他一概不答話,只笑笑。每天晚上,照樣回家來歇。久早的莊稼倍覺雨露甜,長年的單身男子感到女人格外親!
屋后的竹山里,常有竹雞叫。那“竹雞快,竹雞快”的聲音,叫得她心頭熱,叫得她心頭甜,也叫得她心頭亂。白天,跛腳男人外出做手藝去了。她便揹著竹籃,裝成出去扯豬草的樣子,到后面的竹山里去了,去和他會面去了,去和他……開始,她不敢領他到屋里來,怕跛腳篾匠突然回來。一旦被他撞見,局面怎么收拾啊!后來,她掌握了跛腳男人的活動規律了。手藝人賺飯吃,上門給人家做手藝,三餐飯是要在人家屋里吃的。于是,她領他來到這幢房子里,自己做上幾樣好菜,擺上一壺燒酒,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飯桌邊,美美地吃上一頓飯。
一天加一天,一月復一月。轉眼幾個月過去了。這時,近鄉鄰村里,請人做篾活的,漸漸地少了。有時,跛腳篾匠一個月要在家里閑住十多二十天。眼看著結婚也有年把時間了,跛腳男人迷女人的勁頭也稍稍減退了一些,加上手藝人靠做手藝賺錢養家,他不能老在家里閑著。慢慢地,他開始到遠鄉遠村覓手藝活去了。路遠了,腳又不方便,不能每晚都回來歇。有時,出去三天才回來一次;有時,則出去五、六天,七、八天再回家來住一、兩天。
他還是經常來。不過,他不是在屋后的竹山里做竹雞叫了,改變了“聯絡”方法。他挑起一擔籮筐,收起破爛來了。這一來是要來與她會面,需要掩護;二來是生計所迫,他要吃飯,他要穿衣,他要零花。老往這里跑,誤工誤時,怎么行呢?這樣一來,就一舉兩得了。
他第一次來這里收破爛時,正好碰上跛腳篾匠出外做手藝去了。走時,留下一句話,他要五天才能做完,才能回來。于是,她就落心落意地留他在這屋里住了幾天,留他在自己的身邊過了幾天。到第五天上,她才打發他走。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很平安。沒有想到第三次留他在這里住的時候,出事了。才留他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正當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桌子邊吃飯的時候。突然,外面地坪里,一輕一重腳步響。他一跛一跛地回來了。
這一刻間,她慌了,他也慌了。他想趕快脫身,拔腳往屋后面的竹山里跑。他正抬腿準備開跑時,被她喊住了:
“小四呀,你表姐夫回來了。”
這個精明、心細的女人,很快就鎮定了。她知道,自己的跛腳男人,并不認識曉雷。隨便向他介紹一下,這是自己的什么親戚,不就搪塞過去了嗎?
這個老實、厚道的篾匠,這個可憐又可愛的跛腳男人,真信了女人的話,扎扎實實地把曉雷當老表接待了,一次又一次地給他篩酒,給他敬煙。
“老表,我們這是頭一回見面,來來來,碰一杯!”
他只好舉起酒杯來,臉熱熱的,心慌慌的,和他來碰杯。
“來,再喝一杯。”
他又給曉雷篩酒了。
曉雷直搖頭,說是不能再喝了,臉也紅得更厲害了。以往,他喝酒,是不那么紅臉的。這一回,不知為什么,臉紅得象個關公。
“老表,你比我后生這么多,一杯燒酒子算什么!來,干一杯!”
他把杯子舉起來了,想和曉雷再次碰杯。
曉雷還是搖頭,硬是不肯把酒杯再端起來了。
“這是你表姐自己煮的酒。酒是蠻好的酒,味道正,又不太濃,不厲害。來,賞你表姐一個臉,也賞你表姐夫一個臉,把這杯酒干掉!”
