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亦樹趕過來時,莫鋮已經將許諾關在房里兩天了。</br>
這兩天,許諾除了少量的水,沒吃任何東西,每次莫鋮端了飯菜進來,又原封不動地端出去,她也不同莫鋮說話,就坐床上癡癡地望著窗外,眼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在想什么。</br>
莫鋮看得難受,輕輕喚著:“阿諾,阿諾……”</br>
許諾不理他,像個漂亮的陶瓷人兒,不會動不會笑也不會哭。</br>
莫鋮對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放她離開,又不敢,他怕,非常怕。</br>
趙亦樹一進屋,看到緊鎖的門,還有一臉胡渣的莫鋮就明白了。</br>
莫鋮開了門,便回到沙發,頹廢地坐著。</br>
這兩天,他都睡沙發,衣服皺巴巴的,頭發散在額頭,無端滄桑了好多,完全沒有前陣子的瀟灑氣派。</br>
趙亦樹坐到他對面:“你怎么想?關她一輩子?”</br>
“不會,”莫鋮疲倦地擺手,“阿諾會想明白的。”</br>
“萬一她不明白,她有多倔強,你還不清楚?”</br>
莫鋮不說話了,許久,有些乞求地說:“亦哥,你幫我勸勸她。”</br>
“勸她?”趙亦樹眼里閃過一絲薄怒,“莫鋮,現在有問題的是你,你要我怎么勸她?”</br>
“我,我會對她好的,亦哥,我對阿諾怎樣,你還不清楚——”話說到一半,莫鋮看到搖頭的趙亦樹,就止住了,太蒼白了,說這些根本沒什么用。</br>
趙亦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莫鋮,聽我一句話,讓阿諾走吧,想好了,她會回來的——”</br>
“不可能!”莫鋮咬牙切齒打斷他,“我不可能讓阿諾又離開我!”</br>
“那你就這樣一直關著她?她不吃不喝,你要餓死她?”趙亦樹也生氣了,站起來憤怒道。</br>
“我不會傷害她的,”莫鋮沒有正視趙亦樹,“亦哥,你放心,阿諾會沒事的。”</br>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像個犯人一樣關著她!”趙亦樹指著緊閉的門。</br>
“反正我不會再讓阿諾離開我的,不會的,不會的……”莫鋮神經質地重復,根本聽不進趙亦樹的話。</br>
“你——”趙亦樹氣得臉都白了,他真是瘋了!</br>
他上前,握拳狠狠地砸向莫鋮,這一拳來得又猛又快,毫不留情,莫鋮這幾天也沒怎么進食,睡不好,一下子被打倒在地,手碰到客廳的花瓶摔了一地。</br>
趙亦樹揪起他的衣領,一字一頓道:“莫鋮,放了阿諾!”</br>
莫鋮被打得頭暈眼花,嘴角破了,鼻血直流,說不出的狼狽,加上他瘋狂的眼神,他就像個病入膏肓的瘋子,他說。</br>
“亦哥,不可能,我做不到!”</br>
“放不放?”趙亦樹又一拳砸了下來。</br>
莫鋮沒躲,他也沒力氣躲開,他任趙亦樹一拳又一拳地打下來,麻木地受著,血染紅衣襟,襯得他一向英俊的臉有幾分猙獰,他口齒不清地說:“我不能,我不能讓阿諾離開我……”</br>
趙亦樹打得手都疼了,他還是不松口。</br>
兩人正僵持著,聽到傳來拍門聲,還有許諾緊張的叫聲。</br>
“趙亦樹,別打了!你不要打他!”</br>
趙亦樹心驀地一緊,走到門口:“阿諾,你,那你怎么辦?”</br>
“他,他會想明白的。”許諾停頓了一下,又說,“亦樹,你回去吧,別擔心,莫鋮不會對我怎樣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事。”</br>
“可——”</br>
“沒事的,你放心,我會沒事的。”</br>
隔著門板,只聽得到許諾的聲音,焦急的不安的,卻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擔心莫鋮。</br>
趙亦樹心里有些苦澀,他走到莫鋮身邊,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趙亦樹壓低嗓音,問:“莫鋮,你好好想一想,你和阿諾一起,是為了變成如今這樣子嗎?”</br>
