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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 去往中橋村的高鐵。
窗外的風景由城市的高樓大廈漸變成一眼望去無邊的梯田, 再穿過數不清的黑色隧道,抵達另外一座城市的邊緣。
喬奈身旁座位上搖茉莉睡得正熟, 人靠著椅背, 頭歪向一側, 棕色的太陽帽帽檐擋住她的額頭和眼睛。可能生病的緣故,搖茉莉坐上車開始便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
就隨她去一趟, 喬奈這樣想著。
張格丹給她看完搖茉莉得絕癥的新聞視頻, 她惴惴不安, 經過一番思想掙扎, 最終主動給搖茉莉電話:
“我只是陪你去一次您說的地點, 不代表我會接下電影。”
她語氣生硬, 為自己日后的拒絕先做一個預告,而搖茉莉因她的松口已是開心至極, 讓助手當天訂好去往中村的高鐵票, 隔天出發。
她如何說服助理同意喬奈并不知情, 第二天搖茉莉出現在約好的地點,兩人寒暄幾句, 檢票上車,對方吃完隨身攜帶的藥, 很快處于半睡眠的狀態。
六個小時過去到達終點站,喬奈叫醒搖茉莉下車, 對方歉意地說:“不好意思, 我最近口服的藥物里有安眠的成分, 一路來沒陪你說幾句話,你肯定有點無聊吧。”
喬奈回說:“別介意,我本來不是話多的那種人。”
關鍵對方身體要緊。
搖茉莉感激似地握住喬奈的手,她的手心溫熱柔軟,一如她的笑容。
從高鐵站出口出來,有一輛專門來接她們的銀色面包車,車主本地的老人,說話口音重,一直是搖茉莉和他對話。
很快車停在一棟兩層小洋樓門口,中橋村屬于地方小鎮,一路過來都是這種獨立的家庭式的建筑樓房、
接待搖茉莉的人早早守在門口等,她們一下車,對方幫著把行李箱提到屋里,還有一位系著圍裙的大姐把飯菜都做好了,只等她們洗手吃飯。
餐桌上幫她們抬行李箱的男人頻頻為搖茉莉夾菜,他們交談的方言喬奈照樣聽不懂。
“喬奈,我妹夫問你讀哪個大學,你可以叫他陳大哥。”搖茉莉笑著替男人做傳話筒。
喬奈抬頭看他,說:“南岳。”
男人不好意思地埋頭吃飯,看樣子不習慣和陌生人對視,他清晰地說了一句:“考上南岳很厲害。”
“謝謝陳大哥。”
接下來又沒喬奈能接上的話題。
夜深,喬奈洗完澡準備睡覺,搖茉莉過來敲門。
兩人的客房相鄰,搖茉莉進來她房間,手里端著碗:“明姐煮了銀耳湯,給你當宵夜。”
明姐便是今天為她們做晚飯的大姐。
喬奈有點不明白,她接過湯碗說:“您叫陳大哥妹夫,為什么對他妻子要稱呼明姐?”
“我妹妹過世了。”只淺淡的一句,搖茉莉釋然般地道,“過了幾年,妹夫娶了明姐。”
至親離世自然悲痛,喬奈悶聲喝一口湯,沒有繼續多問。
隔天早起看見客廳的桌案上擺著一張照片,是陳大哥和搖茉莉妹妹的合照,女人和搖茉莉的五官相似,看起來更文弱清秀。
照片里兩人笑容燦爛,喬奈看得出神,明姐上樓說:“喬奈,下去吃早餐吧。”
她見到喬奈對照片上心倒沒什么情緒變化,反而是喬奈有些不自在。
搖茉莉在樓下等她,用過早餐,帶她出門。
早上的日頭既不灼熱也沒有冷意,朝霞還未散盡,稀松地像幾條薄紗掛在太陽周圍,這個點路上更多是趕去上學穿校服的學生。
自行車鈴聲和公交車鈴聲交錯,喬奈跟著搖茉莉的步子,她沒弄懂搖茉莉要帶她來中橋村的意義,僅僅是陪她回老家?