他再一次地向他勸著酒。這時候,她不在桌子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實在推辭不了,只好把這杯酒喝了。這時,他的臉更熱了,心里更亂了。
飯后,他要走。跛腳“表姐夫”哪里肯放呢,硬是要留他到屋里歇。這大山里的人,特別純樸,特別好客。
這一夜,他只好到這里歇下了。他睡在外屋,跛腳男子和她睡在里屋。他通晚未眠,渾身上下,象有火毛蟲在爬。她呢?會睡得好嗎?只有他,這個跛腳男人,大概睡得沉,睡得香,睡得好。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漂亮堂客對他好些了,親些了。當著表弟的面,稱自己是她這位堂堂表弟的“表姐夫”了。
第二天,他走時,跛腳男子把他的徒弟送給他的一腿臘麂子肉,送給他,說這是伴酒的好菜,非要他收下不可。怎么也推不脫,他只好收下。
他送他。他腿一跛一跛的,送了他好遠好遠。
她也送了送他,送到小河邊上,就回來了。一進屋,她就忍不住哭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有愧于跛腳男人的負疚心情,把她的心揪痛了,攪亂了。看來,騙人,雖然勝利了,勝利者的心里也不是很好受的!
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們之間的秘密,終于被人識破了。那一天,他又來了。剛進屋不久,屋子外面就闖進來兩個基于民兵,氣勢洶洶地揪著他的衣服,厲聲問道:
“你是干什么的?經常到這里來,鬼鬼祟祟的!”
他啞了。
她也啞了。對方來得太兇了,太猛了。
正好這時候,跛腳男人從外面回來了。他連忙走上前去解釋,去勸阻:
“別誤會了,別誤會了。這是大香的表弟,我的表弟!”
“王八!你這個死王八!你女人在屋里養的漢子,你還把他當老表待!”
這時候,跛腿男人也啞了。
民兵們把曉雷押走了,押到大隊部去了。好夜深了,還沒有把他放出來。只聽到灣子里的一些人,在河岸上說:“打得厲害,身上沒有一塊好肉了,全被枯木棍子抽得稀巴爛了。”
“這漢子膽子真大,跑這么遠來偷女人!”
“聽說他們在二仙灣的時候就勾搭上了的,還養了一個崽哩!”
“那個男人,還是這婆娘原來那男人的侄兒子。”
“原來這女人是個臭貨!”
“不臭,這么漂亮,又年輕,會嫁給這個快五十歲了的趴(跛)子嗎!”
“這個男的,是地主崽仔哩!不然,民兵們會打得這么狠?”
“唉,女人,女人啊,害人精!真是養得人出,害得人死!”
有人“打擊一大片”,莫名其妙地抱怨起世上所有的女人來了。
這時候,他和她,呆在自己的睏房里。一個站在窗子邊流淚,一個坐在床頭邊抽悶煙。外面的這些話,不知他們聽到沒有。也許聽到了,這一句一句可都是刺向他們的刀子,也許沒有聽到,他們的心里,已經插上了比這些刀子更加鋒利的刀子!
突然,她轉過身來了,“卟嗵”一聲,跪倒在這個跛腳男人的面前。她漲著紅腫的淚眼,對他說:
“你、你、你打我吧!打我吧!”
他呆呆地看著她。他沒有打她。他的手落不下去呵!片刻,他竟躬下身子,用一雙顫抖的手,想把她扶起來。
“你、你打我呀!狠狠地打我呀!”
她沒有起來,她不愿起來。
“我、我……唉!”
說著,這個跛腳男人的手,沒有去打跪在面前的女人,卻重重地擊到了自己的腦袋上。他內心痛苦極了,矛盾極了。他覺得這個女人平日對自己好,自己也對她好。你、你為什么還要對另一個男子好呢?我知道,你們過去很要好。但是,你歸了我。你既然跟了我,你就要和他扯斷關系啊!
“求你、求求你……”
女人用那雙平日清亮照人的、現今紅腫紅腫的眼睛望著他說。他也怔怔地、感情復雜地望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是不是請、請你去、去大隊部一下,請他們放了他。”
“……”
他沒有答應。他能答應她嗎?到了這步田地,你心里還是想著他啊!還是疼著他啊!
“你、你去大隊部講了,放了他,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過。”
“……”
他又點燃了一支煙。大口大口的煙霧,從他的口里吐了出來。他此刻的心里,就象這飄繞在面前的煙團,亂得很!這個當了王八的可憐的跛腳男子,正在痛苦地思索著:“自己是去大隊部呢?還是不去?去,又怎么開口呀!這滿村寨的人,會怎樣地恥笑你呀?當了王八,戴了綠帽子,還光榮?這個地主崽仔偷了你的女人,還有功?你還跑來為他說情,為他來講好話,為他請功,你還親自跑來感謝他?”