“不是的,莫鋮,你理智一點,好好想一想,你和阿諾在一起是為了什么?我跟你說過,我對她心動過,我比你更早認識她,可我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甚至連暗示都沒有,因為我清楚,她要的我給不了,你卻可以。”</br>
“你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一塊冰,要靠別人來捂熱,你不同——”</br>
趙亦樹蹲下來,靠著他耳邊說:“你是一道光,阿諾說你是一道光!”</br>
在最初的最初,年少偏激的許諾就是看到旱冰場的莫鋮,忘了輕生的念頭,他無意間救了她一命,又把她從漫無邊際的孤獨中解救出來。</br>
她不曾對莫鋮坦白過,卻對趙亦樹說過,他是她的光,驅逐她生命所有的黑暗,照亮她的人生,有他,她的笑容才燦爛起來。</br>
“光是用來照亮生命的,莫鋮,你好好想一想,別讓阿諾恨你!”</br>
說完,趙亦樹起身,看了一室的狼籍,搖搖頭走了。</br>
他不是普渡眾生的佛陀,就算真有佛陀,也會念一句造化。他們之間,他摻和不了,也幫不了。</br>
莫鋮倒在地上喘氣,趙亦樹那幾下太狠了,臉一陣陣抽疼,卻敵不過心里的震蕩。趙亦樹說他是光,自己是阿諾的光嗎?</br>
他以為他是許諾身上的傷和痛,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她的光亮和溫暖。</br>
屋子里靜悄悄的,直到許諾輕輕叫著“莫鋮,莫鋮”。</br>
莫鋮應了一聲,許諾又問:“你還好嗎?”</br>
她還是擔心自己的,莫鋮掙扎地站起來,走到門后面說:“我沒事,你放心。”</br>
這句之后,許諾又不說話了。</br>
兩人隔著門板,卻誰也沒再開口,任時間靜靜流逝。</br>
莫鋮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麻了。他看著碎了一地的花瓶,拿了掃把機械地把碎片掃掉,把客廳整理好。</br>
做好這些,他又不知道做什么了,最后,他開門進去找許諾。</br>
許諾抱著膝坐著,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再移開視線,好久,才沙啞地說:“把藥箱拿來。”</br>
莫鋮把藥箱拿過來,許諾拿著棉簽幫他擦傷,眉皺得緊緊的,看她一碰,他眉角就跳了一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br>
“亦樹怎么能打人……”</br>
聲音很小,有些抱怨,卻掩飾不住的擔心和緊張。</br>
莫鋮沉默地任她擦藥,看著面前的阿諾。她如此美好,好像從第一面到現在,她就沒怎么變過,眉眼清秀,依舊是清水出芙蓉的娟麗,可心呢,是不是被自己折磨得傷痕累累,惶恐不安?</br>
莫鋮忍不住問:“阿諾,你是不是很恨我?”</br>
許諾擦藥的動作一滯,爾后,搖頭。</br>
既然不恨,為什么一定要走,莫鋮又問:“那為什么不和我說話?”</br>
許諾沒回答,只是認真仔細幫他擦藥,擦完了,莫鋮的臉也花了,若是前幾天,她肯定會夸上一句“我男人真帥,破了相還是帥”,現在卻只是默默地收拾藥箱,低垂著眼瞼,半天才吐出一句。</br>
“我怕。”</br>
“怕什么?”</br>
“怕你騙我。”</br>
一剎那,莫鋮心里比被趙亦樹打一萬遍還難受,她怕他,怕自己再騙她。</br>
許諾抬頭,看到莫鋮一副要哭,又生生把眼淚逼到眼眶里打轉的模樣,她脫口而出:“莫鋮,別怪我。”</br>
別怪她,她控制不住。</br>
想起來之后,她又開始做噩夢了,就像三年前,她昏迷時一樣,反反復復日日夜夜做的夢一樣,她夢到莫鋮騙她,夢到莫鋮捧花而立,微笑地說,“阿諾,我騙你的”,她夢到,莫鋮在耳邊不斷地說,“你怎么這么天真,我說什么都信,騙你的,一切都是騙你的”……</br>
