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攻東都,城池將要陷落之際,守軍喪心病狂,竟以民眾為質(zhì),負(fù)隅頑抗。
面對被逼上城頭凄慘求饒的城中男女老幼,李玄度命撤兵,暫時圍而不攻。
局面便如此僵持了半個月,就在韓榮昌等將領(lǐng)氣得罵娘之時,數(shù)日前,李玄度忽然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命將士從東都南城門一帶撤兵,撤得干干凈凈,不留一人一馬,只剩東、西、北三面的圍軍。
這道命令,起初令眾人很是不解。
李玄度解釋說,城內(nèi)守軍到了以民眾為質(zhì)的地步,可見已是黔驢技窮,信心全無,離崩潰只差最后一步。圍城開一面,士兵起初必疑,認(rèn)為是陷阱,輕易不敢動,但假以時日,便會生出僥幸之念,認(rèn)為或有機(jī)會出逃。只要有一人帶頭,身邊人必跟風(fēng),到時不必攻城,也無需傷及民眾,叛軍內(nèi)部便會分崩離析,城不攻而破。
他的這個判斷,很快便得到了證實。
不過三日之后,東都南城門的附近便出了一個亂子。
七八名士兵不想再被困下去,和守南城門的人暗中勾連,相約半夜出逃,開城門時被上司覺察,最后逃出來一人,其余被拿,當(dāng)場斬首,以儆效尤。
這個逃出來的士兵投奔李玄度,跪在轅門外乞收留,李玄度赦他無罪,韓榮昌選派一隊嗓門大的,帶著,每日早晚繞東都城門游走喊話。城內(nèi)士兵本就無心再戰(zhàn),見逃過去的被秦王赦免無罪,那南城門外又毫無阻擋,軍心自然愈發(fā)動搖,便是殺頭也壓不下出逃之風(fēng)。
短短數(shù)日之內(nèi),竟又連著發(fā)生了數(shù)起私逃之事,雖規(guī)模不大,最多的一次,也不過上百人,都被迅速撲滅,人也殺了,但勢頭卻絲毫不減。劉國舅膽戰(zhàn)心驚,命親信帶著兵馬日夜把守南城門,以禁絕禍患。
城內(nèi)暗波涌動,城外朝廷軍的大營里,官兵氣氛輕松。韓榮昌等將領(lǐng)對李玄度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照這個趨勢,用不了多久,東都必不攻自破。
形勢在照著自己的設(shè)想走,入關(guān)作戰(zhàn)也有半年了,按說此刻,李玄度應(yīng)當(dāng)與部下一樣,可以放松些了。
但他卻不敢松懈,尤其最近這些日,南城門一帶,風(fēng)波越是不斷,他便越是感到心神不寧,總覺得哪里不對,但一時卻又想不出來。直到這一夜,他收到了端王自京都給他發(fā)來的一封八百里加急信報。
信報說,李承煜當(dāng)日做了俘虜后,并未被殺,并且,一隊忠誠于他的手下趁著沈D敗退混亂之機(jī),將他救出,護(hù)送到了皇陵。他以火燒奉安殿為挾,要王妃前去見他。端王不得已派人傳信到河西去告知王妃,同時也將消息送到了他這里。
李玄度眉頭緊皺,目光陰沉,佇立了片刻,此前那片始終在他腦海中縈繞但卻撥不開的云霧忽然消失了。
他明白了,到底哪里不對!
東都城內(nèi),局面惡劣至此地步,守軍隨時可能自亂,作為東都朝廷的實際掌權(quán)者,沈D這些日竟毫無動靜。
每日,除了城頭那堆疊著的人質(zhì)和布滿了的守衛(wèi),他無任何別的消息。
如此平靜,平靜得近乎認(rèn)命,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還有李承煜,他雖無能,但以他的身份,既作了囚徒,哪怕沈D是在敗退途中,以他的心思,又怎可能讓人救走?