女人的淚眼,又在他的眼前閃著,朝他放出哀求的光亮來。他實在不忍心了,終于痛苦地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了。
……
那一回,你吃了多大的虧!一身被人家用梽木棍子抽打成那樣。如今,才三個多月,你又來了。雖然,跛腳男人又外出做手藝去了,屋里沒有其他的人。然而,大香的心里真亂,真不放心。三個月前的事,她還心有余悸。不知是讓他進屋來好呢,還是不讓他進屋來好?她一時打不定主意。
自己的這個篾匠男人,雖然腿腳不方便點,雖然年紀大一點。可是他心地好!他處處關心自己,處處體貼自己。自己鬧出了那么大的事,他都諒解了自己。可不能再對他有二心了。如果再這樣和曉雷牽扯下去,就太對他不住了!
難道,再也不見他的面了嗎?不,不不,自己想見到他!早一晌,自己還為他做了一雙鞋子。如今,還好端端地放在衣柜里,還沒有交給他!自己給難難也做了一雙鞋子。怎么到難難的腳上去呢?也只有通過他,讓他給難難送去!是不是請他進屋來,把為他做的鞋子交給他,把為難難做的鞋子也交給他,請他馬上給難難送去。還有,想問他最近去看了難難沒有?難難長得好不好呢?然后,和他把話講清楚,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請他忍忍心,斷了這根線,再也別到自己這里來了……
“有爛布子、爛鞋子、廢銅廢鐵有?”
這聲音里帶著幾分悲哀和失望。看來,如果她再不接應,他準備走了。
她實在坐不住了,終于站起身來,急步向門外走去……
七
這幾年,得這種怪病的人,越來越多。這家腫瘤醫院里,病床常常排得滿滿的。要是沒有門路,你患了這種病,休想在這里占一席之地,走完你生命的最后一段歷程。
比起那些沒有門路,住不進醫院,只好寄宿到醫院附近的農民家,每天排隊來看門診的人來說,曉雷算是幸運的。這家醫院里,有他二姐的同學,二姐這個同學還是這家腫瘤醫院的實權派哩。因此,他總算順利地住進院了。
然而,這個順利地住進了腫瘤醫院的人,命運實在是太不幸了!他今年才四十五歲,正是壯年!他雖然有過事實上的婚姻經歷,但他至今沒有正經地娶過親,成過家!他雖然給這個人世間,留下了自己的一滴骨血。但是,他一直不能堂堂正正地在他面前稱爸爸!一晃,十年過去了。孩子今年整整十歲了!過去,他青春年少的時候,那沉重的包袱,擱在他的背上,使他不能在姑娘們面前昂首挺胸走路,揚眉吐氣說話,多少婚姻的紅線被掐斷了。后來,他與她相好了,卻又……現今,背上那個沉重的包袱甩掉了,他站在別人面前一般高了。可是,他卻青春已逝,繼而又患上了絕癥……
住進這個醫院,已經三個月了。病情日日見重。上個月,肺部動了一次手術,切去了肺葉上的癌腫塊。為此,胸脯前的排肋骨都切斷了兩根。舉刀的大夫是醫院里有名的“一把刀”,也是姐姐的同學。他手術做得很認真。手術完成后,他很自信地說:“看來,你至少還可以活十年!”果然,手術后他的感覺好多了,飯也吃得多些了,精神也愉快些了,人也胖一些了。
然而,好景不長。一個月過去,他就感到肺部隱隱作痛。此后,一天比一天嚴重,一天比一天厲害。看來,癌細胞已經擴散。他在人世間的時間不會太久了。偏偏在這時候,他老父親李慎之也病危了。弄不好,父子倆,會一齊和這個世界告別。
去年,二姐曉仙從那座山區的小縣城,又調回到這座大城市,回到她原來工作的醫院里上班了。她工作的醫院離這家腫瘤醫院,雖然不算近,但畢竟是在同一座城市。她每個星期到這里來看兩、三次,送些吃的、用的、看的來,詢問詢問他的病情,問問他有什么困難,什么想法,寬慰寬慰他。娘死了,爹爹老了,別的姐妹和弟弟離得遠,他自己又沒有成家,沒有妻子,沒有其他可以來招扶他的人,關照他的人。全靠這位獨身的二姐姐,給他送來人間的溫暖。
今天,她又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大網兜。里面,準又是裝著一些吃的、用的。什么桔子汁呀,麥乳精呀,荔枝罐頭呀……好心的二姐,又送這么多東西來做什么呀!你上次送來的,我都還沒有吃完呀!