夢里夾雜著撲天蓋地的疼痛,在不能動彈的日子,她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地忍受著煎熬著,把曾經的愛恨磨成恐懼。</br>
這樣備受折磨的她,怎么會想對莫鋮說話,怎么會想理他?一時之間,她只想逃。</br>
許諾又很痛苦地繼續說:“莫鋮,我不知道怎么去相信你。”</br>
就算莫鋮就在面前,就算他們這一年有多美好,她還是沒法相信。</br>
莫鋮沒說話,他看得到她眼底的糾結和困苦,看得她的恐慌和逃離,許久,他才說:“我的錯。”</br>
說完,他起身離開了,門關上的瞬間,那滴憋在眼眶里的淚也落下來。</br>
男兒有淚不輕彈,遇見她之后,他開始有了眼淚。</br>
莫鋮在門口坐了很久,一動不動。</br>
時光來又去,太陽落下又升起。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向人間,外面露出微魚肚白,莫鋮在心里做了個決定,他起身,把窗簾拉起來,讓陽光進來。</br>
他該是一道光,不該成為許諾的陰影。</br>
連日的饑餓和失眠,讓他渾身無力,莫鋮的眼睛深深陷進去,頭腦卻很清醒,也慢慢恢復理智。</br>
莫鋮起來,去廚房做了一頓早餐,都是許諾愛吃的,白粥熬得清甜,醬黃瓜清脆爽口,雞蛋餅煎得香香的。他做得很用心,就像為她做最后一頓早餐那樣。</br>
下廚的動作行云如水,不急不緩優雅得像為她寫一首詩,莫鋮的心卻很苦澀,以后他大概不會再走進這里,他是為她走進廚房,如果她不在,這里毫無意義,他不會想走進一個有回憶的地方。</br>
把早餐擺好,莫鋮去找許諾,她還是昨天的姿勢,看來也一夜沒睡。</br>
兩人都很疲備,這樣下去,早晚會發瘋。</br>
許諾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他傷口好多了,也消腫了些。</br>
莫鋮坐到她身邊,叫她名字:“阿諾。”</br>
他用了這輩子所有的力量才把下一句說出來:“你走吧!”</br>
話音剛落,兩人都抬頭,看著彼此,眼里都有淚。</br>
莫鋮看著她,他甚至笑了下:“你沒聽錯,我不關你了,你走吧。”</br>
許諾還是沒說話,這一刻,不是解脫,反而嗓子眼被堵頭嚴嚴實實的,她說不出一句話來。</br>
莫鋮別過臉,不去看她,好久才說:“阿諾,你該知道吧,我是愛你的。”</br>
許諾艱難地點頭,莫鋮又說:“那你走后,別又把我忘了。”</br>
說罷,他凝在眼里的淚差點又奪眶而出,他急急地站起來:“你洗一下,陪我吃頓飯吧。”</br>
精心準備的早餐,兩人卻都食之無味。</br>
仿佛吃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眼淚,又苦又澀。</br>
誰也沒說話,這頓飯吃得漫長而煎熬,像有人拿刀慢慢磨彼此的神經,刀口還很鈍,一下一下慢慢地磨著。</br>
莫鋮還是照常給許諾夾菜,想說什么,張了張口,還是沒發出聲音,他仿佛只能給她做最后這件小事。</br>
終于還是到了許諾要離開的時候,莫鋮站在門口,看著慢慢收拾的許諾,沒有說話,直到看到她合上拉鏈,再也忍不住,走上付出從背后抱住她,他說:“別回頭,阿諾,想跟你說幾句話,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看我。”</br>
許諾沒回頭,也沒動,她感受得到后面的擁抱,溫暖而沉重。</br>
莫鋮深吸了一口氣,說:“你消失了三年,我也找了三年,這三年,過得——”</br>
“很苦,”莫鋮頓了一下,“找一個被所有人說死掉的人,現在看來,好像就一句話的事,對我來說,是三年日日夜夜的折磨。我很怕,怕你一走,又是三年,又把我忘了,又所有人都說你死了。你可能覺得可笑,但我就是這樣想的,因為這三年我就是這樣過來的。”</br>
“所以,不是真想關著你,是真的很害怕。說實話,早上說讓你離開,心里還是不情愿,不甘心。可我不能這樣關你一輩子,你不吃不喝,我可以陪著,你害怕我,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br>