何況,李承煜現(xiàn)身要她過去見面的地方,又是皇陵。
□□當(dāng)年修筑皇陵的那片深山古原,若遇特殊之事,亦可化為軍事要塞,進(jìn)退有路。
換個說法,那里可以利用地勢堅守,亦可利用地勢逃遁。
李玄度雙目死死地盯著手中之信,幾乎電光火石之間,便將這兩件事聯(lián)在一起。
他明白了。
是沈D的操縱。
是他將她騙去那里的。李承煜不過是沈D手中操縱的人偶而已。
極有可能……
不,不,李玄度已經(jīng)可以確定,此刻,沈D其人,根本就不在東都城內(nèi)了。
他必身在皇陵,此刻就躲在某個人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如同設(shè)下陷阱的獵人,等著他想要的獵物自投羅網(wǎng)。
李玄度牙關(guān)緊咬,目睚眥欲裂,壓下心中涌出的焦躁和緊張之感,命人將韓榮昌喚來,將這邊的事迅速交待給他,自己當(dāng)即動身,輕騎直往京都而去。
……
夜幕再一次地降臨,奉安殿恢復(fù)了往日的肅穆和寧靜。
殿內(nèi)燃著的長明燈伴著菩珠,在此已過了兩夜。
這是她守靈的第三夜,亦是最后一夜。
她懷著無比的敬思之心,跪在蓮位之前,靜靜地陪伴著燈影后的逝者,一直到了半夜,駱保入內(nèi),低聲勸她去休息。
她向著姜氏蓮位再次鄭重叩首,終于扶了駱保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慢慢朝外而去。
來此的這幾日,她住在萬壽觀里,便是從前秦王李玄度在此守陵之時居了三年的那間舊所。入觀后,并沒有立刻去后頭休息,又停在了前殿,再次跪在三清圣像面前,低頭祝禱。
夜越來越深,萬壽觀外,古原幽闃,萬籟無聲,忽然卻起了一陣騷動。
時值深夜,這聲音聽起來便格外清晰。
或是長明燈被風(fēng)吹倒了,燃著物件,附近的衛(wèi)士看見太宗陵前的明堂里竟隱隱冒出一片紅色的光,竟是起了火。
古原間,山風(fēng)穿林,呼嘯有聲。很快,火勢借了風(fēng)力變大,正當(dāng)眾人紛紛奔去救火,附近混亂之時,一道黑色身影猶如鬼魅一般地從黑暗里走了出來,無聲無息地避過萬壽觀外那些被火勢吸引了注意力的守衛(wèi),踏入前殿。
前殿窗牖半開,夜風(fēng)陣陣涌入,沈D停在了一道隨風(fēng)卷拂的青幔之后,借了夜色掩映,望向前方。
大殿虛空。三清圣像前的龕中供了兩盞清燈,那燈吐著青金色的昏焰,在夜風(fēng)中冥昧不定,朦朦朧朧,勾勒出了跪在蒲團(tuán)上的那抹身影。
她尚未卸下之前的裝扮,依舊是一身素服,披了孝帽,垂首,雙手合十,朝著圣像低頭,背影一動不動,似還在虔誠祝禱。
沈D默默立了片刻,邁步,從青幔后走出。
他盯著那道背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越走越近,而她仿佛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渾然沒有半點覺察,身后正有危險在悄然靠近,依舊垂首祝禱,一動不動。
沈D終于走到了她的身后,和她相距不過三尺之距。只要伸手,便就可以夠到她了。
他低著頭,視線落在面前的這道背影之上,心中忽掠過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說不出是何緣由,但他從不懷疑自己那如野獸一般從未曾嗅錯過獵物氣息的直覺。
這道披著孝帽的身影,不是她!
他的眸光陡然變得幽暗。
就在這時,方才一直靜靜垂首跪在神龕前的人回過了頭。
哪里是她那張美人臉。
竟是她身邊的那名侍人。他轉(zhuǎn)過臉來,呲牙一笑。
沈D猛地后退一步,五指一把握住劍柄,待要拔劍,駱保已從地上一躍而起,身影敏捷無比,邁步奔到了神龕之后,口中喝道:“來了!”
大殿之中,燈火陡然明亮。前殿正門和后方的神龕門后,迅速地涌出了幾十名手執(zhí)火杖的精壯武士。
不過眨眼的功夫,刀光斧影,□□手列陣,眾武士便將這夜半闖入的不速之客牢牢圍在中間。
駱保松了口氣,一把扯掉戴在頭上的孝帽,轉(zhuǎn)向龕后。
“王妃,果然是他!”
沈D抬起眼眸,看見她從神龕后的一扇門里走了出來,烏發(fā)素服,容顏似雪。又或是前些日連著趕路,這幾日又服孝守夜,人一直沒有緩過來的緣故,面帶幾分憔悴,唇間血色,亦是半點也無,但一雙眼眸,卻異常明亮,如兩點墨夜寒星,筆直地射向了他。
沈D立著,身影起初僵硬無比,和她對望了片刻,終于,咬著牙,喑啞著聲道:“原來你早有防備。你怎知是我?”