突然,斜靠在病床上的曉雷,那多日來失去光澤的眼睛,倏地一亮。他看到今天二姐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男孩子。呵,那是難難,我的難難!二姐,你真是火眼金睛,能看到弟弟心里面的東西。我真想見見這孩子,見見我的難難!
以往,曉仙到這里來看他的時候,是從不帶難難來的。盡管,她知道弟弟心里很想念他。然而,她怕帶難難到他的身邊來,觸動他某一根神經,引起他痛苦的回憶,對他養病不利。今天,她為什么帶難難來了呢?
上午,她收到妹妹曉婉拍來的電報。電文比發給弟弟曉雨的,要多幾個字:父病危,他想難難,請帶難難速歸。她凝視著這一紙電文,心胸里熱浪拍擊!這短短的一行文字,有著多么復雜的內容。十年來,父親一直在咒罵她,埋怨她,為什么要把這個孩子留在你身邊!還不趕快送給別人,遠天遠地地送給別人。他叮囑她,你可千萬要積德,千萬要修陰功,不要留他在身邊了,更不能帶回來,帶回到二仙灣來,帶回到我面前來,我不想見到這個孩子,見到這個不明不白的孩子!現今,他在彌留之際,為什么又這樣地思念著這個他曾發誓不見的孩子呢?這一瞬間,曉仙好象窺視到了爹爹那極其復雜的、矛盾的心靈世界!這十年多來,他何嘗不想見見這個孩子呢?這個孩子,是他的一條根!老人,在心里做了多么漫長的、痛苦的折磨和忍耐!
她決定帶難難立即走,立即回到二仙灣去,立即回到病危的爹爹身邊去。然而,這時候弟弟的病,也變得嚴重了。聰明的妹妹,你該沒有給病中的哥哥發電報吧?爹爹病危的事,千萬不能告訴他啊,他經不住這樣的打擊了!
動身前,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她還要到礦山設計院去,還要去找他,和他去進行一次艱難的、短兵相接的、一針見血的談判!現在,還很難預料,這場談判的結果如何。不過,她是自信的。她是相信自己的眼力的!在許多許多事情中,她是把來醫院看曉雷擺在第一位的。看來,他們姐弟間見面的機會,不會有很多了。老天,你為什么這樣不公平啊,把人間的許多許多的不幸,全集中到他一個人的身上!
這回,帶不帶難難去呢?她左思右想,決定把難難帶給他去看看。這次難難要跟自己回去,說不定從老家回來后,不幸就會降臨到這間病房里,降臨到這個苦命的、一輩子也沒有伸直腰來的人身上。到那時,他沒有見到自己的骨肉,是不會閉眼的!難難,是他唯一的一點安慰!
于是,她終于把難難帶到這家醫院來了,帶到這間病房里來了,帶到他的面前來了。
難難,這個剛滿十歲的孩子,長得很高了。比他實際上的姑姑、心目中的媽媽、也是生活中的媽媽曉仙,矮不多了。他很聰明,在本市一所重點小學讀五年級。成績,在全年級的二百多名同學中,是名列前茅的。每當曉雷聽到這些,心里就格外的開闊,眼前就特別的明亮。
此刻,難難跟在曉仙身后,來到了曉雷的病床前了。
“舅舅。”他很自然地、很順口地喊著。
“嗯,嗯。”曉雷望著面前的難難,直點頭,眼睛也潮濕了……
誰又能猜測得到,這時候,那病房外面的窗子邊上,還站著一個人呢?此時此地,她的淚水簌簌而下。
對,她是大香。難難的親媽媽。
那一回,她喊曉雷進屋,送給他兩雙鞋。一雙是給他的,一雙是托他給難難送去的。她強忍著心頭的痛苦,含著眼淚對他說:
“往后,我們、我們少見面吧。”
“為什么?”