搖茉莉帶她去的是當地一所中學,不經意遇到搖茉莉曾經的高中語文老師,已經退休在學校當圖書管理員,搖茉莉是這位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之一,深有印象,看見她們很是高興,硬把搖茉莉介紹到高一某個班上做一節演講課。
搖茉莉哭笑不得,她仿佛回到少女時代,對老師臨時起意的想法鬧得臉頰通紅。
她給高一的新生講寫作方面的心得,結束完,喬奈把買好的礦泉水遞到她手里,佩服地說:“您講的很生動。”
搖茉莉接過水解渴,“我身體不好,沒出新作品后一直靠嘴吃飯。”
這個玩笑喬奈實在接不住梗。
下課,同學們圍著搖茉莉問起自己關心的問題,有關寫作的,有關搖茉莉本人的……五花八門,七嘴八舌,搖茉莉一一作出回應。
喬奈看著辛苦,怕她吃不消,搖茉莉事后說:“和媒體記者的提問比起來,這群孩子簡直是可愛的小天使。
“您為什么不讓別人來做這些事?”
現在有專門的公關團隊。
“《壞女孩》這部作品的一切我都想親自參與。”搖茉莉抹著額頭上的汗,她們正從剛剛的教室出來,“它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她體力不支,沒走多久靠著墻輕咳,漸漸咳得更嚴重,像破洞的圓鼓,每一次的敲擊都令人誤以為它下一秒馬上報廢。
喬奈替她拍著后背順氣,“這比您的病還重要嗎?”
難道不該好好躺在醫院接受治療?
“怎么會,”搖茉莉輕笑,“要是我馬上會死,那利用將死的日子去做這件事簡直再劃算不過,要是我停下來可以多活幾十年,我當然會毫不猶豫去醫院接受沒完沒了的化療。”
她借助喬奈的攙扶下樓,“我可以說比大部分人惜命,但生命的長度快到盡頭,人的腦海里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時候,這個念頭會成為你的臨終遺愿,實現不了說不定死不瞑目,那太慘了。”
喬奈第一次感到自己語言組織能力匱乏。算了,她何必和一個作家計較頭口上的勝利。
午飯同樣由明姐準備,一起吃完飯,搖茉莉服了藥需要小睡一會,她回到客房,明姐正留一部分飯菜裝盒。
“是要給陳大哥送飯嗎?”喬奈放下手機說。
明姐露出客氣和羞澀的笑意:“他工作忙中午沒時間回來。”
喬奈不知道陳大哥的職業,但她沒好意思多問。
明姐一走,屋子里靜得無聲,喬奈手機玩膩了一會便想找紙質書看,她能方便找的地方都找了,半張紙片也沒,唯一留的一堆書放玻璃柜里卻有上鎖。
提到這個,回來的明姐和她笑說:“都是你陳大哥放的,只是高中的一些教科書,你肯定不愛看,我帶你去附近的書店。”
喬奈狐疑地想,高中教科書至于那么寶貝地上鎖?
外面太陽光線強,喬奈搖頭:“不用去書店了,我睡會吧。”
今晚再留宿一次她便要回到學校。這一趟中橋村度假喬奈覺得她在白浪費時間。
晚上陳大哥下班,餐桌上酒過幾巡,看得出來他心情非常好,帶動搖茉莉跟著碰杯。下酒菜不夠,明姐去廚房再炒幾道。
默默吃飯的喬奈筷子不小心掉地上,她去廚房重新找筷子,站門口聽見明姐一邊炒菜一邊在低聲抽噎。
和餐廳里的一派把酒言歡對比,這方小小的廚房充滿孤獨感,喬奈沒有換筷子,她感覺自己沒什么胃口接著吃。
離開中橋村之前,陳大哥給她們把行李搬上車,送她們到高鐵站,和搖茉莉依依惜別。
“喬奈,”陳大哥轉頭對她道,“回去好好讀書。”
莫名像喬奈的大伯,以前每次從大伯家回去,大伯都是這樣一本正經的表情說差不多類似的樸素話。
原本是溫暖的叮囑,喬奈想到明姐廚房落淚的一幕,她冷淡地點了一下頭。
陳大哥沒有發覺,反而搖茉莉注意到了,當高鐵開動站臺上陳大哥的身影融成和天邊一樣的風景時,她對喬奈說:“你有話想問我對嗎?”
喬奈確實有話問她,“白阿姨,我接下來說的話會很難聽,你介意嗎?”
“沒關系,你說。”
“我知道您愛您的妹妹,陳大哥當然也愛,可這不是你們對明姐冷暴力的理由。昨晚你們吃飯喝酒,一直聊您妹妹的話題,明姐一個人躲廚房在哭。”
“她哭了是嗎?”