“李承煜不該出現(xiàn)在此的,而他此前落入你手。對你多留個心眼,總是不會錯的?!?br/>
“故你順?biāo)浦郏T我上當(dāng)……”
他環(huán)顧了一圈將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的武士,唇角微扭,露出一抹自嘲似的表情,也緩緩地松開了握著劍柄的手。
“原來我在王妃眼中,值當(dāng)如此多的猛士。”他點了點頭,說道。
菩珠神色凝重:“對你,我不得不防。前次河西變亂,我為了避開你派來追索我的人,落入險地,倘若不是郎君來得及時,救了我,我那時便已喪命。”
她望著他,語氣更加冰冷。
“沈D,人貴自重。先自重,而后人重之,你卻完全不知這個道理。三番兩次與我為難,到了這等地步,還要算計于我。我不能總躲著你,次次寄希望于郎君及時救我。這一回,你莫忘記,又是你先犯我!”
沈D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向來無意真正傷害你,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前次河西之事,我亦聽我的人說了。險些害了你,固然是我之罪,但非我本意……”
“是。”她打斷了他。
“你無意真正害我,你只是想要拿我對付我的郎君,是不是?你的東都朝廷,很快就要傾覆。你的權(quán)力之夢,也要化為黃粱之夢!你就要走投無路了,便又設(shè)計將我逼來這里,挾持我,好威脅我的郎君,是不是?你很聰明,知我絕不會坐視奉安殿有危險。但你也太過自信,以為一切皆在你的掌握之中?!?br/>
她不欲再和他多說。
“束手就擒吧?!?br/>
她說完,轉(zhuǎn)身要入后觀,卻聽身后一道聲音傳來。
“我若是不呢?你便殺了我?”
沈D一字一字地說道。
菩珠停步,轉(zhuǎn)頭,見他面容僵青,目光閃爍。
她道:“你以為我不會?”
他盯著她,臉頰一側(cè)面肌忽抽搐了下,肩膀動了一動,邁步,朝她走來。
“沈D!你敢!王妃已是手下留情!你再上前一步,格殺勿論!”
駱保有點緊張,看了眼他身上的那把劍,立刻沖到菩珠身前,將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后。
菩珠看著對面的男子,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了前世。
那時,她還是李承煜的皇后,宮宴之上,眼前這個男人,他隔著筵席,朝自己投來注目。
那么遠(yuǎn),她仿佛都感覺到了那兩道目光中似要將人吞噬的灼灼之意。
甚至,到了最后,這個將李氏皇朝一度玩弄于股掌上的權(quán)臣敗走京都之時,竟還是沒有放過自己。
她死了,便是死在這個人的手中。
“不要過來。”
她亦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他卻恍若未聞,繼續(xù),又朝她走了一步過來。
護(hù)在她身旁的一名武士毫不猶豫,立刻朝著面前這個危險的人,射出了早已搭在弓上的一支箭。
那箭激射而去,插入了他的肩。
他身形一頓,很快,看都沒看一眼,抬手便握住箭桿,一把拔了出來,將那支箭頭勾著團(tuán)模糊血肉的箭擲在了腳下,雙目盯著她,繼續(xù)邁步。
雙箭齊發(fā)。
一箭插胸,一箭入腹。
他再次將插入身體的箭強行拔出。
劇痛仿佛刺激了他,他歪著臉,神情扭曲,眼睛里閃爍著挑釁的光,繼續(xù)朝她走來。
血從他身上的傷口里涌出,很快浸染衣裳,淌在地上。在他走過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當(dāng)又兩支利箭再次射入他的身體,他被帶得歪了過去,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體亦佝僂了下去。但慢慢地,竟又掙扎著站直身體,不但如此,還哈哈大笑:“也好!沒想到我沈D,最后這般死在你的手里。花下死,風(fēng)流事。值了!”