“我一定把你記在心里。你也就把我記在心里吧。”
“……”
他呆了。
“難難那里,你要常去看看,你去看他,方便。我、我只能在夢里見到他了。”
女人哭了。
男人也流淚了。他愣了一陣后,用濕濕的眼睛看了看這間舒適的小屋,看了看她又微微翹了起來的肚子。是啊,那位跛腳的篾匠,是一個老實的漢子,好心腸的漢子!自己,不能再這樣和大香不清不白地牽扯下去!那樣,太對不住這個憨厚的、心地善良的跛腳篾匠,也使得大香為難!他終于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地朝大香點了點頭。然后,拿起那兩雙鞋,流著淚,走了。
他再也沒有來了。屋前的坪地里,再也沒有聽到“收爛銅爛鐵羅”的喊聲了。屋后的竹山里,再也沒有聽到那“竹雞快——竹雞快——”的情切切的叫喚聲了。她的心里,有時候涌上來一種輕快之感,輕松之感,覺得有一樁什么很棘手的事、很麻煩的事、很不好處理的事,終于很順利地處理好了。然而,更多的時候,她的心里涌動的,是一種難以忍耐的悵然。好象自己的生活里,突然缺少了一項重要的內容似的。做事顛三倒四的,吃飯不香不甜,品不出是什么滋味。夜里,常常做夢。那真是一個夢幻的世界。有時,夢見他騎著特高特大的馬,一躍一個山頭地跑到自己面前來了,她撲上去,一頭栽倒在他的懷里。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摟著她。他的臂膀是那樣的有力量。她興奮得笑了,醒了。一看,自己是躺在跛腳男人的懷里。跛腳男人也醒了,看見她笑,忙問:“笑什么?你笑什么?剛才,你一定做了一個好夢。”她沒有回答他。眼睛已經濕了。有時,她夢見他變瘋了,到處瘋瘋癲癲地跑,到處瘋瘋癲癲地笑,見人就講:“我有婆娘,我有漂亮的婆娘。我的婆娘叫大香,被大山里的一個跛子篾匠搶走了。各位父老兄弟,你們要主持正義呀,幫我把婆娘奪回來,幫我把大香奪回來呀!”猛然間,她覺得自己被他一把抱住了。他大喊著:“跟我回去,跟我回去!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醒了。一看,自己確實是被一個男人緊緊地抱住了。但不是他,而是跛腳男人……
尤其是剛剛把線扯斷的那半年、一年里,她過得特別的艱難。有幾回,她在河邊洗衣,從別人談話中聽到,有一個瘦長子收破爛的,收到她們那里,就打轉身了,不敢往上面那篾匠師傅的屋里去了。好多人都認出他來了,他就是上回被民兵捆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餐的那個地主崽仔哩!他怕是吸取教訓了,不敢再往那屋里挪腳了。那些談話的人,也許是無意議論,也許是有意透露。她聽到,心一陣陣的緊,也不知道衣服是怎么洗完的,也不知道衣服洗干凈了沒有。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回到屋里,蒙起被子哭起來。
跛腳的男人從外面做手藝回來了,見她倒在床上哭,焦急地站在床邊,問她: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伢子他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這時,跛腳篾匠做了爸爸了。他心里是幸福的。他很感激這位女人。
大香只是哭,沒回丈夫的話。她怎么好向丈夫說呢?能說自己心里想他嗎?
“我這就去,喊個郎中先生來給你看看。”
說著,那漢子一跛一跛地往門外走去了。
“回來!”
她發瘋似地喊。
他回來了,老老實實回來了。規規矩矩地站在床邊,怔怔地望著女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下從床上爬起來,撲倒在跛腳漢子的懷里,哭得更傷心了……
有一次,屋前的地坪里,突然傳來了喊收破爛的聲音。她細一聽,這聲音很陌生,不是他。可是,她在屋里站不住了,沖沖地走出門來了。一看,她的耳朵沒有辨錯,不是他。她的心里一陣慌亂,一陣惋惜,她多么希望這是他,這就是他呵!
