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藍點點頭,在她身邊跽坐下來,將紙鋪在地上。 “你可愿意隨我去長安?”冉顏知道自己的缺點,她說話向來直來直去,如果有歌藍在身邊,她能省不少心。 不過,冉顏也不會因為自己的需要而去勸歌藍放棄仇恨,設(shè)身處地的去想,如果這件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她也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歌藍將紙鋪平,提筆寫道:奴婢愿意。 冉顏看見這幾個字,訝異道,“為何?” 歌藍抿唇,寫道: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奴婢雖只是一個賤婢,眼皮子卻也不算太淺,如果可以得到更多的權(quán)利,報仇更加容易。奴婢相信娘子您不是尋常閨中女子。 冉顏倒真是驚訝了,因為之前看來,歌藍也不過就是擅長宅內(nèi)婦人間的斗爭,雖城府極深,卻總歸是小圈子里斗來斗去罷了。 而且,歌藍能跟高氏斗,完全是因為有冉顏這個嫡女的存在,如果沒有冉顏,她不過是個侍婢,任由高氏拿捏而已,能拿什么資本跟她斗? “我卻是小看你了。”冉顏笑笑道。 歌藍面上也綻開一抹笑,繼續(xù)寫:那日聞娘子評論虞世基,奴婢的眼界豁然敞亮起來。奴婢身份低賤,但并不甘于此,也想看看自己卯足全力能夠走到哪一步,縱死猶不悔。 “高氏……這是惹了怎樣一個對手啊!”冉顏舒展的靠在胡床倚背上,唇角彎起,看著歌藍的眼神有些發(fā)亮,又有些興奮。這是她每次遇上奇特尸體,刺激起她的興趣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歌藍這樣一個堅韌又有心計的女子,已經(jīng)引起了她極大的好奇,“你的仇恨,不僅僅只有你家娘子這一樁吧。” 歌藍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父親屢屢落第,但他品性極好,卻被人引著染上了賭癮,欠下賭債,我母親是被歹人所殺,我知道那個幕后主使就是高氏,她害的我家破人亡,這份仇,不摧毀高氏全族,歌藍死不瞑目。 冉顏猜測,這應(yīng)該是高氏嫁入冉家之后的事情,聽邢娘說,歌藍的母親是個很有心計的,高氏應(yīng)該是怕玉娘再干涉府內(nèi)的事情,或者幫著冉顏出謀劃策的反對她。高氏以有心算無心,一舉將玉娘逼入死境。 因一己之私弄的別人家破人亡,實在可恨。 歌藍看了一眼冉顏,垂頭寫:娘子不覺得奴婢狂妄又不知尊卑嗎? 冉顏看看紙上的內(nèi)容,轉(zhuǎn)過頭一邊研究著手中的簫,一邊道,“我這個人,從來沒有什么尊卑觀念,即便一個乞丐敢夢想自己將來做天下霸主,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有夢想是好事,但是首先要保住性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下下策。” 靜默片刻。 啪!啪!啪!一陣掌聲,冉顏動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便看見冉聞、冉云生和蕭頌三人站在水榭的入口。 冉聞一臉驚愕,冉云生則滿是欣賞,而蕭頌依舊是一副淺笑模樣,只是眼睛比平素更亮。 歌藍不動聲色的將幾張紙揣進袖子里,順而伸手準備扶起冉顏。 蕭頌阻止道,“十七娘身上有傷,不必拘禮。” 冉聞這才收回神思,連忙道,“阿顏受傷了?嚴不嚴重?” “只是胳膊斷了而已,不是什么大毛病。”冉顏當真就又坐回胡床上,淡淡答道。 幾人頓時有些無言,胳膊斷了還不算大毛病,那什么才算大毛病?冉聞和冉云生都以為冉顏是賭氣之言,只有蕭頌覺得,冉顏是真心認為胳膊斷了不是大事。 “這還不算大毛病!”冉聞?wù)嬗悬c著急了,萬一冉顏殘了一條胳膊,崔家不要她了可怎么辦,立刻揚聲道,“來人,去請全城最好的醫(yī)生來!” “大伯,現(xiàn)在傳聞全城最好的醫(yī)生可是阿顏啊!”冉云生發(fā)誓,他真的不是要故意拆臺,只是實話實說。 冉聞臉色略有些掛不住,板著臉道,“她才學(xué)了幾天醫(yī)術(shù)?不過機緣巧合得了神醫(yī)的名頭,還是要讓幾十年資歷的老醫(yī)生過來瞧瞧才妥當。” “不如這樣,還是讓劉青松給看一下吧,十七娘的傷原來就是他在診治,他對情況也比較了解。”蕭頌道。 