他發(fā)力,再次拔出箭,竟還繼續(xù)邁步。
奪命的最后一箭,終于朝他射了過來,在他就要走到她面前之時,射入了他的身體里。
他一僵,停了腳步,低頭,看著那支深深插入了他心口的箭,看了片刻,慢慢抬頭,看著她,嘴微微張了張,仿佛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說出來,人往后仰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從他那插著箭的心口位置迅速地滲了出來,很快便流滿一地,甚至,沿著道觀大殿那鋪地青磚的縫隙,慢慢地流到了她的腳下。
他一動不動,氣絕而亡。
大殿之中站滿了人,此刻,卻聽不到半點聲息。
菩珠低頭,望著那個倒在地上滿身是血斷了氣的人,這一刻,原本應(yīng)當(dāng)長松一口氣。
但不知為何,或許今夜,他的死不在她的計劃里,亦是過于血腥和慘烈,竟也叫她感到有幾分不適。甚至,如同目睹三天前李承煜死時那般,心中生出了一縷莫名的淡淡傷感。
她閉了閉目,也不想再多看了,轉(zhuǎn)身,正待要走,突然這時,地上那方才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沈D竟突然復(fù)活,撲了過來,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一只腳踝。
他提著一口那不愿就此散去的氣,咬牙:“我對你多次留情,你為何,如此恨我?”
駱保和近旁的護(hù)衛(wèi)皆是來不及反應(yīng),待回過神,正要沖上去將她救回,菩珠已是定住心神,想了想,擺手,命眾人全都出去。
駱保起先不肯,待對上她投來的目光,無可奈何,只好下令。
武士皆退出大殿。駱保自己不走,就停在殿口,戒備地望著。
菩珠低頭,和他那雙赤紅的血目對望,說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便是在這里,我曾死過一次。你不顧我的意愿,令我死在你的手中。我不欠你,如今兩清?!?br/>
“李玄度曾對我說,權(quán)力是柄太阿劍,握在手,能殺人,也會被反噬?!?br/>
“人須有敬畏之心。你有能力,甚至不遜李玄度,但你永遠(yuǎn)也贏不了他?!?br/>
“因一人之欲,引天下戰(zhàn)亂。德不配位。打敗你的,是你自己那無邊的野心和失去克制的權(quán)欲?!?br/>
流失的血,將生氣從他的身體里迅速帶走。
冰冷的箭簇,令他那顆原本強壯如同獅心的心,亦慢慢地放緩了跳動。
沈D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的話飄入了他的耳中,他的意識漸漸迷離,但攥著她腳踝的手,卻依然死死不愿松開。
一副似曾親歷的畫面,突然撲進(jìn)了他的腦海里。
他仿佛看見她華服麗妝,正置身宮宴,應(yīng)對著暗中投向東狄的不懷好意的西域國的使者。
年輕的皇后,不但貌美無雙,更是機(jī)敏巧思,化解了使者欲令李朝君臣出丑的詭計。
他覺得自己被那女子給吸引住了,從此,再無法將她的倩影從腦海里抹去。
那畫面忽又一轉(zhuǎn)。
他殺了她的皇帝丈夫,權(quán)傾天下,而她成了廢后,不從自己,自請去往皇陵,居于萬壽觀中。他數(shù)次尋去,想要讓她回心轉(zhuǎn)意,她卻始終不為所動,惹出了他的怒氣,待要強迫,她以死相逼,全然不懼。
他終于還是不舍她死。后來,他被派去服侍她的人告知,她常去秦王李玄度少年時居住過的那間屋中枯坐,從早到晚,有時一坐便是一天,一句話也無。
那個時候,他對她的此種舉動無法理解,亦未多想。
再后來,尚未等到他培植起足夠的可用之人,李玄度便領(lǐng)兵,從河西打了過來。那個朝廷,四分五裂,他再鐵血手腕,終也無法挽救敗局。他撤離京都,想要憑借皇陵后的地勢,死守一段時日,帶著她同行之時,她奮力掙扎,他一時失手,她竟從馬背上跌落,香消玉殞,死在了他的面前……
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這痛楚將他從夢幻中拉了回來。
是一場夢,然而,他卻又清清楚楚地感覺,這是真實的經(jīng)歷,是他的過去,一起都曾真正地發(fā)生過。只不過,從前他不知道而已。
他的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那么早,在那個時候,她就已是喜歡李玄度了。
原來,他最后也還是輸給了他,和如今一模一樣。
那憤怒和不甘,從他的身體里消失了。
他目底的赤紅,亦漸漸褪去。
他定定地望著她。
這一回,他其實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是想要以她來威脅李玄度,在戰(zhàn)事中反敗為勝。