一晃,六、七個年頭,艱難地過去了。他們一直沒有見面了。以后的那些年頭,她心里雖然一年比一年平穩一些了。但是,這二千多個日子里,她哪一天沒有在心里念一念他呢?他以后一直沒有婚娶,一直獨身過日子。她知道這些后,心里一直不安。好象這是她的罪過,是她給他造成這樣的局面,是她欠了他的債。做為一個女人,她還有一顆母親的心,她經常在心里計算,難難今年多少歲了。她經常在心里頭思念,這伢子生活得怎么樣?該上學了吧?該讀三年級、四年級了吧?成績好不好呢?還象在幼兒園那樣,招老師喜歡嗎?他聽不聽他姑姑——現今這媽媽的話呢?他們母子間的感情好不好呢?
前幾天,她在二仙灣生下的、現今仍然住在二仙灣的大伢子,要訂婚了。他特意跑到竹溪灣來,征求媽媽的意見。她在和兒子的談話中,從兒子的嘴里聽到,這個自己多年來一直思念的他,患了絕癥,住到了這座城市的腫瘤醫院。他父親病危了,給所有在外的崽女發了電報,獨獨沒有給他發電報。說是他的病已經很重了,經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了。
這些話,兒子可能是無意說出來的。而到了媽媽的心里,就不同尋常了。這個女人的心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決心去看他,決心坐火車、搭汽車去看他。
跛腳男人已經年近六十歲了,沒有再出外做手藝了。她到這里和跛腳男人生的兒子,也已經六、七歲了,讀書了。家里沒有太多的拖累,可以離得開身了。她對男人說:“二仙灣的伢子相了一門親,要訂婚。我要過去幫助打打招呼,過幾天就回來。”
“好,好好。”
跛腳的老漢直點頭。
她收拾了一下,把自己這些年的一點積蓄全拿了出來,又到跛腳男人那天夜里交給她的兩疊票子中,抽出了好幾張工農兵,很謹慎地將這些錢鈔,放進自己貼身的內衣口袋。然后,便出門了。
這個苦命的女人,就象當年一個人遠天遠地跑到洞庭湖邊去看那個右派分子男人一樣;麻起膽子,一個人跑到這座大城市來了。有話說:“路在嘴上”。要是在他們那個鄉下,她憑著自己這張甜甜的嘴巴,什么地方也是能問到的。可是,一來到這座大城市后,她那張甜甜的嘴巴,不起作用了。她那一口鄉里的土話,別人聽不懂。好在她是上過學的,是個高小畢業生。她用筆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寫在一張小紙上。問路時,就把這張小紙片掏出來,往別人面前一送,別人就回她的話。城里人說的那口官話,她是聽得懂的。
終于,被她尋到這里來了,尋到這家座落在城市西郊的腫瘤醫院里來了。終于,她出現在這間病房門口了。她看到了那個斜靠在病床上的瘦長個子的男人。啊!你怎么變成這個模樣了!簡直叫人不敢相認了。是這些年的苦悶把你害的!她真想一下撲過去,摟住他痛快地哭一場!
然而,沒有。她看到了,他的床邊,還站著兩個人。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是曉仙。曉仙身邊那個十來歲的伢子是誰呢?莫不是他?是難難?難難你長得這么高了,長得快有媽媽這么高了。你也是個高個子啊,將來一準有你爸爸這么高!
她聽到,他和他在說話了。他喊他“舅舅”。這伢子真是難難,真是自己的難難啊!這一瞬間,她恨不得一個箭步沖過去,摟住難難,也摟住他!她要告訴難難,要告訴自己的孩子,他不是你的舅舅,是你的爸爸,是你的親爸爸!
她沒有進去。她不能進去!那里,還站著曉仙。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會怎么看自己呢?當年,她是既憐自己,又恨自己的!
她的兩條腿象打擺子一樣,不住地抖動。她從門邊走到窗子邊。站在窗子邊,好象更方便一些,更隱蔽一些,離他躺著的那張病床也更近一些。里面的談話聲,自然也就聽得更真切一些。
難難和曉雷的對話聲,一句一句傳出來,象尖刀一樣扎在她的心里。生活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苦!她遠山遠水尋到這里來,見到了他,也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心里應該欣慰,應該高興。為什么進入自己心里的,卻是這般的痛苦!這也是人間那千千萬萬種痛苦中的一種吧?
