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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蕭信一個字也不理他, 只是踉蹌著到翻倒的馬車旁邊, 伸手用力去扳動車廂, 又扯車簾。
    “里面有人?你早說啊。”
    將軍嘮叨, 他嘴上沒個正形, 人倒不壞,跟過來, 又叫軍士們一起來幫忙。
    先被救出來的是許融,她摔暈過短暫的一陣, 隨著外面鬧騰,她悠悠地又醒了,忍著疼痛,配合著蕭信的協助爬了出來。
    蜷在里面的韋氏狀況要更差一些, 她頭隔著廂板磕到了地上,結結實實地昏了過去,被救出來時, 發髻散亂擋了半邊臉,額頭腫了個包,還有血跡滲出。
    “娘。”
    蕭信顫抖著手要近前細看,不妨旁邊一股大力襲來,猛地將他推開不說, 推他的將軍眼神直勾勾的, 竟還取代了他的位置,伸手去拂韋氏面上的頭發。
    這就非常無禮了。
    喊句“登徒子”也不為過。
    蕭信怒了,也不管他是什么救命恩人又是什么將軍, 上前反推他:“你別碰我娘!”
    將軍叫他推了個趔趄,竟不放棄,又把胳膊伸過來,到底將韋氏面上的頭發拂開了,露出她整張容顏。
    白皙而柔美,因疼痛,眉頭微微蹙起,愈加添了幾分惹人憐惜之意。
    軍士們抽了口氣,忍不住看看許融,又再看看還昏迷的韋氏——還是將軍眼睛毒啊!
    兩個美人,一個也沒錯過!
    “這位大人,”許融不能坐視,忍痛上前施禮,“多年您的援手,我們是英國公的親眷,正要去投奔他,不知您可是他的麾下么?”
    她才醒,沒聽清之前軍士們開的玩笑,但想來此地已近安南,抬出英國公的名號就算謀求不到更多幫助,至少也能令這些行伍中人有所顧忌才是。
    誰知那將軍癡癡呆呆,蕭信護到韋氏身前,他伸長腦袋夠著從縫隙里也要盯著看,竟全不理會她說了什么。
    倒是軍士們活泛起來。
    “國公爺的家眷?小娘子,你這就胡吹大氣了吧,國公爺的家眷都在京里好好呆著呢,怎么會大老遠跑這來。”
    “就是,小娘子,你別怕,我們將軍不是壞人,就算看上了這位大娘子,也不會隨便怎么樣的。”
    “國公爺不正犯愁將軍的親事?這可好,大道上撿了一個,英雄配美人,叫那個什么來著?”
    “佳話!”
    “對,對,佳話!”
    軍士們又樂成一團,只有那個先前指出來將軍和蕭信眼睛像的軍士再度發現了問題:“不對啊,這大娘子嫁人了吧?”
    這是當然的,連許融都是婦人裝扮了,這些人光顧著口花花,好一會了才發現。
    “這可麻煩了,不能強奪別人的婆娘吧?”
    “不能,國公爺肯定不給。”
    “要么偷偷的,只要這大娘子愿意,先把事成了,也不是不行——”
    蕭信臉色變了,俯身要去撿劍,不料那將軍陡然一聲爆喝:“都給老子閉上你們的鳥嘴!這就是老子的婆娘!”
    他不發呆了,撲上去將韋氏半身扶起,小心靠到自己懷里,蕭信揮劍要跟他爭斗,將軍由他把劍架到脖子上,竟不躲,只是抬起了眼,臉色很壞,聲音很粗:“你是蕭原宏那老王八蛋的兒子吧?”
    “……”蕭信怔住。
    蕭原宏正是蕭侯爺的名諱,只是以他的地位,多少年沒有人直呼出來了。
    這將軍不但叫了,還給他加了個“王八蛋”的定語。
    “你娘受了傷,我們先進城找大夫。”
    將軍罵完以后,整個人沉寂了一點下來,不再理蕭信,而是去命軍士們將馬車扶正修理。
    許融買車時候考慮到路途遙遠,有意挑了輛更結實更貴些的,這錢沒白花,車廂摔了這么一遭,居然沒散架,被軍士們“咿呀嗨”地喊著號子抬起來以后,搗鼓了一陣,又在將軍的命令下,把死馬解下來,把將軍的戰馬牽來扣上,一試,湊合著又能行駛起來了。
    將軍把韋氏抱了進去,然后自己大模大樣地在旁邊坐好,招呼蕭信許融:“你兩個,還不進來?”