他的戰(zhàn),已敗給他了,再無機(jī)會反勝。他心中十分清楚。
困獸之斗,在他看來,亦是毫無意義。
與其茍活,不如烈死。
但他的心底,尚有一絲不甘。
他想要和李玄度決斗一場。
他手中的劍,生平不知染過多少人血。
就讓它最后再染一次。
或者,是李玄度的血。
或者,是他自己的血。
然而,她不給他這個機(jī)會了。
如此也好。
死在了她的手下,他確實無怨。
如她所言,那是他欠她的……
他眼中的神光,漸漸散去,那只抓著她腳踝的手,五指卻依然如鉤,固執(zhí)地不肯松開。
“你也并非真正愛我。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你之所以放不下,是你未曾得到過我?!?br/>
“如此而已。”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用平靜的語氣,說完了最后一句話,伸出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掰開了他那只緊緊攥著自己腳踝的手。
分開自己和他之后,她坐了片刻,想從地上起身,手腳卻是發(fā)軟,竟連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駱保奔了過來,將她從地上扶起。
她終于入眠,長長的一覺。醒來之時,發(fā)現(xiàn)日已黃昏,她竟足足睡了一個白天。
她走出去,站在萬壽觀前的階上,望著前方那片沐浴在夕陽里的古原。
也是這個黃昏時分,李玄度到了皇陵。
他這一路遭遇了幾次攔截,顯然有人想要阻擋他的行程。
他心急如焚,當(dāng)此刻終于趕到皇陵的大門之外,看見一隊守衛(wèi),上前便就問她的情況。
那衛(wèi)隊長認(rèn)得他,急忙帶著手下人向他行禮,告訴他說,王妃安然無恙。隨后照著自己所知,將這幾日皇陵中發(fā)生的事大概說了一遍。
李玄度得知她一切安好,那高高懸著的心終于稍稍放下了些。
他頓了一頓,轉(zhuǎn)身便朝里快步走去,到了萬壽觀,卻被告知王妃出去了,看她方才去的方向,好似是去那片原坡。
李玄度奔到原坡下,遇到了守在那里的駱保。駱保見他突然現(xiàn)身,又驚又喜,奔來拜見,喚了聲殿下,說王妃此刻就在上頭。
他想起這些天王妃的經(jīng)歷,眼圈忍不住泛紅,不待李玄度問,又把這些日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詳細(xì)地復(fù)述了一遍。
李玄度閉了閉目,長長吁了口氣,睜開眼,眺望一眼前方的原坡,大步登行而上。
這一刻,他的心情,驕傲,欣慰,又后怕。為她自己竟如此化解了一場危局而感到驕傲和欣慰,也為她又陷入這般的險地而感到后怕。
他步伐邁得越來越大,山原道上,如履平地。很快,他便登上了靠近原頂?shù)牡胤健?br/>
當(dāng)他抬頭望去之時,看見夕陽從晚霞里漫射而出,道道金光,滿天昏鴉,而她,面向夕陽,靜靜地靠坐在原頂?shù)哪菈K巨石之畔。
風(fēng)過原頂,她衣袂翻涌,長發(fā)狂卷,似便就要隨風(fēng)飄然而去。
記得那一年,也是如此的黃昏,烏金西沉,宿鳥噪鴉,還是少年的他,懷著一顆憂郁而懣亂的心,獨登高原,仰臥在這石頂,沉沉入睡,直至天明。
此刻,眼前的這一幕,于他而言,是如此熟悉,但又全然不同。
天地之間,原頂之上,不止有那夕光和昏鴉,還有她安靜,又似懷著無限情思的一抹背影。
就在這一刻,他的心靈如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重重敲擊,幾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他無法前行,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她的背影,神思恍惚,想著少年時的往事。但又不止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止。
在耳畔那一片不絕的昏鴉聲中,仿佛有什么水流一般的記憶碎片,一鱗半爪,經(jīng)過了他的腦海。
他想要抓住,轉(zhuǎn)眼卻又變成虛空。
他心跳加快,倍感折磨之時,原頂上的她似是覺察到了身后,遲疑了下,慢慢轉(zhuǎn)頭,回眸而望。
當(dāng)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臉上之時,這一刻,天地仿佛凝固,時光不再流逝。
李玄度便就如此,和她四目相望。
片刻之后,她忽微笑,抬手,慢慢伸向了他,輕聲說:“你來了?”
就在這一刻,突然,一扇門好似被推開了。
光怪陸離的記憶,如潮水一般,全部都向他涌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