既然蕭頌開了口,冉聞也就不好反對,蕭頌雖然是一副商量的口氣,但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可置疑的,冉聞覺得蕭家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應(yīng)當不差于御醫(yī),客套了兩句,道,“那就有勞蕭賢侄了。” 冉顏看了蕭頌一眼,方才不過兩句話的功夫便從蕭侍郎變成蕭郎君,這片刻不見,已經(jīng)又從蕭郎君升級成蕭賢侄了!估計住完兩天,連那個“蕭”字都要去掉了。 “對了,阿顏方才在說的什么呢?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下下策,那么什么才是上上策?”冉云生還是對這個問題比較感興趣。 “去準備席座。”冉顏吩咐歌藍,轉(zhuǎn)而答道,“不過是玩意話,十哥切莫要較真。” 冉聞笑道,“就是,娘子家能有什么見識,不知哪本書上看來,胡言亂語罷了。” 冉云生心里嘆了口氣,像大伯這樣識人不清、眼界又窄的人能坐上家主之位,不過憑的就是一個“嫡”字,若是長此以往,冉氏早晚要沒落到淡出“世家”行列。 蕭頌見冉顏不想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簫上,“方才遠遠聽見簫聲,是你吹的曲子?” 冉顏嘴角一抖,那能算是曲子嗎?于是便道,“最近感興趣而已,還不會。” 蕭頌道,“奏簫,要呼吸得法,手指靈活,唇要能夠靈活的控制風門、調(diào)節(jié)口風,而舌也需要有變化才行,單純的吹氣自然吹不出好曲。” 冉顏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簫,她從來沒有覺得學(xué)習樂器是件容易的事情,卻沒想到竟然這么復(fù)雜,她抬了抬手,將簫遞給他,“你吹來聽聽。” 冉聞臉色微變,輕聲叱道,“阿顏,怎可以如此無禮。” 蕭頌淡淡笑著接過簫,“冉伯父莫要責怪十七娘,桑隨遠與我都很是欣賞十七娘這份直率,隨遠可是萬分傾心呢!” 他說著,并未等待冉聞的答話,將簫放在唇邊試了試音,便毫無預(yù)兆的進入了正曲子。 冉聞兀自把蕭頌的話反復(fù)咀嚼即便,也品出些味道了,他那句話的意思大體就是:桑隨遠可就是喜歡你閨女的這份直爽,若是真的改了,桑隨遠許就不喜歡了。 冉顏看了蕭頌一眼,她自然明白,他的一句話給自己省去了多少麻煩。 簫聲本就帶著空靈蒼涼的意味,這首曲的曲調(diào)舒展,似遠在深山,偶似入幽谷的空明,又有一種豪放蒼涼悠遠之感。 蕭頌低垂著眼,深刻的五官顯得柔和起來,即便如此卻氣勢未減,便如他所吹的這個曲調(diào),整體柔和,卻開闊無比。眼前宛如能看見氣象萬千、恢宏壯觀的塞外風景。 人與曲合為一,卸去種種偽裝、算計、陰險的蕭頌,便如生在絕壁的勁松一般,古樸、堅毅挺拔。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 簫聲已停,卻仍然良久地扣人心弦,回味無窮。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冉顏腦海里莫名的便冒出這首詩來,這樣好的曲子,不由得她不贊嘆。 冉顏冷而緩的聲音念出這首格調(diào)高絕、氣象闊大的《關(guān)山月》,加之方才蕭頌曲聲所帶來的震撼,令幾人靜默片刻,冉云生才激動的一撫掌道,“好曲,好詩!” 蕭頌將手中的簫遞還給冉顏,神情若有所思。 “蕭侍郎從前曾在邊塞從軍,因此對這首《關(guān)山月》感觸頗深,得此意境倒是在情理之中,但阿顏從未去過邊塞,竟也能作出這樣絕妙的詩!我家阿顏實在是曠世奇才!”冉云生興奮的拉著冉顏跽坐在剛剛鋪好的氈子上。 蕭頌收回神思,目光盯著冉云生與冉顏握著的手,心里酸溜溜的直冒泡,還有那句“我家阿顏”,直接令他一向帶了三分笑意的面上有片刻的僵硬。 “十哥莫要夸贊,這首詩……是……”冉顏一抬頭看見了劉青松正背著大箱子顫悠悠的過來,接著道,“是聽劉青松劉醫(yī)生吟誦的,他說是一位叫李白的郎君所作。” 所謂禍水東引,冉顏這幾句話一出,導(dǎo)致劉青松一腳才踏入水榭,便被冉云生追問此事,蕭頌也很有興趣知道,劉青松什么時候私下跟冉顏吟過這首詩。 “《關(guān)山月》?李白?”劉青松一頭霧水,但看了一眼冉顏,就知道是她不小心闖禍了,當下大腿一拍,便開始唾沫橫飛的講起了李白的事跡,“李白的父親叫李客,是隴西成紀人,他的父親在邊塞經(jīng)商,我也是偶然一回遇見的,此人驚才絕艷……” 劉青松舌燦生花,講的忘乎所以,開始扯到了李唐王室,冉顏聽著聽著覺得他再講下去恐怕就露餡了,立刻干咳了一聲,緩緩出聲道,“歌藍,泡茶來,我的那杯不要加別的香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