“誰叫我騙過你,”莫鋮苦笑,“我總是抱著僥幸心理,可該來的還是來了。但有一點,阿諾,這段日子我們經歷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也不會再騙你。我這輩子最后悔的是就是騙過你,可錯了就是錯了,說什么也沒用。我只是希望阿諾你離開以后,多想想我,多想想你不在就不會好好吃飯的莫鋮。”</br>
“對不起,愛上你,卻只給你帶來傷害,”莫鋮把臉埋在她肩上,用力地摟著她一下,又松開,“你走吧,我會在這里,永遠等你回來。”</br>
說完,莫鋮放開她,別過身,不再看她。</br>
他不想送她,他也不能看著她離開,他怕自己會發瘋,會反悔。</br>
他從來不是什么正人君人,從來不是。</br>
許諾早收拾好行李,可以走了,她可以離開莫鋮,去好好靜一靜想一想,可卻怎么也抬不起腳來,那一步似乎比壓著千斤還沉重,她不想走了,她覺得不該走。</br>
可她還是狠心,一步一步地離開,腳步很快,因為不走得快一點,她永遠也離不開這里。</br>
走到門口,許諾還是回頭,她含著淚看著背對她的男人,輕聲喚著。</br>
“莫鋮。”</br>
莫鋮沒有回頭,僵硬的背在顫抖,肩膀頭部僵硬成一條直直的線,倔強又委屈。</br>
許諾又喊:“莫鋮。”</br>
莫鋮還是沒回答,許諾的眼淚落下來,她說:“我走了,你要好好的。”</br>
這句話多虛偽啊,她出去跟閨蜜吃頓飯,他晚餐都隨便應付過去,她要離開了,可能再無歸期,他怎么可能好好的?他只會痛苦,痛苦地活著。</br>
莫鋮仍沒回頭,但忍不住問:“你還會回來嗎?”</br>
許諾沉默了半天,還是老實地說:“我不知道。”</br>
她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不想騙他,給他飄渺的希望。</br>
“反正我等你。”莫鋮哽咽地說。</br>
許諾沒再說話了,她看著男人孤獨的背影,想對他說,你回頭看我一眼,我不想想起你,最后是你的背影,可她有什么資格說這句話,是她執意要走的。</br>
聽到腳步聲越來越遠的聲音,莫鋮回頭了。</br>
眼睛通紅,充血得可怕,像被血染了,他追了過去,看著電梯的數字一直在跳,一樓一樓地往下。</br>
他走樓梯追過去,等他追到樓下,只看到許諾坐上趙亦樹的車,絕塵離去。</br>
是他打電話給趙亦樹,他是許諾的心理醫生,也是他的朋友,會照顧好許諾的。</br>
接到電話,趙亦樹并不意外,他安慰自己。</br>
“莫鋮,你別想太多,阿諾會想明白的,她會回來的。”</br>
她會回來嗎?</br>
莫鋮不知道,他看著越來越遠的車,這一刻,之前所有催眠自己的話全部崩潰失靈,他握著拳頭,她不會回來的,不會的,她總是這樣殘忍,一次次把自己留在原地,一次次看她離去……</br>
她不會,不會回來的!</br>
而坐在車上的許諾,起初還能假裝正常地同趙亦樹說一兩句話。</br>
但看著后視鏡出現那個絕望受傷的男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毫無預兆一滴滴落下,指甲深深陷進手心,她哭得泣不成聲,別過臉,淚眼模糊地看著已經看不到莫鋮的后視鏡,抽泣地問。</br>
“趙亦樹,為什么我只是想離開他一陣子,卻感覺像要死了?”</br>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她是進過搶救室,在重癥病房呆過的人,她曾離死亡只有一步,現在,卻覺得她已經死了,什么都沒有,什么都失去了。</br>
手指已經空蕩蕩的,她走之前,把戒指也留下了。</br>
那不是她的戒指,她想要的也不是這一個,她想的是那年初雪,他從耳朵下摘下來,跪下來套在她手上的那一個。</br>
發生了這么多事,也不知那個戒指還在不……</br>
他買了新的戒指,可自己還是想起來了,要是沒有想起,這樣被他騙一輩子也未曾不可。</br>
許諾絞著手指,又像瘋了般去翻包,像救命稻草一樣地抓在手心,緊緊抓著,連尖銳的金屬刺破皮膚,她也不覺得痛。</br>
那是一串鑰匙,他們家里的鑰匙,剛剛莫鋮抱她時,偷偷放下。</br>
他說,他會永遠等她回來。</br>