    韋氏被他護在里面,頭臉都隱在陰影里,看上去更添了些虛弱。
    蕭信捏緊了劍,忍氣進去。
    許融也進去,在他旁邊坐好,見他胸口氣得起伏,微扯了下他的衣袖,沖他眨了下眼。
    蕭信:“……”
    許融丟給他一個“你懂的”眼神。
    蕭信確實有所知覺,他聽得比許融還多了些,之前沒反應過來,等修車的那一陣,覺出來不對了:眼睛跟他長得像,一張口叫得出蕭侯爺的名諱,還說韋氏是他的——
    公允來說,這將軍形貌十分俊美,嘴巴雖然壞,張口就要認兒子,落到行動上其實有分寸,比如他現在除了讓韋氏靠著他,并沒再做別的,不是那種真格見色起意的登徒子。
    那這三點加起來,就可以延伸出一個相對純粹、而又不可思議的可能了。
    如果居然是真的——
    蕭信還是十分生氣。
    說不出哪兒來的一股氣,把他撐得鼓鼓的,令他明明巨大的疑問當前,都不想和那將軍說話。
    將軍察覺到了,丟過來一個白眼:“你跟老子生氣?老子早知道你是那老王八蛋的兒子,都不一定救你。”
    蕭信憋著不和他說話,捏劍的手又緊了一分。
    將軍自己轉頭看了一眼韋氏蒼白緊閉著眼的臉頰,又嘀咕:“算了,算了,看在你的份上,還是救吧。”
    許融:“……”
    一個幼稚鬼她還可以搶救一下,兩個都這樣,她也不想管了,她全身骨頭也還摔得痛著呢,一切,等韋氏醒來再確認吧。
    她只想起來,掀開車簾,扯著嗓子拜托外面的軍士替她把先前丟出去的財物都撿了回來。
    他們出府城沒有多遠,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后,就顛了回去。
    將軍很不客氣,也不找什么客棧醫館,帶著人直接沖進了知府衙門,亮了令箭,許融此時就便知道,原來英國公的大軍確實已經在回程路上了,將軍這一支是先遣小隊,提前通知各城,將有大軍過境,令當地做好準備。
    當地知府接了這個信,不敢怠慢,又得知他的家眷居然在路上遭了劫——對,將軍大嘴一張,并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直接把他們全部劃成自己的家眷了,嚇得不輕,聽說已經把匪人逮住了,才又松口氣,一邊急急表白定然是外地來的惡人,不是他的治下問題,一邊連忙在后衙里騰出個大院子來,又張羅人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請來。
    大夫診治的時候,將軍就霸占住韋氏的床頭位置,虎視眈眈地盯著大夫,蕭信倒擠不上前,氣得又瞪了他一眼。
    總算大夫診治出來,說韋氏脈象尚算平穩,應當沒有大礙,躺著好好靜一靜,待血氣平和了,就能醒來了。
    將軍不放心,待大夫將韋氏的外傷包扎好,又開了副養氣血的方子后,仍舊把他扣著,叫他在隔壁坐著等,什么時候韋氏醒來了,才許他走。
    幾個軍士在外面探頭探腦,其中一個道:“將軍,那兩個假苗子怎么辦?”
    兩個騎士是被捆在馬側當貨物一樣拉進城的,又被雪打風吹,又被堵了嘴難以呼吸,一路很受了些罪,現在被丟在旁邊耳房,已經半死不活的了。
    “玉姐還沒醒,我現在沒空理他們,”將軍惡聲惡氣地道,“看好了,別叫他們輕易死了。”
    一個軍士答應著去了,另幾個猶賴著:“將軍,那大娘子真是您的夫人啊?您不一直打著光棍嘛——”
    “去,去。”將軍這回不跟他們啰嗦了,揮手攆人,“告訴你們是就是,老子現在煩得很,別的不想說。”
    他在下屬面前自有威信,見他是認真發話,軍士們也不敢追著問了,互相對對眼神,一溜煙溜走。
    里外安靜下來。
    將軍沒耐心跟下屬們解釋,倒是有心情跟蕭信說話了,坐在床頭,把他打量了兩眼,又兩眼,嘆了口氣:“還好,不像那老王八蛋。”
    他下一句就更接近自我安慰,“算了,老子能忍。”
    安慰完再看蕭信:“你怎么不說話?啞巴了?”
    蕭信的劍已經放下了,但他一聽見將軍說話,忍不住又捏拳頭,啞聲問出一句來:“——你是不是姓林?”