啊,曉仙領著難難從病房里走出來了。難難,你媽媽來了,你的親媽媽來了。現在躲在這窗子邊上,想見你,想親你,又不敢見你,不敢親你啊!曉仙,你現在要把他帶到哪里去呢?你行行好,積積德,別把他帶走啊,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和曉雷的孩子!
看到難難跟著曉仙從病房里走出來了,大香,這個從大山里尋到這里來的女人的心里,一時發起毛來。不知是該走進病房去看這個自己五、六年不曾見面的他呢,還是該跟在難難的身后邊,多看幾眼自己生下不久就離開的孩子!
他,橫直躺在病床上,不會走。而難難,你再不多看幾跟,就走了,就很難見到他了!十年來,她想他想得發瘋,想得多少次從夢中哭醒來。如今見到他的面,這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啊。自己應該跟上去喊他,跟上去認他!
她沒有喊他,沒有認他,但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走來了。出了走廊,穿過院中的小花園,就是醫院的大門口了。外面,就是公路,就是公共汽車站了。她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走著。心里象是臺風襲擊的大海,一排排沖天的波浪,不停地拍擊著堤岸,拍擊著礁石,揚起萬叢水花,化為細粉般的水霧,模糊了一方天,一方地……她真想幾步跑上去,一把抱住自己的親骨肉。然而,腳步沉沉的,她不敢沖上去。她真想大聲呼喊:“難難,你等等,你親媽媽來看你了!”然而,兩塊輕薄的嘴皮,這時候變得那樣的厚重,怎么也啟不開!她真恨她自己,為什么這樣的膽小,這樣的沒有一個母親的勇氣,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敢去認!
“曉仙!”
曉仙拉扯著難難的手,走到醫院大門的時候,身后突然有人喊她。那是她的同學,在這個醫院里工作的醫生。
曉仙轉過身來了,回過頭來了。她在看她同學的同時,看到大香了。曉仙一下子傻了眼。大香也一下子傻了眼。兩個人全都呆呆地站住了。“鬼婆子,你、你傻什么眼呀,是我在喊你呀!”這時,曉仙的這位女同學,興沖沖地走到曉仙面前來了,重重地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她只淡淡地朝同學笑了笑,又定定地望著前面的女人了。這位同學,這時候才發現,曉仙的面前,站著一個鄉下女人。剛才,她是發現了這個鄉下女子才傻了眼!她這個同學,迷惘地望著曉仙和那個鄉下女人。
“是,是你、你……”
曉仙終于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
大香仍然象傻子似的望著曉仙。這時候,難難也轉過身來了,奇怪地看著媽媽和面前這個陌生的女人。
“你、你是尋到醫院里來看、看……”曉仙吃力地說著,還是沒有把話全說出來。
大香的眼眶里,一下子涌上來兩眶淚水。
“剛才,你、你一直跟在我們身后?”
大香含在眼眶的熱淚,終于溢出來了。
“媽媽,她是誰呀?她也是到醫院里看舅舅嗎?”這時,難難偏著頭在問曉仙了。
怎么回答孩子呢?曉仙為難了,大香也為難了。
“媽媽,她是舅舅的什么人呀?也是舅舅的親人嗎?”
曉仙,終于在難難面前,點了點頭。
“那她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該喊她做什么呢?”難難又問開了。
“她、她是你的姨,她是你大香阿姨!”
曉仙這樣對難難說。
難難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這個鄉下女人。望著這個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姨。
“難難,快喊呀,快喊大香阿姨呀!”
曉仙用手撫摸著難難的頭說。
難難的嘴唇兒動了動,沒有喊出聲來。孩子如果是在三、四歲的時候,母親叫他喊什么就喊什么,喊誰就喊誰,而且喊得那樣順口,那樣甜。到了六、七歲,上學了,再要他喊人,就顯得困難一些了。現在,十歲了,小學畢業生了,嘴巴不及三、四歲時靈活了,喊起人來礙口些了,特別是頭一回見面的人,頭一次喊他做什么時,更是難開口。
“大、大香阿姨。”
憋了好大一陣,難難終于喊出口來了。
“難難!”
大香,這個胸脯里強壓著一團感情火焰的女人,伸出雙手,顫抖著身子,向自己日夜思念的、不敢相認的孩子,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