喬奈不知是不是自己不該多嘴,她看見搖茉莉拆開一包紙巾拿出紙連擦幾下濕潤的眼角,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昨天我就想取消說服你的計劃,并非你哪里的問題,是我改變了,我只要看見明姐和妹夫我便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比活生生改變別人平穩人生更殘忍的事。”
不止她的聲音發抖,“喬奈,昨天是我妹妹的忌日,每年這天,你無法想象我妹夫和明姐是怎么熬過去。”
她繼續在說:“我們努力避免悲傷的氣氛。”
喬奈無措地摟住她的肩膀,想讓她冷靜些。
“《壞女孩》的故事原型來自于我的妹妹,白明畫。”她扭過臉對著窗戶,足足過了十秒她情緒淡定下來,才轉回對著喬奈自嘲地笑說,“十來年了我還改不掉愛哭的矯情毛病。”
她拍拍喬奈的手示意沒事,嘆氣,“你后來有看完《壞女孩》嗎?”
“看到一半。”
“還記得劇情是嗎?”
喬奈說記得,書里聰明內向的姍姍抑制不了沖動給老師寫下一封情書,卻落在教室被值日生撿到,萬幸的是姍姍沒有署名,班主任追查是哪個女生寫的,壞男孩林峰站起來頂罪。
“他說是他看不慣趙老師故意用女生的字體寫情書作弄趙老師,這件事成為林峰和姍姍心照不宣的秘密,”搖茉莉淡笑地說,“這也是妹夫和我妹妹關系發生質變的開端。你沒看后面也好。”
“雖然沒看,不過看了別人寫的劇情分析。”
搖茉莉握著喬奈手的力度微微加重,像是回憶令人痛苦,“書里的結局太美好,和現實完全不是一個樣。”
書里的姍姍被趙老師揣摩出心事,故意引姍姍說出實話再在眾目睽睽下親自揭發,林峰痛扁趙老師一頓,被趙老師設計害得退學,林峰擔心姍姍怪罪,十年內再沒敢見自己喜歡的人。
“我的妹妹……她是被引•誘的,別以為所有的老師都是花園的園丁……畜生披著人皮干出的事能壞得匪夷所思,明畫她……高三那年懷孕了。”搖茉莉嘴唇顫著,“她滿十八歲不久,高考順利的話可以考上她最想去的南岳大學。”
喬奈一愣。
搖茉莉自責懊悔和怨恨的情緒輪流表現在臉上:
“一紙體檢結果下來她成為全校的丑聞。”
“趙老師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事業前途面前他把我妹妹形容成一個蕩•婦和婊•子。”
“我那年在外地上大學,等我回家,明畫已經精神恍惚。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恨不得將那個罪魁禍首千刀萬剮,但冷靜下來我發現我沒有勇氣去做。有人卻做了。”
喬奈澀口地道:“陳大哥……是嗎?”
“對,”搖茉莉沉痛地閉上眼,“他沒有成功,當然慶幸他沒有成功,即便這樣他還是被判決十年有期徒刑,判決下來那天,那個畜生往我們家門口潑上一桶紅漆祝賀。”
喬奈被這種人渣驚得說不出話。
“后面如書里所寫,十年后他們見面,過程曲折。和書里不同的是至始至終我妹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糟糕,孩子沒有保住……當然對我而言自私地想,我從沒有期待過這個孩子的出世。”
再緊接著搖茉莉的描述更加淺顯,不愿不忍深度仔細去表述里面的細節。
她聲音越來越低:
“明畫和妹夫結婚沒兩年患上肝癌去世,我去醫院看望她,她告訴我,高興自己不是死在自己手里,怕對不起妹夫。”
因為明畫的精神問題到一種無法挽回的地步。
“我和我妹妹讀的是同一個高中,前年地震學校塌毀,妹夫放棄另外一個大項目無償承包學校的復建,要求只有一個,必須按照他設計的建立。學校建成后和十年前是同個樣子,一磚一瓦都是。”
所以她心心念念想去學校轉上一圈。
“明姐是我妹妹的朋友,當年為數不多支持我妹妹的女人,她因為不能生育被離過婚,加上身體不能勞作,我妹夫說要善待她一輩子,替明畫報恩。”
明姐和妹夫比起夫妻更像是兄妹。
“我寫這本書是想讓人知道,這個世上有的人感情是真正的至死不渝。”
她的妹妹,一直是個好女孩。
喬奈半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