    將軍怔了:“你知道?”
    “你知道我?”他站起來,大踏步逼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玉姐跟你提過?她怎么說的?都說了我什么?”
    他氣勢逼人,幾乎快問到蕭信臉上去,蕭信撐著一步不退,跟他在極近的距離里互瞪:“提過又怎么樣。”
    “臭小子,你厲害什么?我告訴你,我才是玉姐的男人,你那個王八蛋爹是后來的,他是不是對玉姐不好了?不然玉姐怎么跑這么遠來?還有你跟你的小媳婦,這天寒地凍,都快要過年了,你們也像逃命似的跑出來干什么?”
    蕭信不答,將軍也不放棄,連珠炮般又向他噴了一串問題,噴完以后他才像是冷靜了一點下來,抹了把自己的臉。
    抹到一半又頓住:“不對,玉姐提了我——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老王八蛋不高興了?把玉姐攆了出來?但怎么連你這個兒子也不要了?”
    他又打量蕭信,這回目光和善很多,“小子,你叫什么?別拉著個臉了,我先前跟你說的話還作數,既然你爹不要你了,那你就認我做爹,我不把你當干兒子了,當親兒子一樣,以后,你就和玉姐跟著我過怎么樣?”
    蕭信硬邦邦道:“不怎么樣。”
    將軍哼了一聲:“你還不樂意,你不樂意就算,但我告訴你,玉姐肯定跟我過,我不會放她走的,要不要娘,你自己決定。”
    蕭信:“……”
    他心里說不出的別扭,好一會,才又擠出句話來:“你不是出事了嗎?”
    “玉姐告訴你的?”將軍嘆了口氣,“她果然提了我,但我沒事,只是那個時候,我進了衛所,行動不得自由,連個信也不好捎回去,她也許是誤會了。”
    “——那你什么時候回的京里?”
    他必然是回過京里,見過蕭侯爺,不然不會說得出他跟蕭侯爺不像的話來。
    “好幾年了。”將軍沒精打采,“我好容易找了個送糧的差事,回去時,玉姐全家都沒人了,一打聽,才知道玉姐已經嫁給別人了——她肯定不是自愿的,不然就她爹娘那德行,才不會全家跑掉呢。”
    蕭信沉聲道:“那你不去找她。”
    “我找啦。”將軍癟了癟嘴,“我到你家大門前,一看,我還沒你家門房小廝穿得好呢,再一打聽,你都四五歲了,我怎么辦?攛掇玉姐丟下你,跟我到衛所去吃沙子么。”
    所以,盡管他恨得要死,也傷心得要死,還是無聲地來,又無聲地走了。
    蕭信不說話了。
    面前的男人在那時與蕭侯爺的權勢完全無法抗衡,除了放手,他沒有別的選擇。
    將軍又抖擻起來:“嘿,不對,怎么成你審我了?你又不要給我做兒子,那可別以為——”
    “咦?”
    他二人在這里吵得熱鬧,許融無事可做,一邊聽著,一邊注意著韋氏的動靜,她忽然看見韋氏的眼皮動了一下。
    雖只一聲,將軍立刻被驚動,離弦箭般沖過來,韋氏也在這時睜開了眼。
    “玉姐?”他急切地叫。
    韋氏的記憶還停留在馬車翻倒的那一刻,忽然被這么稱呼了一聲,又看見了將軍的臉放大著闖進她的視線里來,她迷糊里笑了:“寶兒?你沒去投胎嗎?一直在這里等我?”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才會看見故人。
    將軍:“嗚嗚!”
    他想說話說不出來,先哭了。
    眼淚落到韋氏臉上,韋氏笑了,溫柔抬手:“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
    她給將軍拭淚,將軍哽咽得更兇了,韋氏無奈笑:“你走以前,不是叫我等著你,你做了大將軍就回來接我嗎?大將軍還哭鼻子呢。”
    將軍現在的服飾當然和以前不同了,正因為此,契合了當年的約定,更順暢地將韋氏帶回了記憶里。
    “別哭啦,我在上面沒等到你,但是我保下了我們的兒子,他比你穩重多了,又聰明,你見了他,一定喜歡。”韋氏驕傲地道。
    將軍:“……?”
    將軍:“——!”
    他咔嚓咔嚓地扭過頭來,遲疑地先把眼睛垂著,而后才猛地抬起,看向蕭信。
    蕭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將軍:“……”
    他的目中漫出不信、驚恐、驚喜……而后一切額外情緒退去,只余下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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